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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是在笑着的,但江菱的目光里,却隐隐带着些冷意。
那位大宫女哆哆嗦嗦的,刚要推辞,江菱便又凉凉地笑道:“本宫瞧着这天色好,风和日丽的,是个叙旧的时辰。我与两位太太久未相见,刚好今日两位进宫,又恰逢本宫路过此地,真真是个天赐的良机。但不知两位太太,可否给本宫这个面子?”
王夫人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很显然,皇贵妃是有意来堵她们的,偏偏还要说什么“天赐的良机”,要真有这个天赐的良机,哪还用等到现在,早在三个月前,贾元春和宫里的惠妃,便已经将皇贵妃拉下马了。
刚才在惠妃宫里,王夫人曾问过惠妃,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动手。
当时惠妃冷笑道:“三个月前你派人告诉我,‘皇贵妃曾是我们府里的丫鬟’,空口白牙的连个字据都没有,便妄想要我替你们卖命?别说你们贵妃已经过世了,即便是贵妃尚在人间,也休想用一句话来耍诈。本宫自然要理清楚来龙去脉,才能一举将皇贵妃给废黜掉。本宫已经打听过了,你们府里曾经有一位丫鬟,容貌与皇贵妃颇为相似,但前两年却得痨病死了。本宫猜想,二太太打的应该是这个主意罢。放心,本宫自有主张。”
王夫人当场变色,几乎要当场拂袖而去。
什么“曾有一位丫鬟与皇贵妃容貌相似”,她们原本就是一个人!
但是惠妃不相信,薛宝钗不相信,王夫人徒劳地解释了半天,也不过是让她们认为,自己是得了失心疯了。当时王夫人恨不得回到四年前,将那张被烧掉的底契抢回来,牢牢地锁在匣子里,等到今日再拿出来,让皇贵妃永世不得翻身。
但问题是,这东西即便是拿出来了,江菱也可以不认账啊。
当下王夫人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几乎可以与枝头上的嫩芽媲美。江菱见到她的脸色,便知道自己今天是来对了。江菱笑了一下,但目光和语调都是冰凉凉的:“二太太,请吧?”
薛宝钗上前扶住王夫人,又担忧地叫了一声娘。
这几个月王夫人所谋划的事情,薛宝钗亦略有耳闻。但是一来薛宝钗是媳妇,断没有指责婆婆的道理;二来薛宝钗是当家的少奶奶,这段时间荣国府的白事、长房闹着要分家、王家和薛家的后续事宜、丫鬟小厮们一个个地跑路……这些事情闹得薛宝钗日夜不安宁。即使薛宝钗知道,王夫人正在跟惠妃交涉,也腾不出手来劝服王夫人。直到今天早晨,王夫人让薛宝钗跟着自己进宫,薛宝钗才知道,事情已经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薛宝钗又轻轻地叫了声娘,又道:“娘,我们过去罢。”
江菱重又将目光落在了王夫人身上,等待王夫人的回应。
便在这时,等候在一旁的那位大宫女,终于回过神来,给江菱道了声万安。再然后,那位宫女哆哆嗦嗦地劝道:“皇、皇贵妃娘娘,我们主子刚刚说了,要将两位太太平平安安地送出宫,谁都不许拦着。还请、还请皇贵妃另择一个时间,邀请两位太太,到承乾宫小坐罢。”说完瑟瑟缩缩地站到了一旁,时不时瞅瞅江菱的表情。
江菱笑了。
另择一个时间,邀请两位太太,到承乾宫小坐?
怕是等到那个时候,惠妃已经得偿所愿了。
江菱走到那位宫女面前,看着她的眼睛,慢条斯理道:“你应该知道,这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儿,都要经过我的手罢?今天你们惠主子领人进宫,却未曾派人到承乾宫报备,又是何道理?你是惠主子跟前伺候着的,自个儿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那位宫女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摄六宫事皇贵妃,这七个字,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要是皇贵妃捏住了这一点做文章,那今天在惠妃跟前伺候的宫女,都休想逃过管事姑姑的戒尺。
“我、我……”那位宫女嗫嚅了半日,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江菱又笑了笑,不再理会那位宫女,回身望着王夫人,道:“太太,请罢?”
王夫人再没有什么推辞的理由,青着一张脸,被薛宝钗扶着,走到了不远处的亭子里。
江菱留了一位嬷嬷在原地,带着另外一位嬷嬷,还有几个女官,也到了亭子里。随后江菱又叫了两个宫女奉茶。现在正是冬末春初的时候,草木刚刚抽芽,茶团都是去年留下来的,带着一点儿微涩的苦意。江菱浅浅地抿了一口,便将茶盏搁下,似笑非笑地望着王夫人。
江菱的目光,无形中给王夫人施加了巨大了压力。
王夫人在江菱的目光里,接连变了好几回脸色,直到江菱轻轻扣住茶盏,发出了叮的一声,才像是一只被撩了毛的猫儿,霍地站起身来,尖叫道:“皇贵妃,你将我们带到这里,到底是为着什么?我告诉你,今天我和宝钗进宫,不过是受到惠妃的邀请,清清白白的,什么事儿都没有。你要是没有别的话,那我们便告辞了。”
言语间带着很大的怒火,似乎是刚刚受过气,又将这股子气,撒在了江菱的身上。
江菱笑了,慢悠悠地道:“假如真的清清白白,什么事儿都没有,二太太又何必强调‘不过是受到惠妃相邀’,又何必要强调‘清清白白’四字?”而后转过头望着薛宝钗,又笑吟吟地道,“宝二奶奶,您说呢?”
