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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儿是好性子,遇事不慌不乱的,要是换了我们夫人,早已经惊得不知所谓了。”一双银筷轻轻摆在了江菱跟前,随后安静地退下。
江菱怔了怔,这才意识到这位女官,似乎是扬州知府夫人跟前的侍女。
这回康熙南巡没带多少人,除了一些官员们之外,便是几个贴身伺候的太监了,连江菱身边的嬷嬷们都没有跟来。前几天在金陵,还是临时抽调了园子里的侍女,充作宫女之用。这回到了扬州城,显然又问别个借了一批侍女,充作宫女的样子,将场面撑了起来。
想到这里,江菱更加觉得疑惑了。
如果说康熙一早便打算在这里接见外国使臣,那自然不可能轻车简从的;现在出了这样的场面,显而易见,康熙也很出乎意料。下面坐着的那些据说是使臣的人,应该是临时起意,才来扬州城的,最起码在康熙离开北京之前,不知道这件事儿。
但问题是……
这事儿同她有什么关系呢?
江菱朝康熙那边望了一眼,康熙的表情仍旧是淡淡的,声音平和且没有波澜,跟下面的官员们寒暄,闲谈,不咸不淡地说些扬州城里的风景景致,来来去去的总是那么几句话,完全不提正事。不过想想也对,如果要议政,完全可以在白天去做,没必要拖到现在这场晚宴里。
想清楚这些之后,她便又安安静静地垂下头,略用了点东西,做做样子。
这顿饭整整吃了两个时辰,虽然比起宫里的那些大席,显得有些过分安静了,但康熙的本意应该不是要请吃饭,更不是要在席间议事。江菱琢磨来琢磨去,等到宴席即将散场,都没有等到康熙的吩咐,便更加感到奇怪。她终于还是抬起头,朝下面望了一眼。
席间的官员们大多是封疆大吏,刚刚她已经猜到了。
而那些肤色各异的客人们,大都维持着表面的谦恭,面前的杯杯盏盏里都剩下了不少东西。由于在广州城住过一段时间,他们对筷子这种物件儿,倒是没有排斥的,但是碰到饭食,即便是素有清淡之名的淮扬菜,也都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不接纳。
而且还有两个据说是天竺的客商,面前的东西几乎没有动,只饮了些汤。
江菱收回目光,不过却将刚刚见到的情形,都记在了脑海里。她潜意识地以为,康熙特意让她换了衣服列席,不会单单只是为了与她一同吃饭,也不会单单只是当这个花瓶。因为作为一个花瓶,是不可能在一场长达两个时辰之久的宴席里,都无甚动作的。
宴席散去之后,康熙起身离席,却对身边的梁大总管吩咐了两句话。
梁大总管唉唉地应了,等下面的人恭送完万岁爷,正准备恭送娘娘离席的时候,走到江菱身边,压低了声音道:
“万岁爷想让小主看一看,这席间的商人和使臣,可有什么怪异的地方?”
江菱心里一跳,暗道果然来了。
她再次朝下面往了一眼,几乎所有人都在低着头,没有什么怪异的地方。而且由于所有人都矮着身子的缘故,席面上的杯盘狼藉,便清清楚楚地落在了她的眼里:有些东西已经清空了,而有的东西却还没有动。江菱逐一打量过去,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的地方,便轻轻摇头。
梁大总管压低了声音问道:“没有冒充的么?”
江菱愣了愣,才悄声道:“他们有些人的生活习惯,与我们不同。比如那位。”她指了指一位肤色幽黑的商人道,“南洋甚少会使用筷子,而且惯用瓜果等物,不畏湿热,你瞧着他们刚刚用过的东西,便能推断出一二。”她随后又指了指一位发色甚浅,据说不知是哪国来的商人道,“他们的习惯是单膝下跪,喜生时蔬,比南洋人更不擅长用筷子。从行为举止上看,倒是没有什么怪异的。至于会不会有人冒称使臣之类,单单从这宴席里,我却看不出来了。”
起码还要再套套话,问问他们国王的近况,才知道真假。
梁大总管轻轻吁了一口气,笑道:“那就好,初时万岁爷担心,怕有什么宵小冒充南洋的人,编了谎话给万岁爷听。既然都是南洋西洋的来客,那便妥当了。小主请回罢。”言罢打了个千儿。
江菱想问问梁大总管,为什么直到散场,才告诉自己这些,但后来又没有问。
梁大总管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又压低了声音笑道:“小主莫不是有些奇怪?还请小主莫恼,这事儿啊不能提前跟您说,万一小主控制不住,多看了那些人几眼,那便不妥了。”
身为一个花瓶,却频频往下面看,那是失仪。
江菱暗自点了点头,心想这不知是梁大总管的主意,还是康熙的主意。
眼看着梁大总管又比了个请的手势,江菱便在底下那些人恭送娘娘的声音里,被刚刚那位女官引着,身后跟着八个大宫女,离开了那个地方。外面的夜色已经很沉,有侍女提了宫灯,在前面等候。女官上前两步,将宫灯提在了手里,笑着对江菱道:“小主请。”
一面说,一面将江菱引到了住处。
江菱尚有些奇怪,刚刚梁大总管不是还说……但看到住处空无一人,唯独摆放着一个巨大无比的浴桶,里面撒着不少花瓣,脑子里轰地一声,整个人呆在了当场,反反复复地回响着:“照着规矩,小主今天夜里是要侍寝的。”配合着梁大总管那尖尖细细的声音,简直无可抵挡。
她伸出手指,指了指那个巨大的浴桶:“我?”
