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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缓缓地走出来一个人。
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穿着素净的衣裳,发间略略点缀着两枚珠花,既显得平静祥和,又不失雍容大气。“这位便是王夫人了。”那位妇人道,“哀家素闻王夫人之名,但是却从未单独见过。”
抱琴见到那位妇人,又瑟瑟抖了抖,垂下头去道:“太后娘娘。”
王夫人是见过太后的。上回在赏花宴上,还有每年初一的命妇觐见,都远远地见过太后一面。现在再看这位妇人,显然便是皇太后无疑。她的脸色变得更白了,想狠狠地剜抱琴一眼,但又不敢在太后面前造次,最终无可奈何地跪在抱琴身边,道:“臣妇参见皇太后。”
太后略抬了抬手,便有两个嬷嬷拖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从里屋到了院子里。那女人神神叨叨的,披散着头发,双眼呆滞无神,见到王夫人时,还嗬嗬地笑了两声。王夫人见到那女人,原本煞白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如纸。
“哀家听你们府里的管事媳妇儿说,这是十里八乡都有名的仙姑。”太后的声音很平缓,但却隐隐带着不容置疑的愠怒,一字一字道,“这仙姑最擅长的便是换命,借了别人的福运,嫁接到另一人的命格上,以此收取财货。哀家已经命人看过,她手里的两个小人,一个背后写着云嫔的生辰八字,另一个则不知道写着谁的,但正面,却俱是贾贵妃的生辰八字。”
这便是一个极为阴损的办法了,假借他人的福运为己用。
王夫人的脸色稍白了一点。这两个小人,显然是为江菱准备的。一个是江菱真正的八字,另一个是假的。如此一来,不管江菱的身份到底是真是假,都要老老实实地给贾元春借命,将福运全都汇聚到贾元春的身上,将两人的命格彻底逆转。
但没想到,偏偏今日太后驾临大观园,将这东西给攥在了手心里。
一时间王夫人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甚至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亦想不起太后拿到这两个小人之后,又将会如何处置自己,还有跟前的这个女人,还有……贾贵妃。
“王夫人。”太后的语气里隐含着愠怒之意,“哀家需要你的解释。”
王夫人猛然一惊,直愣愣地抬头看着太后。太后今天是微服,手腕上挂着两串佛珠,显然是为了独自到城郊寺庙里还愿,才做了这副打扮。但不知道途中被谁拦住,将太后引到这大观园里来了。王夫人犹自挣扎,忽然听见屋子里砰地一声响,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跑出来,跪在太后脚边连连叩首:“太后,太后恕罪,此事与我母亲无关,俱是我一人想出来的,还望太后……”
“元春!”王夫人喝止了她,一生中从未这样快过。
“启禀太后。”王夫人抬着头,语速极快地说道,“人是臣妇找来的,东西亦是臣妇置办好的,与贵妃娘娘没有半点干系。今天上午,贵妃娘娘推说头疼,在屋里歇息,臣妇便擅自让人进了园子,欲替贵妃娘娘借福改命,消除贵妃的顽疾,但不知道太后亲临,还望太后恕罪。”
言罢深深地叩首下去,额头贴着冰凉的地板,几片雪花飘落到了身上。
“娘,我……”
“太后娘娘。”王夫人一字一句地掷地有声,“此事俱由臣妇一人所为,与贵妃娘娘全无干系。还请太后明鉴,莫要牵连了无辜之人,使得亲者痛、仇者快,亦堕了太后的英明。”
一霎间的静谧,整座院落里寂静无声,唯有满目残雪飘飘悠悠地落下。
太后笑了:“你说此事是你一人所为,贵妃毫不知情?”
