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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墨的府门外站了两排手持长剑的奴隶军,他们见我远远走来,齐刷刷都把自己的剑拔了出来。
“停下!哪里来的大胆婆娘!”一个二十岁上下乱发披肩的男人提剑挡在了我面前,“国君让你们都待在屋里不要出门,你男人没告诉你吗?出门就要砍头,你不怕死啊!快走快走!”
“这位大哥,太史在府里吗?”我越过他往府门里看了一眼。
“我告诉你干嘛!走走走!”男子伸手来推我,我侧身闪过直直往府门口走去,他转身一把扯住我的衣服道:“喂,你真不能进去。”
“我必须进去,我不进去你们就都没命了。”
“讲什么鬼话!”男人恶狠狠瞪了我一眼,转头冲台阶上看热闹的人喊道:“谁给我根绳子,先给她捆起来啊。”
“阿爷,我好像见过她,她肚子里的娃娃……”府门口一个十三四的少年踮脚在一个须发斑白,满脸褐斑的老人耳边嘀咕了几个字。那老翁一瞪眼,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立马就嚷嚷着让所有人收了剑。大家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他跑下台阶一把拉开挡在我身前的男人,对我笑道:“原来是大嫂来了,太史公在屋里,路不熟吧,老头子领你进去。”
“大嫂?大哥什么时候娶婆娘了?”
“娃都要生了,还不是大嫂啊。”
“嘘——大嫂要臊了。”
“大嫂好。”
“大嫂好。”
……
我走上台阶,十二三岁、四五十岁的男人们不论年纪都笑笑哈哈地围着我叫大嫂,我看着他们的样子,明明心急如焚,却还是弯了嘴角。放心,我不会让你们死的,更不会让任何人踩着你们的尸骨往上爬。
走进府门,太史府里平静一如往昔,没有碎瓦乱石,也没有随处可见的奴隶军。日上中天,庭中花树簇簇,清溪汩汩,一池白沙在艳阳下静静地闪着夺目的光芒。带路的老翁不大识路,几次都险些走错,我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提点,他才将我带到史墨院外。
史墨喜洁,屋前石阶亦铺莞席。奴隶军围府已有一夜,但这会儿莞席上却连一个泥脚印也没有。盗跖不信神明,但他的奴隶军对通达神明的史墨显然有所避忌。
老翁将我送到屋外就走了。我推门而入,屋里静悄悄的,一贯燃着香的青铜炉冷冰冰地靠在案脚旁,案上的水匜里没有水,空荡荡的露出铸在匜底的青铜小鱼。食时刚过,屋外阳光正烈,可亮眼的光线穿过紧闭的窗户再透进屋里已所剩无几,朦胧、昏黄、冷寂,我眼前这间屋子仿佛还停留在冬日的某个黄昏。
史墨不在前堂,也不在寝卧,我只好转道去了西厢,那是史墨平日著史藏书的地方。
西厢无门,竹帘垂地,帘后影影绰绰端坐着一个人。
我伸手抬起垂帘,素白的足衣、素白的巫袍、素白的长发,史墨一身缟色坐在书案之后。他抬头与我双目对视,手里俨然握着一柄青金色的长匕。
“师父在等人?”我走进屋子,弯腰拾起落在案旁的匕鞘。木兰树心镂雕为鞘,这是前年史墨生辰赵鞅送他的贺礼。
史墨紧盯着我的脸,神情异常严肃,但他这表情不似惶恐紧张,倒似在责怪我为何要来这里:“是你父亲让你来替他动手的?”他问。
“不是。”我径自取过史墨手中的匕首套上匕鞘,又将它推到了史墨手边,“我阿爹对师父之恨犹在赵鞅之上,他怎么会把这个等了二十年的机会让给我?不用着急,没让你太史公亲眼看着他杀光四卿,夺回邯郸,他舍不得让你死。”
“好,既是这样,那为师就再等等他。”史墨拿起匕首重新揣进怀里。
“师父今日要算卦?”我打开案上一只髹红漆点画星图的长匣,从里面抓出一把泛黄的蓍草。
“许久没算了,正打算为你父亲卜上一卦。你既然来了,要不要再陪为师算一算,看你父亲最后到底是输是赢?”
“他不会赢。”
“他执迷癫狂,你倒看得透彻。”史墨面露欣慰之喜。赵稷若是赢了一定会杀他,若是输了也会杀他,他是将死之人,却全无惧色。
“奴隶军攻城不是盗跖的主意,也不是受我阿爹和董舒的唆使,是国君要借奴隶叛乱之名诛杀四卿,夺回君权。”
“哎,新君孤傲性急,不懂屈伸之道,这一步走得太险了。”
“智瑶行事一贯跋扈无礼,姬凿许是怕他将来学齐相弑君篡权,所以才想先下狠手。可惜智氏与齐国陈氏早有私谋,董舒昨夜只抓到韩虎、魏驹,却叫智瑶跑了。”
“你说智瑶与陈恒有勾结?此话从何说起?”
