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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十四年六月初四,亥时三刻。
已然过了宵禁时分,待守城将兵稍稍松懈,一把大火便烧了西城门。原本老实本分的流民一股脑地冲进来。他们从怀里掏出了匕首,身资灵活,眼神凶狠,与先前狼狈落魄的模样截然不同。
这妖冶的火光,既是危机来临的示警,亦是叛乱者的暗号。
陆然和太子都猜测薛守义或许是养了私兵,可他们费了好些时日都没有找到这些私兵的下落。现在他们不用寻,这些人便自己跳出来了。流民火烧城门甫一发生,京内折冲府的府兵便有一多半的人从假寐中睁开眼来。
陆然接到消息时,闻昭恰在净室沐浴,他也顾不了太多,几步走进净室。闻昭正背对着他坐在浴池里头,露出了一片白莹莹的肩颈,池中白雾氤氲。
陆然伸手环住闻昭的脖颈,在她颈边深吸一口气,话音柔和又坚定,“昭昭,等我回来。”
闻昭心中一动,知晓是薛守义那边有动静了。转过身,纤细的手臂拥了拥陆然,不过一瞬又放下,“嗯,你去吧。”
陆然咬了咬牙,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耽搁了,仍是忍不住在闻昭的唇上落下一吻,他不敢深入,浅尝辄止后便退开,深深看了一眼闻昭,转身大步走了。
闻昭看着陆然的背影,他的朝服还未换下,此番又要入宫了,她的心里一阵空落落的。
从水里站起来,扶摇芙蕖便上来为她擦净身子,闻昭突然觉得有些晕眩。
皇上正想着今晚该召哪一个孩子,便听宫人禀报说钟玉求见,皇上闭着眼摆手道,“你与他说,若非要事,还是不要来打搅他朕雅兴了……”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见钟玉直接冲了进来。
“钟玉你……”
“请皇上恕罪,不过皇上还是听一听卑职的话为好。”钟玉说话时有些许不敬在里头,皇上几乎要怒斥他,可下一瞬便被他带来的消息惊得几乎坐不稳。
皇上剧烈咳嗽起来,“你确定是薛守义?多少人马?”
钟玉冷声道,“十数万。”
皇上稍稍松口气,钟玉抬眼看他,“可是这里面有十万人马都是折冲府的叛兵,所以京城里可以抵抗的兵力并不多。”
荣国公府的二十万兵马只有一小部分精兵跟随着国公爷回了京,卫国公的兵马还驻扎在西南,京城里头的兵马又有多数倒了戈,这样算来,却是不容他乐观。
“传旨下去,命镇国大将军率兵前去平反。”
眼见钟玉得了令要走,皇上唤住他,“钟玉啊,曾恺不在,便由你带着朕的侍卫前去相助,不能让朕失望,知道吗?!”皇上有些气急败坏,一挥手便要钟玉将那些保护他的侍卫调去抵抗叛军。
钟玉一走,皇上立马吩咐左右宫人,“你们去查查,天牢里那个是不是真的薛守义!”他当真不信,薛守义会在他眼皮子底下溜出去!
等宫人传回消息,皇上立时挥袖将案几上的文书奏折扫了下去,天牢里的薛守义果真被人掉了包!简直是奇耻大辱!他本以为他的天牢固若金汤牢不可破,进去了的人就是插翅也难逃,没想到这薛守义竟生生打了他的脸!
早知如此,他一定会不顾阻拦,将薛守义斩草除根了再说!就是将他的罪名公之于众,就算得来世人嘲笑也无妨,总比今日的境况要好!
最近一段时日总有人在郑大人胡同转悠,像是在查些什么,那么一条偏僻又普通的巷子能有什么好查的?所以那背后之人极有可能察觉到了他的存在,薛守义思忖着,这计划该加紧实施了。
他的计划本就要快,要在皇上来不及抵抗的时候一举杀进宫,再挟持天子,叫那些有余力抵抗的人对他臣服。因为他知道,他所拥有的兵力并不多,但只要京外的将兵来不及赶回,便是他的机会!