女官熄灭了手里的宫灯,又同那八个大宫女一起,把江菱引到了屋子里,笑道:“小主难道不识得这些物件儿么?噢,想来是我们府里简陋,比不得宫里的规矩严谨,因此唯恐有些不足,还望小主原谅则个。”还半真半假地给她屈膝行礼。
江菱低低地呻.吟一声,鬼晓得宫里的规矩是啥样,她这是头一回啊!
但不管如何,东西摆到了这里,那便是要用的。两个大宫女阖上房门,两个大宫女替她拆解繁复的发髻,两个大宫女替她宽衣,还有两个在水里试温度,顺便将那些边沿的花瓣都捞出来,再撒上一些全新的干花,力图使面前的这一切跟宫里相同。江菱木然地任由她们施为,脑海里反反复复地想着,应该早就有这么一天的,现如今不过是推迟到来了。
虽然有些别扭,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被按在了浴桶里,放飞思绪,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以免自己一个不小心,从浴桶里跳出来,或者控制不住异能把整桶水都倒到了屋梁上,那就不好了。
在温水里泡了一会儿,等到身上的疲乏都消解了些,才有一位侍女捧了象牙梳和铜盆过来,替她连头带面地清洗干净了,卸去脂粉,露出了原本的肤色。江菱的肤色本就偏白,在烛光下一照,更是泛着一种羊脂玉般的色泽,完全用不着新的脂粉。
宫女们拿着胭脂,在江菱身边比来比去,最终还是给她描了描眉,便算作罢。
等过了会儿外面有人叩门,说是时辰快要到了,侍女们便扶着她起身,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身子,又在她的身体周围裹了一长圈的绸缎。也不知道是哪位定的规矩,但凡是侍寝,都要用绸缎裹了送到皇帝跟前(应该是怕宫妃带着铁器行刺?),又服侍她擦干了长发,在屋里等了小半个时辰。
等到外面又响起了叩门声,有个小太监捏着尖尖细细的嗓子,说了一番奇怪的话,女官才打开房门,放了两个小太监进来。江菱初时还以为,自己会被直接抬到皇帝跟前去,结果却是被抬到了一顶小轿子里,由侍女陪着,一路晃悠悠地往前面走。
直到这时,江菱脑子里仍旧是懵的。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有些事情,还是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
尤其是躺在轿子里一路走过去,还能听到外面的太监在念着一些什么,还有不知是内务府还是哪里的官员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江菱猜测是某某年某月某日康熙又干了些什么事儿),还有人在一路小跑,听起来很仓促的样子。身边的侍女一直在用帕子给她擦汗,因为身上裹着的这玩意儿太热了,再加上小轿子一路颠簸,便有些晕眩眩,难受。
她默默数着轿子走过的路,猜想差不多到前面了,才听到了梁大总管的声音:
“小主人已经到了?唉哟那可真真儿是万幸,我还以为……咳咳我可什么都没说,闹腾什么呢你们,要是惹恼了小主,你们得先掂量自个儿。诶人已经来了?给小主请安,小主您可千万莫急莫气,这都是宫里的规矩,总不能越过了规矩不是,咳咳这……”
江菱想揉揉太阳穴,但是两只手臂被缠缚住了,动不了。
于是她便只能问道:“我何时生气了?”
轿子外面的声音停了一瞬,紧接着又响了起来:“万岁爷刚刚还猜小主会生……咳咳,你们都在胡说八道什么呢,小主妥妥当当的,那自然是再好也没有了。赶紧将人送进去,替小主解开了那些缠缚的东西,莫要让小主久等了,听见没有?快去!”
随后是一连串的脚步声。
江菱在轿子里听了片刻,禁不住笑了。
刚刚康熙猜测她会生气?……好、好吧,那她就生气好了。
江菱想象了一下自己生气的模样,不由忍俊不禁,原本的那一点儿暗恼,都不知不觉地烟消云散了。她眼睁睁地看着轿子被抬到了屋子里,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两个侍女将她扶了出来,极艰难地让她平躺在床上,正欲替她解开那些绸缎,忽然听到了外面三下静鞭的声音:
啪、啪、啪。
既然一切都照着紫禁城的规矩来,这排场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江菱猜不透康熙今天的意图,只能猜到大概跟那些南洋商人们有关,便无谓地躺在床上,望着空荡荡的帐子,等待着接下来的命运。侍女们惴惴不安地看了看她,都匆忙地退到屋外,给刚刚来到的康熙请安,暂且将她遗忘到了脑后。
江菱仍旧望着空荡荡的屋顶,尽量让自己想些别的事情。
外面的声音一霎间停歇了,片刻之后,康熙淡淡的声音才响了起来:“余下的事情,交由索额图处理。那些人都安置在驿馆里,莫要弄错了。至于广州都督,让他候着。”
外面有人应了声嗻,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