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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元春隐隐带着怒色,表情亦有些僵硬,显然忍耐到了极点。
惠嫔亦冷笑着望了贾元春一眼,重新将矛头指到了江菱身上:“贵主子与云嫔的渊源,大可以追溯到两年之前,这是宫里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二位‘恰逢其会’,倒也不算是错。”
贾元春闻言,脸色又变,但这回目光却落在了江菱身上。准确地说,是落在了江菱和惠嫔两个人身上,眼神比起刚才,多了一点儿隐忍的狠厉,不过却被很好地掩饰住了。
江菱轻轻咳了一声,道:“愧不敢当。”
三个人顿时僵持在那里,连带着太后都有点儿僵硬。宜嫔时不时朝这边望过来一眼,似乎是在看好戏。江菱垂下目光,仍旧跟从前一样,不看不听,不言不语,将沉默二字发挥到了极致。
良久之后,太后才道:“你到哀家跟前来,哀家有话同你说。”
江菱道了声是,走到了太后跟前。趁着这时的空闲,她稍稍朝四周围望了一眼:贾元春仍旧在隐忍着,惠嫔则将所有的情绪都摆在了脸上,宜嫔在看好戏,荣嫔从来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反倒是德嫔,不知什么时候跟着荣嫔念起了佛,同样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
刚刚还半阖着眼睛的太皇太后,猛然坐直了身子,让苏麻喇姑过来给她揉肩膀。
江菱垂下目光,在太后跟前停住了脚步,一副聆听垂训的样子。
太后上上下下地打量她许久,最终目光落在了她的小腹上。
两年之前,太后和江菱的关系,还算得上是不错。当初太后出宫礼佛,江菱陪侍,还有过一段愉快的相处时间。但到后来,因为那个子虚乌有的预言,说江菱与国运相冲,偏偏太后又很信这个,于是便对江菱有些微妙起来。
等到江菱从热河归来,康熙明里暗里地护着她,便更加地微妙了。
因此现在……
现在江菱腹中怀着孩子,不管太后对她的态度如何微妙,都要在明面上看顾她。于是便道:“等散宴之后,你到我宫里来一趟,我有些话要单独跟你说。”
江菱仍旧恭谨地应了声是。
“好了,回去吧。”太后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有事儿等回宫再说。”
江菱暗暗地松了口气,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便垂首称谢,朝等候在一旁的那两个嬷嬷走去。在经过贾元春身边的时候,她明显能感觉到贾元春隐含的怒意,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惠嫔。
经过惠嫔身边时,她清清楚楚地听见惠嫔道:“你倒是命大。”
一字一字地,仿佛咬碎了银牙。
江菱笑笑,装作没有听到,扶着嬷嬷们的手,走到宜嫔和惠嫔的中间时,忽然宜嫔站起身来,吩咐身边的大宫女:“扶我去更衣。”随后走到江菱跟前,咬着江菱的耳朵道:“你的运气不错。”
江菱的脚步停顿片刻,疑惑地望着她:“运气不错?”
宜嫔冷笑一声,目光落在了江菱的小腹上,冷然道:“不然呢?要不是你运气好伴驾南巡,哪里能……”她刹住话头,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才道,“要不是运气好,刚才你至少有三次机会,会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不过我想,即便是你死了,多半也没有什么人会在意的,莫要以为一个恰逢其会,便能飞上枝头当凤凰,能被万岁爷正眼瞧上的女子,现在还没出世呢。”
江菱清清咳了一声,道:“宜嫔言之有理。”
宜嫔又瞥了她一眼:“算你识相。”便扶着大宫女们的手,施施然地远去了。
江菱亦扶着嬷嬷们的手,一路经过德嫔和荣嫔,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现在案桌上的东西,她完全不敢再吃了,谁都不知道,在她刚刚离开的这一小段时间里,是否有人动过这些点心和茶水。
江菱借口茶水凉了,让嬷嬷们给自己倒了盏温水,捧在手里慢慢地饮着。
上面的贾贵妃和惠嫔,各自在太后跟前各执一词,争吵开来。
贾元春暗讽惠嫔信口雌黄,惠嫔亦声称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反倒是贵妃娘娘自己多虑,但字字句句不离云嫔,摆明了暗指贾元春为人作嫁,今天带着这株梅花树来,就是为了给江菱作嫁衣裳的,意在挑起贾元春的怒火。抱琴在一旁拉了很久,才没让那两个人当众争吵起来。
太后头痛地指着惠嫔道:“你这个口无遮拦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惠嫔丝毫不以为意。口无遮拦四个字,要是用的好了,那可真真是一杆好枪。
两人各个争执了片刻,僵持不下,被太后分别指责了两句,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那盆凤凰形状的梅花,仍旧在雪地中央灼灼绽放着,看起来相当刺眼。江菱捧着温水饮了片刻,看看那株梅花,又看看上面的几个嫔妃,忽然在想,要是这盆花忽然……
哗啦啦——
不知从哪里泼来两杯茶水,朝雪地上蔓延开来,不多时便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这里虽然被清理过一次,但仍旧残留着一些薄雪。刚好宜嫔从外面更衣(如厕)回来,经过那一小片地方,脚底忽然一滑。她若无其事地站稳身子,让人扶着自己,回到席位上去了。
