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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护官符,江菱自然是耳熟能详的。
不管是前世看红楼梦,还是上回陪着康熙皇帝南巡,金陵护官符都在其中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薛王贾史,四个大家族牢牢地占据在金陵城,织成了一张密密的大网。除开一直神隐的史家,其余的薛王贾三家,都或多或少地在吏部、户部记上了一笔,现在正自身难保。
薛家是皇商,又有薛蟠这个败家子,第一个便被查抄了。
王家因为要保住薛家,亦被削了两个官职。
贾家倒是险之又险地熬过了这一关,宁国府接连被弹劾,荣国府断腕自救,在这场狂风暴雨里稍稍得到了些喘息之机。但谁都不知道,户部、吏部里积攒下来的账目还有多少,即便是当年贾雨村渎职,贾琏孝期不守规矩,便足够让荣国府掉一层皮了。
更何况,荣国府经年累月积攒的罪名,不仅仅是这么一丁点。
江菱闭上眼睛,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其实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自己当日提醒薛宝钗的话,到底是对还是错。按照道理来说,谁犯下的事儿,便应该由谁来承担罪责,贾府里的那几个姑娘,还有阖府上下的百十口人,倒有大半都是无辜的。江菱上回开口,原因也正在于此。但是——
但愿自己当初的举动,没有做错。
当然,如果错了,她会用十倍的精力去弥补。
江菱阖眼想了一会儿,又道:“烦请嬷嬷再到外面去打探打探,荣宁二府,还有与金陵护官符牵连的薛、王、史三家,在这场风暴里,到底是个什么处境。”
嬷嬷应了声,便出去打探情况了。
江菱揉了揉太阳穴,抬眼望了一下更漏,午时二刻。
回到京城之后,康熙的事情变得相当之多,每日午后的探视,便不觉地消掉了。江菱看了一会儿更漏,估摸着女官们要用午膳,歇午觉,至少要三四刻钟才能回来,便轻轻地弹出一缕淡香,将数里之外的荣国府笼罩在其中。这一回她没敢太过张扬,单单拉了一个人进入梦境里。
贾母。
贾母自从薛家出事之后,身子骨儿一直都时好时坏,虽然有荣国府的家底支撑着,有林黛玉时不时送些人参鹿茸帮衬着,但终究是年纪大了,身子骨儿虚,每天迷瞪瞪地醒来三两个时辰,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江菱选择贾母入梦,是最不容易惊动其他人的。
而且在这个时候,贾母反倒可能是最镇定,也最知晓大局的一个。
江菱闭上眼睛,在梦境里创造了一个空蒙的山谷,山谷里有一座巨大的佛寺,里面传出来悠扬的钟声。她坐在佛寺旁边的一棵大树上,两指轻轻一弹,寺里便多出了几十个念诵佛号的僧人。
贾母是在佛寺的厢房里醒过来的。
袅袅的檀香,悠扬的佛号,夏天雨后清新的空气,无一不昭示着,这是一场梦境。
贾母动了动手脚,发现自己原本虚弱无力的身体,在梦境里又恢复了力气,便走出厢房,来到前面正在念诵佛经的大堂里,找到一个空蒲团,朝着佛祖跪拜了下去。
一位慈眉善目的高僧问道:“信女有何话要说?”
贾母双手合十,念诵了一会儿佛号,喃喃道:“愿佛祖保佑我阖府富贵荣华。”
周围吟诵佛经的声音一下子停了,那位慈眉善目的僧人长眉一抖,怒声呵斥道:“时至今日,荣国府还要富贵荣华?户部清查账目,吏部清查历年课考,荣国府又留有多少桩案底,又有何面目,在佛祖面前求乞富贵荣华!”
贾母双手合十,稍稍朝高僧鞠了一躬,道:“大和尚言之有理。但大和尚可知道,在这俗世中,若无富贵荣华,便步履维艰,连一丝栖身之地亦不可得。荣国府确实做了不少腌臜的事儿,但说到底,亦是为了阖府上下长长久久的富贵荣华。我们府里在宫里有一位贵妃,在王府里亦有一位王妃,其余联姻者,皆不一而足。正因为如此,才有消息灵通,有上下皆耳目,有全身而退的机会。今日善女求乞富贵荣华,亦是为了阖府上下的福泽绵延。”
那位慈眉善目的僧人斥道:“一派胡言!”
