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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伯鲁一时心急泄露了赵鞅的病情,忙笑着截过话道:“卿相腿疾痊愈是府里巫医善制药,小巫可不敢居功。小巫治体伤虽也有小技,但君上之疾在心,疗心之术,小巫实不及师父九牛一毛。”
“巫士谦逊了。”太子凿微微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回头对于安道:“今日你且留下来再陪卿相说说话,明日再入宫来见我。”
“敬诺。”于安拱手。
姬凿一走,伯鲁忙问于安道:“小舒,太子祭礼完了不回宫,来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来看望卿相的。卿相能痊愈真是太好了,智瑶今日回府怕是要气疯了。子黯,辛苦你了。”于安看着我笑道。
“我倒算不上辛苦,只是辛苦了四儿每日两座府院这样来回跑。”我有些奇怪,难道于安真的不知道赵鞅病情严重,四儿没告诉他?
“应该的。”于安含笑道。
因“卷耳子”之事,我信不过赵府中的仆役、婢子,但一个人又实在无法兼顾所有的事,于是便请四儿入府相助。可董石年幼,夜里不能离开母亲,四儿只能每日清晨来,黄昏归。这一个多月,着实累坏了她。
我请于安到后院接了四儿早些回府,自己跟着伯鲁去查看赵鞅的情况。
祭礼冗长,祭礼之后又被人拖着聊了许久,赵鞅此刻已虚脱卧床。
“子黯学医不精,卿相的病最好还是请医尘来看看。”赵鞅入睡后,我和伯鲁退了出来。
“君上要将医尘留在宫中,我们能有什么法子?”伯鲁一脸愁苦。
“去求求太史吧,他兴许有办法。”
“你师父那里……”
“让无恤去吧,我走不开。”自那日竹林一别,我再也没有见过史墨,见了也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
“好。”伯鲁虽觉得我和史墨有些奇怪,但依旧点了头。
匆匆又是半月,新绛入了仲夏,一轮炽日天天顶头晒着。
夏日的夜来得晚,即便来了也还是闷热得叫人睡不着觉。我脱了寝袍只留了一件细麻小衣躺在床上,手心、脚心一阵阵地发烫,烫得烧心。坐起来看窗外,烟灰色的残月已下了中天,夜风里却仍旧裹着暖暖的湿气,叫人一吹,从头到脚都黏乎乎的。
这么热的夜,睡不着就容易胡思乱想。胡思乱想了,就真的睡不着了。我起身到水瓮里打了一盆凉水擦了身子,才刚重新躺下,就看到院子里亮起了一片火光。热浪带着烟尘一波波地涌进原本就闷热不堪的房间,我刚刚擦净的后背,即刻又渗出了一层腻腻的汗珠。
深更半夜里烧柴堆,是嫌今夜还不够热吗?我趿鞋推开房门,一股灼人的热气带着飞扬的火星扑面而来。夜色下,庭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已冲得半人多高。
“为什么要烧庭燎,发生什么事了?”我逮住一个往火盆里添柴的小仆问道。
“禀巫士,世子妇今夜喜得贵子,老家主令全府上下举烛同贺呢!”小仆喜气洋洋地说完,背起地上一大捆的柴薪匆匆离去。
喜得贵子……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嫡子,她终于给了他一个孩子。我望着眼前夺目的火光,纷飞的火星,失神呆立。
赵府的院墙内,一团团疯狂燃烧的火焰不到一刻钟就将头顶墨色的天空映得绯红。我光着脚爬上屋顶,遥望着远处人声鼎沸的院落,想象着那里的热闹与欢欣,想象着他此刻将婴孩抱在怀里时,嘴角的笑。
多好啊,我的红云儿终于做阿爹了。
“秋兰兮青青,椒结子兮灼灼,罗生满堂兮君欣……吉日良辰兮……”我抬头对着空中的一轮残月,一字一句吟唱着贺子的祝歌。夫郎,我的夫郎,我愿你的庭院枝繁叶茂,我愿你的膝下儿女成群,我愿你此后年年岁岁喜如今朝……悲戚的歌声从耳边吹过,滚烫的泪水滑落面颊,抽噎着抹一把湿漉漉的脸,一首唱断了的祝歌又要从头开始唱。
“唱得这样难听,还要再唱一遍吗?”冷月下,烛海中,他一袭青衣走进小院。我透过闪着桔红色光斑的泪水凝望着,只担心眼前的人影只是自己心中的一抹幻影。
“当初说了不唱,现在为何要唱?”他抬头望着屋檐上的我,这一刻,摇晃树梢的夜风悄悄停了,时间仿佛在我们彼此交缠的视线中凝固。
“因为,不一样了。”我哽咽,低头将挂满泪水的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膝盖。我已经不可能成为一个母亲,如何还有资格指责他成为一个父亲?