众人赏玩了一会儿梅花,贾元春便让荣国府的小厮上前来,将那盆梅花抱下去。
相当不巧,小厮走过的地方,刚好是宜嫔经过的那一片,上面结了一层薄冰,他脚下亦是一滑,踉跄着摔了出去。那盆梅花虽然被他牢牢地护在怀里,但还是歪了一下,几片花瓣飘飘悠悠地散落下来,连一截梅枝也歪到了半边。虽然花盆还是好的,但——
那棵梅花树的形状,已经不像是凤凰了,反倒像是一只歪着脖子的山鸡。
一时间妃嫔们目瞪口呆,连下面的王妃和世子妃们亦刹止了声音,呆呆地看着上面的变故。那位抱着花盆的小厮亦呆愣愣的,站在正中央,完全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江菱默默地低下头去,暗想,原来不止一个人在使坏呀。
“你、你……”贾元春指着那小厮,气得直抚胸口。
“咳。”原本静默良久的德嫔搁下茶盏,笑道,“贵主儿,这雪天地滑,加上这小厮也不是故意的,便饶了他这一遭罢。”
宜嫔吃吃地笑了两声:“你倒是心善。”
德嫔亦斜了宜嫔一眼:“我近日在学着念佛。”
场中霎时间没有了声息,贾元春狠狠地瞪着那位小厮,眼睛慢慢地红了。小厮不知所措地站在当场,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才有人出来打圆场道:“还是算了罢。正如方才太皇太后所言,这宫里没一个掌凤印的,那便无人有福气享用这盆花。噢,太皇太后恕罪,我、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一时心直口快。请太皇太后恕罪。太后恕罪。”
是惠嫔。
一番“心直口快”的暗讽之后,惠嫔便急急地朝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叩首,为刚刚的言行认错,一副自己刚刚知错的样子。惠嫔是经过嬷嬷们调.教数年的,从仪容到礼仪再到言辞,丝毫没有差错,完全看不出刚刚的口无遮拦。
地面上的薄雪融化了,浸湿了惠嫔的膝盖,但却未曾起身。
太后摇头道:“还不扶着你们主子起身,瞧瞧,成个什么样子。”
旁边的嬷嬷们忙不迭扶惠嫔起身。惠嫔坚持不起,连叩了两三个头才算完。这边撇扯干净之后,惠嫔又斜睨了贾元春一眼,贾元春和荣国府那边,已经乱成了一团糟。
那位小厮在德嫔、惠嫔的力保下,倒是没受什么皮肉伤,可贾元春却当场青了脸色,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这一盆梅花当然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那句“这宫里没一个掌凤印的,那便无人有福气享用这盆花”,却是直冲着贾元春来的,字字句句都指到了她的身上。
更别提那一盆凤凰形状的梅花树,本想讨个好彩头,但却落到了别人的手里,变成了一把刀。
惠嫔号称自己心直口快,每一字每一句都让贾元春下不来台,但偏偏那些话又落不到实处,除了让太后教训两句之外,便没有什么实质的惩罚。除了贾元春被硬生生气着了,其余的妃嫔们俱因为事不关己的缘故,各自在旁边看戏。
直到太皇太后缓缓起身,才打破了眼前的僵局。
“我乏了。”太皇太后道,“苏茉儿,扶我到里面歇息片刻。”
“恭送太皇太后。”
……
太皇太后一走,场面便弹压不住了。寒梅已经毁去,这场赏花宴,便显得有名无实。两个大宫女匆匆忙忙地上前,理了理那盆梅花,但因为它刚刚掉落了好几朵花,又被撞歪了一截,不,是三四截枝条,还掉落了不少花苞下来,即便有大宫女精心整理,也只能将这株梅花,从一只落水的山鸡变成了艳阳高照的山鸡,与刚刚风姿绰约的形状,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即便这是一株世间罕有的品种,现在形状已毁,价值至少打了三折。
贾元春靠在抱琴的胳膊上,胸口闷闷地堵得慌。
刚刚惠嫔的那些话,一字字地都刺在了她的心里。心直口快?怕是专门针对自己罢。
贾元春狠狠剜了惠嫔一眼,但因为是在正式的场合,需要维持着表面的仪态,便没有发作。她缓了口气,招来另一个小丫鬟,问道:“母亲那边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这场赏花宴,有两成是为了贾元春,但有八成,却是为了荣国府。
“回大姑娘话。”那位丫鬟压低了声音道,“事儿不成。表姑娘一直紧紧地跟在北静王太妃身边,不管我们用什么法子,都没办法把她单独叫出来。您说,北静王太妃在跟前,我们也不好造次呀。刚刚太太还说了,想要借着您的名义,将表姑娘单独叫出来,让她帮着二姑娘说说话呢。”
尤其是搭上诸王太妃的线,将府里的姑娘们都送出去。
贾元春稍微沉思片刻,便道:“我知道了。”
她们谈话的情形,落在江菱的眼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那位丫鬟,是王夫人身边的彩云。自从金钏离开之后,彩云便当了王夫人跟前的大丫鬟,掌着府里的许多事儿。一来二往地,便成了王夫人的心腹。贾元春跟彩云两个人在那里商议,怎么想,都有点不对劲。
江菱思忖片刻,将嬷嬷们叫过来,低声吩咐了两句话。
嬷嬷们先是惊讶,但因为江菱坚持,便有一个人匆忙走到林黛玉身边,悄声说了两句话。片刻后那位嬷嬷回来,对江菱道:“主子,王妃说了,她定会寸步不离地跟在太妃身边,请主子莫要担忧。不过刚刚王妃还说,荣国府的二太太,想借着王妃的名义,将自己府里的姑娘,还有娘家的几个姑娘,介绍给几位王妃和世子妃认识。王妃不敢应下,想让老奴来问问主子。”
江菱沉吟片刻,问道:“北静王太妃那边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