薛宝钗没料到江菱会问自己,愣了好一会儿,才道:“皇贵妃容禀,我们今日进宫,确实是被惠妃娘娘相邀而来。”却没有再强调清清白白四字。
江菱点点头,含笑道:“甚好。”
这个笑容,让薛宝钗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江菱续道:“既然是为惠妃相邀而来,却又何必躲躲闪闪,甚至没有任何宫女上报承乾宫?二太太,你与我许久不曾相见,我竟不知道,二太太会变得像现在这样,歇斯底里,谎话连篇。”
“你——”王夫人猛然站起身来,牢牢地盯着江菱,眼睛变得有些通红,“你不怕我将你的底子捅出来么!”
江菱又弯弯嘴角,笑了片刻,才道:“愿闻其详。”
王夫人彻底被激怒了,她颤抖着指着江菱,恨声道:“你等着,我会把你的底子抖搂出来的。我们荣国府百年的家业,到头来变成了一滩烂泥,你却还在宫里安安稳稳的,高居皇贵妃之位,凭什么,凭什么所有的福气都让你一个人沾了?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等到那时,你便该知道,我们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了。你、你……”王夫人说到后来,身子微微摇晃了几下,有些口不择言。
薛宝钗惊得魂飞魄散,忙起身道:“娘——”
王夫人的身子晃了几晃,扶着薛宝钗,站稳了身形,又冷笑道:“你的底细,惠主子已经知道了,等再过两天,等待你的不是三尺白绫,便是鹤顶红。我不怕告诉你,这一回你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你是皇贵妃也好,是我们府里的丫鬟也罢,都没有翻盘的机会,一、点、儿、都、没、有。”
薛宝钗吓得要捂着王夫人的嘴,生怕王夫人又胡说八道。
王夫人不耐烦地将薛宝钗推开,又道:“我是不甘心,元春也不甘心。太后要顾及皇家颜面也好,皇上龙颜大怒也好,现在荣国府,都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一个了。我们在外面处处遭人白眼,遭到小人奚落,没有你独个儿在宫里享福的道理。你的日子,到了现在,便到头了。”
最后一句话,王夫人是看着江菱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
江菱笑了。
她朝身侧的女官们望了一眼,见到女官们都面色不渝,才回过头来望着王夫人,笑盈盈道:“二太太这样歇斯底里,难不成,是刚刚在惠主子宫里受了气,现在却将这气,都撒到了我的头上?”
王夫人看着江菱的笑容,怎么看都很刺眼。
江菱的笑容不变,又将茶盏搁在手里,慢悠悠地抿了一口。微涩的茶水在舌尖化开,带着一丝儿苦意。时间一点点地慢慢过去,亭子里的三个人,仿佛都被凝固了一般。王夫人眼睛通红地看着江菱,薛宝钗在一旁拉着她,江菱则在好整以暇地抿着茶,笑盈盈的,但目光却有些冷。
直到良久之后,薛宝钗才上前打了个圆场,道:“禀皇贵妃,我们太太自从荣国府没落之后,性情大变,时不时便会冲撞贵人。今天的这一席话,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
江菱捧着茶盏,看了薛宝钗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笑了开来。
“宝二奶奶确是不同凡响。”江菱悠然道,“连‘三尺白绫’之类的话,都能被宝二奶奶三言两语,说成二太太性情大变,冲撞了贵人。好。”江菱站起身来,平视薛宝钗的眼睛,一字字地说道:“既然是二太太失心疯了,那便请宝二奶奶,将二太太带回府里,好生看管,莫要再冲撞了别人。至于二太太刚刚的那些话,自然都是疯话,宝二奶奶是聪明人,应当知道如何处置,才算妥当。”
江菱靠近薛宝钗,在她的耳旁,一字一字地说道:“免得担上一个污蔑皇贵妃的罪名。惠妃有娘家撑腰,可你们没有。”
再然后,江菱又稍稍往后靠了靠,看着薛宝钗,笑盈盈的,不说话。
薛宝钗一时间脸色煞白,看看江菱,又看看身边的王夫人,再想想刚才江菱的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到了头顶上。不管这一回到底顺不顺利,自己对面站着的,都是一位皇贵妃。
惠妃有娘家撑腰,但她们没有。
薛宝钗越是琢磨这句话,便越是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威慑之意。
江菱仍旧笑望着薛宝钗,但目光却冰冰冷冷,直穿透到了薛宝钗的心底深处。薛宝钗一个哆嗦,再看看身边的王夫人,还是像刚才一样,眼睛通红,表情也有些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