“阿拾,你为什么不看我给你写的信?我早就告诉过你,今夜出生的不是我的大子,所以,你也无需替我流泪吟祝。”无恤的声音伴着衣袂之声在我身旁响起。
我愕然抬头:“不是你的儿子?姮雅待你一片赤诚……怎么会?”
“赤诚?她是狄族族长之女,赵氏娶她,有赵氏的考量,她入赵氏为妇,亦有她北方狄族不可告人的目的。多年无子,我不急,她等不了了。她要送我一个现成的嫡子替我堵住族中叔伯们的口舌,我何乐而不为?”
“可那是你的嫡子,将来是要承你宗主之位的!”
“我知道,但现在这个不重要。”无恤伸手擦去我挂在腮旁的泪水,心痛道,“阿拾,今日我看到智瑶看你的眼神了。”
“智瑶?”我不懂,他为何会在此时提起智瑶。
“嗯,今日祭礼你站在高台之上,智瑶的眼神就没有一刻离开过你。他那样的眼神,我是见过的。那年,在晋侯的园囿里,他一箭射死了一头雌鹿,兴致起,当场脱衣卸袍,剥下鹿皮呈给君上。今日,你站在那里,他就那么**裸,血淋淋地像个剥皮人一样看着你。然后……我才明白……”
“明白什么?”我心中剧痛,眼中泪水再盈。
“明白你吃‘息子丸’的原因。”无恤蹙着眉,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了那三个字,“你不是因为误会狄女怀了我的孩子才吃下‘息子丸’来惩罚我,你是怕自己会成为第二个你娘,你是怕我将来也保护不了你,保护不了我们的孩子,对吗?”无恤悲伤的视线落在我的小腹上,他知道那里已冰冷一片,再也无法孕育他心中那些温馨美好的梦。
我只哭不语,因为他说的是对的。即便我当初看了他写给我的信,即便我知道姮雅的孩子不是他的,我依旧还是赵稷的女儿,他们赵氏除之而后快的邯郸余孽。我不可能成为他赵无恤的妻子,我若对复仇无用,我的父亲也不会管我的死活。这世上只有爱剥皮的智瑶会一直惦记我,因为只有他还等着有朝一日将我剖腹取子,助他一朝永寿,独吞晋国。这样的情形下,我怎能有自己的孩子?我若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我宁可不让他来到这个世上。
“红云儿,你可以怨我狠心,怨我无情,我本就是个贪生怕死,自私卑劣的女人。我不值得你真心待我。”
“不,是我让你失望了,是我错了,很久很久之前就错了。”无恤起身跪在我面前,抬手捧住我的脸,“阿拾,我知道现在的一切都让你觉得很糟糕,可我求你信我,这不会是永远,我会让一切痛苦都过去。只要你我真心不变,我们的将来还是会和当年想象的一样美好。有你,有我,有家。”
“红云儿,你不要再骗自己了。你有你的命运,我也有我的。落星湖一别,我们本就该分开,可我们却非要强扭着命运缠在一起。如今缠得紧了要想再分开,总要连皮带肉扯碎点什么……”
“所以你就把自己扯碎了?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离开我了?!”
“夫郎,生儿育女吧,放了我吧!”我抹了泪,看着自己深爱却不能爱的男人。
“不,你做梦!南有樛木,葛藟萦之。这是成婚第二日你唱给我听的歌。藤缠树,树缠藤,阿拾,我告诉你,此生此世,我赵无恤与你至死方休!”
此生此世,至死方休……何苦,何苦呢。
这一夜,无恤紧紧地抱着我,他的话很多,我的话很少,依稀记得在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绯红色的天空已恢复了往日黎明的模样。
伯鲁的大子赵周在赵府嫡孙出生后的第三天就被无恤悄悄送走了。送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府里好奇的人很多,可谁也猜不透自家世子的心思。如果要维护新生子的地位,那么该被送走,或者说该被处理掉的,难道不应该是长媳荀姬生的儿子吗?赵周,一个庶妾生的儿子,活着或是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好事之人装了一箩筐的闲言碎语去找伯鲁。伯鲁亦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被无恤送去了哪里,他只知道他的红云儿要做的事,就是他要全力支持的事。
这府里只有我知道,赵周被无恤派人秘密送去了鲁国。他将拜入孔门,奉端木赐、卜商为师,学习治国治家之道。而后,会被送往齐国,同高氏子弟一道研习剑术。
“阿拾,你这一生无子无女,我赵无恤此生便也无子无女。待我百年之后,我会把赵氏还给兄长。”这是那一日黎明他在我耳边呢喃的话,一句话就要将他毕生守护的东西拱手让出。这天下没有比这更甜蜜、更荒唐的谎言。权力、荣耀,这世间父子相杀,兄弟相残,男人们拼死争的不就是那一点点血脉吗?他沾了一身的血,才得到这个位置,他怎么舍得把一切让给别人的儿子?
可他却说:“阿拾,除了你,这世上没什么是我舍不得的;除了赵氏的存亡,没什么是我放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