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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儿走了,她换上胡裤坐在于安身前一骑绝尘而去。我站在大河旁灰白色的冻原上,望着二人一马披着黎明深紫色的霞光消失在天与地的尽头。他要带她去的远方有阴谋、有战火,可她没有回头,她一往无前地奔向了自己的命运。我想要拦下她,却不能拦下她,因为这是她的选择。
曾经,我是那么狂妄而自私地想要在四儿身上留住自己失落的纯真,想要她永远如三月杏花般洁白而美好,我想要让她幸福,想要给予她我所渴望却永远无法得到的安定与幸福,但现实狠狠地嘲讽了我的自以为是。这世上根本没有一个人可以安排另一个人的命运,相识十六年,我以为我给她的是一片皎洁的月光白,可她得到的恰恰是黑沉沉的鸦背青,是无尽的危险与阴谋。我错了,没有一处是对的。所以,我说服自己放手,放开她的命运让她自己选择要走的路,要陪伴的人。从今别后,人生长路,我们不再携手、不再并肩,可她会知道,我一直都在,永远不会离开。
没有了主人的温汤别宫安静而萧索,宫婢们每天早起做完一天的活后就裹着厚厚的冬衣一群群地围在炉火旁,或打盹或闲聊,她们的话题总绕不开都城高墙里那些可以改变她们命运的形形*的男人。我不爱听她们聊天,所以每日午后都会带阿藜到大河边坐一坐。
郑伯的兰汤对阿藜的腿疾极有疗效,从不能走路到能脱了拐杖独自穿过冻原,他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我的阿兄比我想象的要更加勇敢、坚强,可我依旧害怕,因为他脆弱的腿骨根本经不起一次意外的跌倒。所以,每当阿藜艰难地把脚踏进结着厚霜的枯草地时,我总会不自觉地抓住他的手,我以为我在守护他。直到有一天,我面对着宽广的冰河失声痛哭,有人在我身后默默地扶住了我的手,我这才蓦然发觉,原来在我最痛苦无助的时候是他守护了我,他才是那个支撑着我,不让我倒下的人。
岁末过后,一场大雨洗去了山林层叠的雪衣,厚厚的河冰终于开始消融,有时人离得近些还能听到冰层之下湍急流动的水声。我借暗卫的剑在河岸边的冰面上凿了一个洞,然后每日必来冰洞瞧上一眼。我的父亲离开前,一定严厉叮嘱过这些“保护”我的人,我是一个多么狡诈难缠的女人,因此每次我一转身,身后两个紧随的人总也要凑到冰洞前仔细瞧一瞧,生怕我在洞里养出什么阴谋诡计。
其实,他们真的无需害怕,我不会逃走,一个怀孕的妇人,一个只剩半副身子的药人,就算逃出了这里,也不可能活着逃出郑国。我挖这冰洞不过是想看着大河的冰面一天天变薄罢了。太多的猝不及防,太多的背叛与绝望,我的心里压抑了太多的痛苦,而唯一庆幸的是这一切都发生在冬天。因为冬天即便再漫长,背后总还有一个春天。我守一个冰洞,洞里是我渺小的希望,希望远方的他如这被厚厚冰盖压迫的大河,待到春来便会苏醒。
红云儿,我这里河冰已消,你呢?你还好吗?
阿藜在冰雪消融后的原野里找到了一片绛红色的枫叶,他像宝贝似地寻来两片木牍将它夹在中央一并送给了我。他说,阿娘每年夏尽时总会寻一朵最美的木槿花用木牍夹起来,然后用刀笔在木牍上刻下自己这一年最欢喜的事。
“送给你。”阿藜把枫叶送给我,他不知道我心里日夜思念的人叫什么,也不知道他眉梢上有一片如枫的红云,可他偏偏送了我一枚熬过严寒酷雪的红叶。从那日后,我再也没有哭,我把那片红叶放在离心最近的地方,想象着远方的他一如我面前奔流不息的大河,正迫不及待地从冰雪的压迫中醒过来。
“你不会死,绝不会。”
南风起,深埋在地下一整个冬季的草籽发芽了,嫩绿的草尖一根根地从枯黄的杂草堆里钻了出来,为一望无际的原野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新绿。这一日,我照例陪阿藜到河边散步,二人正说着话,远远地就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大喊:“姑娘,姑娘快回宫,邯郸君回来了——”
赵稷回来了,我带着阿藜走进他的房间,抬手行礼,礼未毕,一只红陶水碗已直奔我面门而来。我挥手挡开,水碗落在莞席上摔得四分五裂。
“阿爹?!”阿藜惊呆了。
一身风尘的赵稷压着满腔怒火瞪着我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我垂目看着地上碎裂的红色陶片。
“撒谎!郑伯明明已到廪丘,他为什么会当着诸侯的面出尔反尔?”
“我从未见过郑伯,他的心思我如何会知道。”
“不,是你,一定是你。你为什么要处处同我做对!”这一刻的赵稷像是一只被逼到绝路的困兽,他沉着脸踱着步,突然一抬手推翻了屋里的一台连枝树形灯。
“阿爹,你怎么了?”阿藜伸手将我护在身后。
赵稷转头看着他,道:“阿藜,我的好孩子,阿爹没有时间了,阿爹等了二十年,若再错过这一次就没有机会了。我不能这样去见你祖父,也不能这样去见你阿娘,你明白吗?”
“阿爹……”阿藜望着赵稷一下红了眼眶。
赵稷卸下满腔怒火对着他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没关系,阿爹会有办法的。阿爹要再去一趟晋国,你看好你妹妹。七月,七月木槿花开,阿爹就带你回邯郸,回我们自己的家去。”
“你要去晋国?你一个人去晋国做什么,送死吗?”我不想他攻晋,可我也不想他死。
“死?”赵稷嗤笑,“死是奢望,四卿不灭,我有何颜面去死?”
“你要灭四卿?你疯了!”我惊愣于赵稷疯狂的念头,身前的阿藜却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阿兄,你的腿!”我大惊失色。
阿藜强忍着痛楚跪在地上昂首看着赵稷,赵稷伸手去扶他,他抓着赵稷的手突然哭出了声:“阿爹,不要抛下我。阿藜不惧死,你带我一起走吧,别再让我等你了,我等了太久了……”
“阿藜……”赵稷看着阿藜泪水纵横的脸,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是阿爹错了,我带着你,这一次,阿爹到哪里都带着你。”
我看着眼前的一幕,胸口忽的一阵发痛。我做对了吗?做错了吗?这一切的答案到底在哪里?我捂住胸口,隔着衣襟、隔着两片木牍紧紧地抓住了悬在心口的红叶。
咿咿呀呀的轺车带着我们离开了郑伯的别宫,我望着车外的景色,抱着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生怕一个颠簸腹中不明世事的小芽儿就会因为好奇提前来到这个世上。
我不知道赵稷想要做什么,郑伯已拒绝攻晋,廪丘会盟不欢而散,齐人无名便不能无缘无故出兵伐晋,他一个人回晋国能做什么?就算新绛城里还有一个于安,他们两个人又能对偌大一个晋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