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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太医再回到宫中时天已经擦黑,尚来不及歇一口气就被守在太医院外的小公公领着去回话了。
帝后向来相处和谐,今日更是整个宫中都透着轻松祥和的气息。程太医随着领路的公公穿过亭台楼阁,才发现此时帝后已经移至延福宫。翠微亭上琴音悠扬,远远可见两人相对而坐。
两人走近石阶,只见石公公垂眉在一旁守着。领路的小公公正是他手下打杂的,连忙躬身上前回禀领了人过来。石公公摆了摆手,示意两人也在旁候着。
程太医捻了捻长须,低头望着鞋面。如今是贞乐二十一年,而他自壮年入宫至今已经过了三十多年。贞乐帝于政事上的英明决断天下人有目皆睹,在生活上也向来自律严明。如今后宫中只有一后四妃四嫔,且在十几年前就下令不再从民间选秀。妃嫔相处融洽,并无互相倾轧,帝后更是相敬如宾。
既有母仪天下之高位,又能享帝君之宠,高皇后亦是命有此福了。
一曲终了,石公公猛然就清醒过来,一边点了身边的公公去吩咐传膳,一边招手领着程太医急急上前去。时机不太凑巧,只能瞧着上面人心情都不错,在传膳前这个小空挡里回话了。
“启禀皇上、娘娘,程太医来回话了。”
翠微亭的石桌上,贞乐帝亲自给高皇后斟了茶。石公公怕惊扰了他们,小声在亭外回话。
贞乐帝背对着他们尚未说话,高皇后就颇感意外道:“回来了?快进来说说,乔姑娘如今如何了?”
程太医一步踏进翠微亭里跪下:“乔姑娘乃是体虚、久郁心结之症,恰又受了惊吓,中了暑气,这才发作得厉害。”
“这么说来已无大碍了?”高皇后闻言欣喜。
程太医顿了一下:“微臣惭愧,乔姑娘如今还高烧未退,人也尚在昏睡中。不过只要坚持服药,至多三五日就能恢复如常了。”
“好,好。”高皇后连叹两声,朝贞乐帝道:“我自知道那丫头病了就心神不宁,这会儿总算能放下一半的心了。”
“小病小症总是难免的,你太过操心了。”贞乐帝难得舒展开眉头笑了笑,端起茶碗吹了吹:“传膳吧,入夜这里可就凉了。”
高皇后颔首,瞧着仍跪在地上的程太医道:“你还记得来回话,也算有心了。石公公,领他去拿赏银。”
高皇后身边伺候的人也在下头守着,程太医还有些莫名,石公公闻言就带人退了出去。
“陛下别怪我多事,实在看到她就想起子菡妹妹,凉国公又是不管事的,我不能不多关心一点。”翠微亭中又只余下两人,高皇后眉宇间也染上轻愁:“如今你将她许给那等人家,我真是想起来就……就心疼。他日姑姑姑父知晓了,我还不知有何颜面见他们。”
高皇后当年既能被选入宫,除了受顾清教导多年才学出众,相貌也是京城里一等一的。她比贞乐帝小了十一岁,如今尚才三十有五,兼又保养得宜,精致的面容看不出一丝岁月的痕迹。她身穿朱红绣金重瓣碧霞罗绫裙,云鬓里插着缠丝赤金斜凤簪,便是坐在石凳上也是仪态端庄,生生散出一种高贵冷清来。
“杜季延怎么说也是个武状元,虽说门第不够高,但嫁过去也委屈不了她的。”贞乐帝神情间有些疲累,见她还欲再说,又道:“那小子救过驾,又是三番两次求到我面前,朕既然许了,就断不能再改口。”
高皇后这才不再说什么,但神情间依然郁郁不欢,没有了方才抚琴时的兴致。
贞乐帝叹了口气:“你要是真不放心,到时候给她添两件嫁妆,杜家如何能不善待她?”