“师父可曾听说过,齐国陈氏先祖公子完在入齐前,周太史曾为他卜过一卦‘观之否’?”
…………
阿素和陈逆是来晋国找我的,但陈盘不是。陈盘与智瑶早有往来,当年智瑶立世子,陈盘就曾亲送大礼到智府恭贺。方才无恤脱逃,刚刚入城的陈盘却只关心韩魏二家宗主的生死,却独独不问智瑶,我便生了疑心,其后询问盗跖,智瑶果真不在城中,就连世子智颜也不知去向。
盗跖要为天下先,变奴隶为自由人。野心勃勃的智瑶和陈恒怕是也想做一件天下从没有人做过的事。武王立周,分封诸侯,五百多年间,诸侯爵位世代传袭,从无例外。可近百年间,礼乐崩塌,公族势弱,卿族掌权,得了一卦“观之否”的陈氏耐不住了。
“你是说,齐国陈氏想要取公族而代之,却怕会因此遭天下诸侯群起而攻,所以想在智瑶身上先试一试?”
“晋与齐同为大国,奴隶军杀了三卿,智瑶便可独揽大权。智氏一族渴求长生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取代公族,独吞晋国。如今新绛罹难,智瑶若以平叛之名领兵冲进城来,四千奴隶必死无疑,我阿爹、董舒必死无疑,就连晋侯也未必能幸免。事后,杀了人的智瑶只需将一切罪责推给暴乱的奴隶,再下令屠杀一批与董氏、邯郸氏勾结的‘叛臣’,这场动乱就没人敢再提了。智瑶今年不过三十,他若独霸晋国二十年……”
“不用二十年。他若独霸晋国,十年之内,就会逼周王改封智氏为君。”史墨长眉紧蹙,面色比方才初见时更加凝重。
“周王若真的屈于智氏淫威改封智瑶为君,那齐国必将落入陈氏之手。晋、齐乃大国,大国卿族可以驱赶公族,小国必追随效仿。到那时,天下就真的永无宁日了。子黯自知这话荒谬,也希望这只是一个荒谬的猜测。可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陈氏为何要弃我阿爹而助智氏独揽晋国大权。”
“新旧更迭,强者食弱,乃天下大势。然智氏无德,不足以为君。”
“求师父相助。”我俯首欲礼,史墨连忙起身扶住了我。
“师父……”我企盼地看着身前的老人,他是我如今唯一的希望。
史墨望着我的眼睛,良久,哑声道:“子黯,为师知你心中有恨,却也知你心中常存大爱。时至今日你还愿意唤我一声师父,为师很高兴,你告诉我,我这俎上鱼肉,还能如何助你?”
我是恨他的,恨他毁了我的家,毁了我的母亲、我的父亲,可正如他这些年教我的,一个人的爱恨,在数千、数万生灵面前,微不足道。
“无恤昨夜已逃出城去,韩虎、魏驹两位亚卿也还活着。智瑶的军队应该不会那么早到,奴隶们现在若肯离城,没了代罪之人,就算智瑶来了也不敢对三家动手。这乱,兴许还能平。”
“你来之前没劝过盗跖?”
“劝过,可盗跖非要国君先赦免逃奴之罪,赐他们自由身,方肯离城。”
“你随我来。”史墨听罢起身,我也慌忙站起身来。
史墨拄着拐杖出了厢房,下了石阶,带着我一路行到后院一处库房前,他取出钥匙开了门,从门旁的木架上取下一只极普通的褐色木箱递给了我:“你要的东西都在这箱子里了。”
“只有这一只箱子吗?新绛城里有四千逃奴,光他们出入关卡所需的旌节就不止这一箱子了。”
“逃奴要变自由人,最重要的是要有城可居、有地可耕、有户可查。可据我所知,这几年,司民并未另外造册替这些奴隶编造户籍。盗跖就算逼迫君上,最多也只能拿到一句随时可能作废的赦令,其余的什么也拿不到。”
“那该怎么办?”
“地可以后给,户籍可以再造,盗跖可以带人先往北方赵地避祸。”
“师父的意思是——让尹铎接收他们?”提及北方赵地,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晋阳。如果是尹铎,他一定会想方设法为这些逃奴谋出一条生路。
史墨点头道:“正是晋阳。假造户册,尹铎恐怕比司民更有经验。至于如何安顿奴隶,他几年前就已经做得很好。”
是啊,当年晋郊祭天前,尹铎就曾以修造晋阳城之名让赵鞅从定公手里要走了一百多个年过四十的奴隶,这些奴隶有的来自霍太山,有的来自九原,他们中兴许还有奴隶军们的亲人。
“师父,这箱子里装的是通关用的旌节?”
史墨看着我怀中平凡无奇的木箱道:“这原是赵氏来往新绛、太谷运送粮草所用的旌节,一次可过百人。至于要如何掩人耳目将四千人送入晋阳,如何让智瑶看不见他们,就要看你们自己的了。此事没有万全之法,只有权宜之策,你就拿这箱子去找盗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