叛军已经逼到了宫门外,各大世家大门紧闭,生怕殃及了池鱼。
此时的皇宫已经与外头完全隔开了,在严防死守的同时,消息也密不透风起来,外头的人根本无法揣度出一丝一毫的圣意。
这一夜月色稍暗,众人心里头也惶恐惊怕,唯恐变了天。
姜家也是乌云密布。姜家大爷正是折冲府都尉,他又何曾想到,前一天还与他笑脸相向的士兵现在已经成了叛兵,那些酒桌上行令划拳毫无隔阂的共事都尉,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刀剑挥过来时毫不留情。国公爷是气得二话不说就要上马平叛,老夫人连忙拉住他,几个小辈也不断劝阻。国公爷现在手边无卒,就是再好的将领也难为无米之炊。
皇上那里没有消息,太子便成了众人的主心骨,太子面容肃穆,向京中诸多武将传了信。若在以往,以他的身份就是在私底下联络了这些武将都会被皇上当着众臣的面指着骂他有反心,现在这般危急时刻却没有人顾忌这些了。
京外零零散散有好几处操练士兵的军营,那些士兵虽比不上常年打仗的戍外将兵,实力却也不可小觑,汇集在一起便是一股足以抵抗叛军的力量,但是时间却紧得很,怕就怕等援兵到了,薛守义已经攻进了皇宫大门。
陆然以中书令之职,拟了旨意将京畿的士兵召回京城,有了旨意便名正言顺了,那些武将立即抛开了顾忌行动起来。否则按照条律,京外将兵无召不得返京,他们也只能按兵不动。这些留在京中的武将已经过了热血的年纪,于他们而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外头一片闹腾,陆府倒是一片安宁。闻昭穿好了衣裳仍然觉得身子不适,扶摇立即要给她叫郎中,闻昭摆手道,“不用了,我应当只是担心他才这样。”
她的确有些忧思过甚,又不愿给陆然增添负担,便一直压在心里头没有说与他听。她这一世好不容易挣来的幸福安宁,若转头便成了空,她还不晓得要如何继续……想到这里闻昭立即摇了摇头,陆然还在外头忙大事,她就是一点不吉利的念头都不敢想。
扶摇不同意,直拉着闻昭,“姑娘还是看一看郎中吧,不然扶摇不放心。”她这一心急,连出阁之前的称呼都叫出来了。
芙蕖见她面色有些苍白,直接便跑了出去,闻昭只好在屋里等着。
外头正是混乱的时候,郎中哪里好请来,芙蕖在府门口被人拦了下来,往常一片和蔼的门房现在好似变了一个人似的,面容有些严肃,阻止她出府时也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芙蕖解释道,“是夫人身子不适,想请郎中来看看……”
两个门房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道,“你去找洒扫丫鬟雪晴吧,她会几分医术,现在外头正乱,你还是不要出去了。”
芙蕖没法,只好半信半疑找了雪晴。没想到这个丝毫不打眼的丫头,把起脉来倒是有模有样的,芙蕖莫名地信了几分。
“夫人这是滑脉,已有一月的身孕了。”雪晴说得轻轻巧巧,“恭喜夫人了。”
这消息落到屋里其他人耳朵里却叫她们怔愣了一瞬,扶摇叫了一声,“有喜了有喜了!”