贾母坦然道:“世情如此。”
于是僧人便不再说话了,里面的其余僧人亦静默无声,唯有贾母取过一个木鱼,在佛祖面前笃笃地敲响,一声一声地,在缭绕的檀香里,传到了佛寺外面的大树上。
江菱坐在树梢上看着这一切,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刚想再让那位僧人说些什么,忽然贾母敲击木鱼的声音又重了些,声音亦不紧不慢地传了过来:“世人汲汲皆为名利往,大和尚是世外高人,自然不会懂得我们这些庸碌人的苦恼。现如今信女唯有两个心愿,一是自己能长命百岁,二是荣国府能永享富贵荣华。望佛祖庇佑。”
言罢,贾母在笃笃的木鱼声里,吟诵起了江菱听不懂的佛经。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木鱼声停下来了,贾母道:“现如今宁国府账目被查抄,荣国府人人自危,恐唇亡齿寒。我享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到头来却看着子孙陷入困境,何其不幸也!但愿佛祖能听见信女之言,赐下金身,保我阖府富贵荣华,善哉。”
而后将小木槌轻轻搁在木鱼边上,又诵了一段佛经,离开了佛寺。
经过江菱栖身的树木时,贾母重重地叹息了一声,道:“但愿这一回,元春能帮得上忙。”忽然又抬头望了一眼。江菱身前都是郁郁葱葱的树叶,将自己遮挡的严严实实,贾母未曾看到。
在往前走了一小段路之后,贾母忽然停住脚步,又自语道:“或许还有一个人……”
贾母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连身体都变得影影绰绰,如同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镜,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只听见贾母道:“她在宫里,荣国府在宫外,要伪造些什么文书,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儿。只要将她卷进来,我不信她还能置身事外。原本贾琏还说,那位大人远在岭南,远水解不了近渴,但现在看来,倒是一桩天大的好事儿。”
江菱坐在高高的树杈上,透过树叶的缝隙看着贾母,表情惊疑不定。
贾母停住了脚步,又自言自语道:“但这事儿总该叫人来商量商量。也罢,我只消说她与迎春曾结拜过姐妹,到底是真是假,又有谁能知道呢。只要我们府里众口一词,这话便不算是错。”
说到这里,贾母挣扎着要醒过来。
江菱不欲再留她入梦,便轻轻一弹指,将贾母送出梦境之外。那一缕淡香在荣国府里飘了飘,不觉飘到贾宝玉的院子里,将正在午憩的薛宝钗拉进梦里。
“这里是……”
薛宝钗刚一入梦,便怔了一下。
空蒙的山谷,悠扬的佛号,夏天雨后清新的空气。
佛寺前面的大树下,有个人站在那里,远远的看不清面容。等走近了再看,才知道是先前宫里见过的云嫔。薛宝钗上前两步,盈盈下拜道:“臣妇见过娘娘,娘娘万安。”
江菱目光闪了又闪,良久之后才道:“无须多礼。”
但薛宝钗却不起,而是端端正正地给江菱行完了大礼,才道:“臣妇叩谢云主子大恩。要不是当日云主子言道,‘当变卖家产以平账目’,今日荣国府已然危矣。臣妇蒙云嫔指点,平了账目,才将荣国府暂时安稳住。臣妇,实不胜感激之至。”
言罢,薛宝钗又端端正正地叩了个头。
江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许久都没有说话。
薛宝钗续道:“但因为臣妇不能随时进宫,即便有心进宫感谢云嫔,亦无门路。现在在此见到云嫔,理当礼数尽足,以表感激之意。”说完之后,才站了起来,但仍旧是垂着头的。
江菱沉默了良久,才问道:“现在你们府里如何了?”
薛宝钗道:“倒是暂且避过了风波。大观园里风平浪静的,姐姐妹妹们亦无甚大碍。哦,倒是这两日,二太太遣了几个丫鬟出府,说是我们府里再养不起这么多人了。只是……只是我们家里,早先因为金陵一案,被皇上折了根基,我哥哥又因为那事儿下狱,现在家里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再这样下去,我们这一房,便要彻底败落了。娘让我从荣国府那边想想办法,但现在哪里还有什么法子可想,连舅舅那边都卷进了一桩旧案里,脱不开身了。”
正如上回在金陵时一样,薛王贾史四家,除开史家神隐之外,一并卷进了风波里。
江菱又沉默了片刻,问道:“你们老太太呢?”
刚刚贾母可是说过,要求乞佛祖,保住阖府的富贵荣华。
薛宝钗道:“我们老太太已经染了病,这些日子正在房里养病呢,我们太太,还有大太太,一直都在跟前伺候着,太医们都说,老太太怕是没有几年可活了。噢,噢对了,云主子,我曾听闻,你在府里的时候,做过我们老爷的养女,亦同二姑娘结拜过姐妹,这……可是真的?”
江菱猛然抬起头望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薛宝钗吓了一跳:“云……不能罢?这事儿是假的?!”
江菱仍旧沉默地看着薛宝钗。
薛宝钗一脸惊愕地看着江菱。
良久之后,薛宝钗才道:“如此说来,倒是府里,对云主子动了心思。”
江菱问道:“她们怎么说?”
薛宝钗想了一会儿,才答道:“这事儿是我们府里流传开来的,倒是没有文书例证。但因为老太太在府里说一不二,便没有人胆敢深究。府里人曾道,‘要是这事儿成了,即便将来元春后继乏力,我们也能借着这个势,东山在起一回。那丫头的心思,可比元春灵巧多了。可惜当日没有笼络好她,要是能留她在元春宫里,将来孩子养在元春名下,便又是一桩筹码。’我、我还以为是府里那些碎嘴子的婆子,胡言乱语。”说到此处,薛宝钗忽然掩住口,脸色微变。
这些话,她其实是不应该说的。
江菱微微笑了片刻,一缕淡淡的香气萦绕在空气里,柔声问道:“你还听到了什么?”
薛宝钗暗想这里是梦境,即便是吐露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横竖也没有人会听到,便道:“还听到府里有传言,说……‘日后她生了皇子,定要设法与贾府联系在一起,将来这孩子受封亲王,贾府便又能延续五十年的荣华富贵。可惜当日没有留住她,要是再狠心一些,将她打成元春的陪嫁通房,那便顺理成章了。陪嫁通房的孩子,理当是记在主母名下的。’云云。”
江菱闭了闭眼睛,又问道:“还有么?”
薛宝钗如同受到了蛊.惑一般,喃喃道:“还有……还有一些话,便不堪入耳了,‘实在不行,便让她身败名裂,不容于天家,等皇子生下来之后,发落热河,到那时她哪里还有命在?宫里的小皇子不能没有额娘,当初她在我们府里住过,我们便能借着这个名义,将小皇子抱过来抚养。等小皇子长大之后,只会记得自己的养母和外祖父家,哪里还会记得她。’这是一个婆子提的,但不知道是否传到了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