王夫人咬牙道:“正是。”
太后缓缓点了点头,眼里隐有些怜惜之意,续道:“贾府王氏心性歹毒,为人阴损,欲借他人福运为己用。先:污蔑宫里人八字有恙,两罪并罚,着拘禁于府,虢夺诰命,一世白身。然则怜其拳拳爱女之心,这拘禁,便算了罢。”她捏着手里的两个小人,又厌恶地望了贾元春一眼,才道,“巫蛊之祸,古已有之,素来为天家所不容。贾贵妃虽不知情,但仍有连带之责,着……削贵妃位,降为庶妃,责其在宫中闭门思过,罚抄佛门谒语三千,非死不得出宫门。”
一字字地说完之后,太后才将手里的小人交到嬷嬷们手里,道:“毁了罢。”
要是让皇帝看到这些东西,免不了又是一场龙颜大怒。
嬷嬷道了声嗻,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两个小人毁去了。那个神神叨叨的女人,亦被两个粗壮的婆子给拖了下去,不知去到了哪里。王夫人面色灰败,叩首谢过太后恩典,又抬头望了贾元春一眼,贾元春同样是容色惨淡,与昨日鲜亮的颜色判若两人。
太后漠然吩咐道:“回宫。”
贾元春踉跄着被两个嬷嬷扶起来,与她一同回府的女官、奶娘、丫鬟、嬷嬷们,当然还有抱琴,个个都容色惨淡地跟在太后身侧,与太后一起回宫。任她们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太后为何会驾临大观园,直接去到贾元春的住处,将东西搜了个正着。
当晚的荣国府,只能用惨淡灰败四字来形容。
贾母听闻太后的惩罚,差点儿背过气去,贾赦和贾政两个连连替她拍后背顺气,才勉勉强强地缓过劲来。邢夫人和王熙凤两个一左一右地站在一旁,看着下首的王夫人,久久不语。薛宝钗和李纨则站在更下首,低垂着头,表情隐隐有些悲哀。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贾母连连捶着床道。
但不管如何,王夫人都是他们府里娶回来的高门大妇,如无七出之条,是断断不能休弃的。因此现在,贾母也只能是连连捶床,指着王夫人咒骂几回,一泄心底的怨愤。
“娘。”贾政道,“您慢着点儿。”
贾母又恨恨地瞪了王夫人一眼,恨恨道:“要不是她出的歪点子,太后何至于驾临大观园,将元春带了回去!贬谪为庶妃,她这一辈子可算是毁了,非但……等等,我依稀记得,现在皇上的后宫之中,并未有封妃之人?”
王夫人终于抬起头,眼里有了几分神采:“回老太太,确是未有封妃之人。”
“好。”贾母连连点头道,“政儿你过来。现在年关将近,等过些日子便是初春了。你让几个交好的宗室,给皇上联名上折子,称后宫女子侍奉皇上日久,理当拔擢,恰好今年(明年)是个黄道吉日,应当将后宫诸女子齐齐往上拔擢一级。”说到这里,贾母又狠狠地剜了王夫人一眼,才道,“贵妃庶妃,一字之差,天壤之别。你看着办。”
贾政道了声是,忽然又有些为难道:“但我们家里初逢大难,忽然向皇上提议封妃,是否……”
贾母怒斥道:“愚蠢!”