高皇后恍然大悟,终于又露出一丝笑容来:“陛下说得在理,看来我得趁早去库房里找找了。”
贞乐帝拍拍她的手:“这就对了。你愿意替她做主,到时候让凉国公府里先拟了嫁妆单子看看,便当是帮她母亲掌眼了。”
凉国公府此刻却是一片慌乱。
尖叫声响起时凉国公与赵氏正送了程太医往回走,听到声音都被吓了一跳。
赵氏眼角余光悄悄注意着凉国公,见他也蹙起眉头才仿若不经意道:“大小姐院里的丫鬟也太不稳重了。这两日我就寻思着是不是她们夜里偷懒看顾不周才让大小姐染了风寒,如今又如此冒冒失失……”
凉国公一琢磨,似乎确有道理。何况只这么两个人,平时怕也是使唤不开的。他略寻思了一下,道:“正好她也要准备出阁的事了,你便去买几个年纪小些好调/教的,先送到她院里去。如果使着顺手,也能陪嫁出去。”
赵氏脚步一滞,笑道:“外面新买的哪里懂规矩,她又年幼面薄,怕是调/教不好。不如就从前院里选几个听话的,送过去就能用了。”
府里的人口其实不少,前院里原本就多出来几个人是乔瑷院里的名额,还有那些被凉国公受用过的通房,只要没有生养就依然干着下人的活儿。现在可谓是僧多粥少,每个月发放例钱的时候赵氏都想骂人,哪里还愿意从外面买回来。
凉国公却不知怎么地想起大女儿似乎不太喜欢用府里的丫鬟,难得在这事上坚持了一下:“她向来不喜别人进她的院子,还是买些干净老实的,她瞧着或许顺眼。”
赵氏心道平日哪处不是这么分过去的人,倒是她分外娇贵了,不由低声道:“如今府里人手不少了,何况也不是腾不出几个丫鬟给她……”
凉国公停下来,诧异地望着她:“买四五个相貌标致的也不过百十两银子,我瞧珂儿头上一根簪子也远远不止。府里你要是觉得人多了,发卖一些出去就是了。”
赵氏黑着脸不再做声。她倒是从不知道凉国公竟然还会留意女儿的衣衫首饰,并且还清楚它们作价几何。大小姐倒是整日一身素得像在守孝,莫非他一直看在眼里,却是故意不说?
但此时她怎么也不敢说自己一双儿女的许多花销都没有走府里的账。她出嫁时不过是作为填房,嫡母根本没有给她做面子。除了明面上抬过来的几箱嫁妆,压箱底连带几个姐妹姨娘的添头也只有几百两银子。
至于府里虽说是她在执掌中馈,打租收税、商铺钱款也是另有账房先生核对的,实在没什么能动用的地方。何况如今府里头进项有限,凉国公府祖上的良田已经变卖过半,商铺也所剩不多。府里一大家子吃吃喝喝,扣除支出每年只怕还没有千两盈余。
这些事没有人比赵氏更清楚了。凉国公从不理杂事,向来只知道去账房里取钱,她却不能不为自己的儿女打算。国公家的小姐陪嫁至少有五千两才算过得去,璠儿也不能只得了府里一个空壳子……
两人心思各异地走往云歇,进了去才发现里面已经有好几个赶来的丫鬟面色煞白,内屋里还传出一片哭声。
“怎么回事?”凉国公只当乔瑷病情有什么变故,厉声喝问外头的丫鬟,想想又大步往内走去。
赵氏慢了一步,眼神一闪,停下来沉声问:“谁允许你们进大小姐的院子来?”
进来的两个丫鬟身形较粗壮,平日都是在外头做些扫洒庭院或者伺弄花草之类的活儿,力气胆子都比较大。这时相视一眼,指了指门外角落道:“不知什么人扔了一只剥了皮的死猫过来,大小姐起来解手正巧遇见了。柳初姐姐在院子里喊人,奴婢们恐有什么意外才进来的。”
赵氏下意识往那丫鬟手指的方向看去,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连退两步,声音中也带着惊惶:“谁干的?”
他们先前进来时并未左右张望,因此没有看见那一摊猩红的血。乳黄色的小猫只有头连着薄薄的一层皮摊在地上,不远处是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唯有从四个爪子中能看出大约是一只猫。
赵氏别过头捂住嘴,只觉胃中有腥气上涌的感觉,赶紧也跟进了内室。
乔瑷此时已经醒了过来,然而气色却比方才昏睡时更差了,面无血色,睁大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帷帐,显然是被吓得失了神。凉国公正在问话,柳初一边哭一边说,看起来也吓得不轻。
“国公爷和夫人离开后小姐就醒了,奴婢们喂她喝了程太医开的药下去,小姐说要解手,奴婢便陪着她过去西间。谁知刚走到门边,就看到了那东西。小姐当场便吓得倒在奴婢身上……”
净房就在西间,正是从起居室里出来拐那个弯进去便是。国公府这么大,对方独独将死猫弄得如此面目可怖扔到那里,绝无可能是无心的恶作剧。
云歇里平日人不多,丫鬟下人也从来没有随意进来的。唯独今日先是与乔珂起了争执,后来又到前厅接旨,这两个时间院里都没人。还有因为程太医奉了皇后娘娘的命来看病,也陆续有几人来探望。
凉国公听完,在乔瑷耳边连喊了两声都没有得到回应,寒着脸出去看了一回,怒声朝赵氏道:“把今日到过这个院子的人都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