闻昭向雪晴再三确认,生怕是她误诊了,雪晴笑道,“夫人放心,雪晴很确定。”她丝毫没有被人质疑了医术的恼怒,就算她已经学了十多年的岐黄之术。
闻昭已经看出雪晴不是寻常丫鬟了,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按照惯例赏了她一些银钱,雪晴抿笑着收下。
抚着下腹,闻昭脸上的笑意浓郁起来,等陆然回来了,她要亲口告诉他。
“不过夫人还得喝几味药才行。”雪晴就着纸笔写了方子,“夫人心有所忧,喝了便不会影响了胎儿。”
闻昭自然是听雪晴的。她现在轻飘飘的如坐云端,心里也打翻了无数罐的蜜糖,再苦的药也喝得下去了。
近子时,宫门已经被破开,薛守义一众人马势如破竹地冲了进去。
皇上那些侍卫纵然单个来说本事了得,对上千军万马还是丝毫讨不得好,纵然杀进皇城的兵马只是其中一小股。见薛守义正往紫宸殿攻去,又咬着牙阻拦,阻拦不得又急着返回皇上身边护驾。
纵然他们知道结果并无多少不同。
薛守义面上的笑容越发恣肆,看来这江山要易主改姓了。他被那狗皇帝关进天牢后着实被磋磨了一段时日,心中的恨意与日俱增,现在换他来折磨别人了。
薛守义下了马,往紫宸殿走去,此时的紫宸殿大门紧闭,外头一个宫人也没有瞧见,里边的宫灯也熄了,像是人都逃光了似的,薛守义越发志得意满,终于到了这一天,他将皇帝逼得狼狈逃窜。
当真是树倒猢狲散,狗皇帝的爪牙都不只去了哪里,可怜啊可悲。
推门之前,薛守义朝天上放了一个烟花弹,驻留宫门外的士兵纷纷掉转了马头。
薛守义进了殿内,竟然瞧见龙椅之上静静坐着一人,像是在刻意等他。薛守义微讶,他还以为皇帝已经溜了呢。不过这样更好,省得他去寻了。
殿内光线昏暗,龙椅上的人身着明黄龙袍,面目模糊不清。
只要将皇上捉到手里,留他一口气,以天子之命相逼,那些自诩忠君爱国的卫道士便会有所顾忌,纵使京外的救兵到了,也奈何不了他分毫。
“皇上这般恭迎罪臣,实在叫臣受宠若惊啊。”薛守义笑着走近龙椅,心里却有一些不祥的预感。
为何……这皇帝没有丝毫反应呢……
薛守义伸出手,匕首抵在皇上的脖颈间,见皇上仍是没有反应,薛守义嗤笑一声,“莫不是找了个替死鬼吧,但真以为这点伎俩骗得过我?”
殿内只有他一人的声音,因着空旷而生出些微回声,龙椅上的人又一动不动,显得有些阴森可怖。
薛守义心里多了些恼怒,说话间便伸出另一只手扯住了皇上的头发,正要将他扯过来,却发觉手上一轻。薛守义低头一瞧,却看见自己竟然直接将面前之人的头颅给提了起来!
“滚开!”薛守义暴喝一声,将手中的头颅丢到地上。
鲜血淋淋漓漓淌了一地,在昏暗的夜色里暗黑又黏稠,就着微弱的光,薛守义瞧了一眼被他丢到远处的头颅,心里有些慌乱。他手上沾过的鲜血也不少,方才也只不过是因为事出突然才惊惧了一瞬,现在缓了口气,他又面无表情地走到头颅处,扒开了覆在头颅面上缠乱的黑发,这些头发被血沾黏成股,薛守义忍着不适见着了他的面容。
皇上!
怎么可能!
薛守义觉得这定是皇上找来蒙蔽他的替死鬼,气怒地将头颅踢到一边,正要出去寻真正的皇帝,却听到殿内有些细微的动静。
“谁?!”
殿内静默了一瞬,陡然又响起人声,“呵呵呵,薛大人好狠的心,君臣了一场,就是这狗皇帝死了也不让他安生。”
“你杀的?!出来!装神弄鬼算什么!”听这人的话,薛守义越发觉得这身首异处的死尸就是皇上,他的眼前涌上了一波又一波的黑。
皇上死了他拿什么威胁别人?
“我就是出来了薛大人也认不出来吧,何必多此一举呢?”说话的人不知在哪里,他的声音好似从四面八方传来,“这弑君的罪名晚辈担不起,得仰仗薛大人了。薛大人已经行了谋逆之事,想必不会介意多这一条罪名吧?”说到后头又笑起来。
薛守义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怒吼出声,“你这宵小之辈!你出来!我非宰了你不可!”
郭寅隐在暗处,听了忍不住嗤笑出声,“薛大人不妨仔细想想,我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宫中取了狗黄帝的性命,自然也能在此解决了你,薛大人焉有反抗之力?若不是看你能做一只不错的替罪羊,老子现在就灭了你!”