贾政诺诺。
贾母连连顺了几回气,才道:“所以我才叫你,要等到明年初春的时候,再跟皇上提及此事。等两三个月之后,皇上多半已经忘了此事。虽然你媳妇干的蠢事儿不少,但总有一件事是聪明的:将过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惹得太后怜惜,在园子里将东西尽数毁去,没有呈递到皇上跟前。等明年二三月间,你们再联络宗室,将后宫诸女子往上拔擢一级,常在为贵人,贵人为嫔,嫔为妃,庶妃为贵妃,便能将元春的位子,悄无声息地拔擢回去。刚才我已说过,贵妃庶妃不过一字之差,实则是天壤之别。”
荣禧堂里一时静谧,唯余下毕毕剥剥的炭火之声。
贾母略喘了一口气道:“我们家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是危危欲坠,稍有差错便会万劫不复。你,”她指了指王夫人,怒道,“从今往后锁在屋里,不要再出来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仙姑和法事,趁早给收了个干净,莫要再给府里惹出祸端。”
王夫人灰败着脸色,道:“是。”
当下彩云和彩霞扶着王夫人回屋,其余人等留在荣禧堂里商议大事。王夫人走出荣禧堂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眼里亦带着些阴狠的劲儿。
“二太太……”彩云亦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王夫人堵了一口气在胸口,道:“没什么,回去罢。”
·
当天晚上,这个消息便从亲信嬷嬷们口中,传到了江菱的耳朵里。
江菱听罢嬷嬷们之言,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好在平安无事。”嬷嬷们在外面散布消息的时候,她真是替嬷嬷们捏了一把汗。但好在嬷嬷们机灵,稍微散布了一下消息,便回到城郊的宅子里去了,连那些传话的闲汉都没认出他们来。
太后驾临大观园,找到仙姑和那两个小人,都与嬷嬷们没有什么干系。
“但可惜那两个小人,都在大观园里被销毁了。”嬷嬷道,“要是呈递到皇上的御案前,定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说到底,还是太后怜惜王夫人的拳拳爱女之心,将此事遮瞒了下来。”
江菱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道:“不及,来日方长。”
正在说话间,忽然外面又有小太监通传,说是太后的赏赐到了。
江菱同嬷嬷们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讶异。
但不管如何,太后派人过来,还是要到前面去迎接的。当下嬷嬷们扶着江菱,走到了长春宫的正殿前,盈盈下拜,听见那位小太监念道:“太后懿旨,云嫔性娴淑雅,抚育皇子/女有功,赏赐玉如意一对,百子千福金线鲛纱屏风一双,蜀锦、云锦各二十匹,珍珠玛瑙翡翠金玉若干,颜真卿真迹一件,其余字画各若干……”
一件件东西流水价似的抬了进来,排开在江菱的跟前,让人眼花缭乱。
江菱有些惊讶,但仍旧照常接了懿旨,正待问那位小太监一些什么,却没料到小太监宣完旨,便离去了。嬷嬷们让人将东西抬到了库房里,亦朝江菱了一眼,笑道:“这是在给主子压惊了。”
江菱微微地笑了一下:“原来如此。”
太后的东西刚刚被锁在了库房里,太皇太后的东西又来了,但却是一串红珊瑚珠子,珠子上面刻着佛经,显然是珍贵之物。送珠子前来的人是苏麻喇姑,她念完了太皇太后让江菱静养的懿旨,又笑道:“今日太后出宫还愿,刚好想到云主子,便让人送了这些物件儿过来。太皇太后闻说此事,便取了自己戴的一串佛珠,赠予云主子,让主子在宫里好好地养胎,什么都不要多想。”
翻译过来就是,太后知道这件事情,太皇太后也知道,但不希望让江菱知道。
再仔细地推想一下,应该还有一种“此事到此为止”的意思。
江菱推算了一下,再过几天便是年关,太皇太后应该不想在这时候闹起一场风波,便释然了。
那串珠子被江菱好好地锁在了匣子里,让嬷嬷们贴身收着。
此后接连几天,宫里宫外都是风平浪静的。再过几天便是大年夜,江菱亦不想在此时多生事端。刚好在十二月十五的时候,林黛玉进宫了一趟,说自己这两天清静多了,跟着太妃在园子里静养,居然连贾府的影子都见不到。往常府里那些唧唧喳喳的小丫鬟,也都安静了不少。
当年的最末一旬,北静王终于将清查完的账目,呈递到康熙的御案前。
康熙看完之后,仅仅批复了四个字:照章办事。便再没有下文了。当天下了很大的雪,几乎半个京城的人都缩在屋里不出来。北静王带着人来到宁国府前,点名要见他们府里的老太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