薛守义吐出一口血来,再说话却没有人应了。
等太子率兵进宫救驾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图景。
薛守义站着紫宸殿内,手里拿着匕首,而一国之君已经身首异处。
太子大哭出声,“父皇!父皇!儿臣救驾来迟!”身后的士兵立马将薛守义团团包围。
听太子哭得几欲昏阙,众人无不心生哀恸,皇上生前屡屡为难太子,太子却仍念着父子之情,着实难得。
陆然带着群臣进殿时,太子正抱着皇帝的头颅不肯撒手,哭声已经低下去了,却仍有哀哀悲鸣声呜咽着从喉咙里发出,令闻者落泪,见者心碎。
“太子殿下请节哀!”陆然率先喊了一句,身后的大臣纷纷附和,呼啦啦地跪倒了一片。
殿外丧钟之声苍凉入骨,宫人们哀切又慌乱地奔走呼号。这一声声的“皇上驾崩了!”传进了殿内每个人耳里。
太子终究还是伤心过度,哭得晕了过去,却仍是抱着怀里的头颅不放,大臣们直抹眼泪,华夏有这样仁孝的储君,算是国丧之下的安慰了。
陆然站在最前头,俨然成了群臣的主心骨,他面色哀戚又一派坚定,“国不能一日无君,然太子殿下哀切过度,待殿下醒来再商议立君一事。”
陆然是天子宠臣又是中书令,由他来提出立君一事最适合不过。太子一系的官员一听,立马附和起来。
皇上再不待见太子,太子也是华夏正统的储君,由他继位名正言顺,当下的情势几乎是一边倒。
陆然心里松了一口气,虽然还未尘埃落定,但现在局势明朗,他的心里也轻松起来,此时此刻他最想做的事竟是立马掉头出宫,将闻昭抱在怀里,告诉她,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哈哈哈哈……”殿内突然传出一阵沙哑又渗人的笑声。
押着薛守义的士兵一用力,薛守义闷哼一声,却笑得更大声,“陆然啊陆然,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负了一个又一个,有趣!有趣啊!”
士兵要赌他的嘴,薛守义连忙又道,“姜二……”陆然心里一沉,抬手示意士兵不必堵上薛守义的嘴。
“哈哈哈,”薛守义大笑着,状若癫狂,“你以为我会放过你们?就算我称不了帝,你们也讨不了好!就是死我也要把你们拖……”
陆然冷冷打断他,“说,姜二怎么了。”
陆然在群臣中一扫,瞧见了姜闻钰和姜二爷的脸,心里越发慌乱。现在这个“姜二”只能是闻昭了。
薛守义被人押着,只有头可以稍稍活动,他抬起头来,眼里满是恨意,“进殿之前我发出了一道讯号,一部分兵力就朝着陆府去了。本以为有了皇帝在手就没问题了,那些士兵自然被我派去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了!”
姜二爷等人从人群中挤过来,目眦欲裂地看着薛守义,“你说什么?!混账!”
“就算我功败垂成,能见到你们这样的神情倒也值了。”薛守义的视线从姜二爷几人面上一一扫过,最终停在陆然面上。
他这个学生,脸上的面具谁也识不破,但是现在,他好似听到了陆然的面具寸寸破碎的声音。
“你应当留了高手保护她吧?可是那些人怎么抵挡得了千军万马?你不若算一算,宫门口还剩了多少兵马?”
“我交代过他们了,人不必急着杀,享受完了也不迟,毕竟陆大人之妻美名冠绝京城,浪费了也可惜。”
陆然双目赤红,神情几欲吃人,薛守义心中越发快慰。自从在天牢里过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一段日子,他便日夜想着要将背叛了他折磨了他的人都毁个干干净净。
在几道惊呼声中,陆然拔出了身旁侍卫的剑,银光一闪,便“唰”地一声划在薛守义的嘴上,破开一道大口子,当即鲜血四溢。薛守义痛得面如金纸直冒冷汗,再要说话也痛得张不开嘴了。
众人还没有回过神,眼前已经没有了陆相的身影了。他们从来不晓得,陆相的身手竟这般敏捷。
而殿内,姜二爷跟发了疯似的对薛守义拳打脚踢,姜闻钰抱着姜二爷的腰身直吼,“现在去救人或许还来得及!”话音刚落,就听身后一声闷哼,姜闻钰回过头一瞧,他三弟已经吐了一口浓血出来,捂着胸口站不直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