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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笑了一下。
仍旧是那种极浅淡的笑,同昨晚的梦境里一模一样。
“云菱。”他唤了她的名字,“昨晚朕做了一个梦。”
江菱心里咯噔一声,正待说些什么,忽然看见康熙正在望着自己,仍旧是那种熟悉的笑,眼里却多了些复杂的情绪。她心头一震,刚刚想要说的话到了嘴边,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康熙松开她的手,但是却上前两步,揽住她的肩膀,下颌轻轻搁在她的头顶上,低声问道:“你可知道朕梦见了什么?嗯?”
那个“嗯”字从他的鼻腔里透出来,带着微微上扬的尾音,却有些莫名的意味。
她被康熙的动作弄得一惊,全身僵硬地站在那里,任由康熙揽住自己的肩膀,声音带着低低的笑意,在她的耳旁回荡:“朕梦见你还在紫禁城里,伤还未好,但是却乖顺地靠在朕怀里,朕问你可愿意长久地留在这里,你说,好。”
那个好字从康熙的口里说出来,字音咬得极重。
江菱愕然地看着康熙,同样想起了昨晚的梦。那是她一手创造的梦境,所以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江菱同样一清二楚。她肯定自己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反倒是问康熙,假如自己离开,他会……会不会难过。
那时康熙侧头望着她,低声道,小没良心的。
然后她便刹住了话头,不敢再继续下去。后来康熙又说了些话,声音很平淡,但却字字句句都回荡在她的脑海里,想忘,但是忘不掉。江菱不知道康熙那些话到底意味着什么,正如她从来都没有猜透过康熙的举动。但是现在,现在康熙却哄她说,昨晚他做了一个截然相反的梦。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菱稍稍后退了一步,却听见康熙轻轻笑了一声,无奈道:“你又……”他稍稍松开她的肩膀,重新又攥住她的手。江菱轻轻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但那种异样的感觉却越发地浓烈了。
康熙笑了笑,朝四周围望了一眼,暂时没有人。
“走罢。”他低声道。
于是江菱便懵懵懂懂地,被康熙带了回去。期间她曾想问康熙,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又不想暴露自己能自由创造梦境的事实。于是两人便只能沉默地、一路磕磕绊绊地回到了住处。嬷嬷们见到两个人的样子,俱震惊地睁大了眼,但又低下头去,不敢细看。
两位灰衣宫女不在,她们当的是白日的值。
康熙将她带回屋里之后,便再没有说话,坐回到案头批他的折子。江菱暗自琢磨了片刻,却仍旧琢磨不透。这位大爷的言行举止从来都是飘忽不定的,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比如现在,他在说了那些莫名奇妙的话之后,便把她晾到旁边,自己批折子去了。
江菱捧着一卷书,但是却看不下去。
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忽然外面走进来一个小太监,附在康熙耳旁说了些话。康熙笔锋一顿,朝外面望了一眼,道:“朕知道了。”随后走了出去。那位小太监也跟了出去。
江菱捧着那卷书,耳朵里清晰地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声。
仍旧是白天的那位官员,说是已经将事情办得干干净净,不过那两个人还是带回京里,软禁着好一些。康熙想了片刻,便问道:“那边儿的消息,大约什么时候会送过来?”官员答道,大约要等到八月末。康熙又思考了片刻,才道:“你去告诉他们,等到九月再回京。”
于是便没有声息了。
过了会儿嬷嬷又端了碗汤药过来,预备服侍江菱喝下。江菱看着那一碗黑漆漆的药,没奈何,便只能拿着勺子搅了搅,屏住呼吸一口口地慢慢喝。等喝到一半,康熙跟那位官员交代完了话,回到屋里,闻到那一股极浓烈的药味,再看到江菱的表情,不由又是一笑。
据说这份新药里,添加了一些极苦极涩极腥的药材。
嬷嬷们正在担忧地看着江菱,生怕她喝到一半吐出来,在御前失仪。康熙摆了摆手,让她们全都下去,然后坐到江菱身侧,自然而然地端过了药碗。
江菱呆了一呆。
但康熙接下来却做了一个让她震惊不已的举动:他用勺子舀了点儿药汁,尝了尝,随后深深地拧起了眉,道:“果真是极苦。”完全是自然而然的动作。
江菱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皇……”
康熙笑了笑,舀起一勺药喂到她的口里,低声道:“忍一忍罢。”
江菱呆呆地咽下了药汁,随后又是第二勺、第三勺……康熙似乎从未做过这种事情,动作有些生硬,但表情却是相当的理所当然。她一时忘了自己想要说的话,被康熙一勺接着一勺地喂完了药,又被他仔细地擦拭干净,最后被他喂了一颗蜜饯。
再接着,康熙找人过来收拾了药碗,又重新坐回到案前,继续批他的折子。
江菱含着那枚蜜饯,看了康熙好一会儿,越发地摸不着头脑了。
此后接下来十多天,康熙都像那天晚上一样,喂药,喂蜜饯,除了动作越发地娴熟,其余一概如常……哦不,哪里如常了,他一个皇帝不去处理他的朝事,跑过来喂她,完全,一点,都不正常!
但在平时,尤其是喂完药之后,康熙又恢复了往日帝王的样子,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出格。
而在夜里,康熙也从未提出过侍寝的要求,每日都是沾枕即睡,偶尔江菱还能在他的眼下,看到淡淡的青黑之色,显然是烦心的事儿不少。因此江菱只能在每晚的梦境里,隐晦地提醒康熙,不要将边境线划到尼布楚界河,省得被沙俄摆了一道,自己却还蒙在鼓里。
等到了七月,江菱便听说,康熙分别派出了两路人马,前往瑷珲。
等到了八月,天气渐渐转凉,太后和太皇太后一连来了三四封信,询问康熙预备何时回京。但康熙的回信永远都是:再等一等。
等到八月末的时候,终于从沙俄那里等到了回音。
江菱犹记得那一日康熙的样子,整个人笼罩在极大的喜悦当中,仿佛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又像是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麻烦。他抱着江菱深深地叹息一声,用一种洋溢着极大喜意的声音道,谢谢你。
江菱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木然地站着,任由康熙抱着她。
也是在那一日,太医们给江菱下了最新的诊断书:她的伤势已经好全,除了身上留下的淡淡疤痕之外,再无一处不妥。康熙连着换了三四个太医,都是同样的结果,健康得简直不能再健康。
于是等到九月,荷花全数凋零,草木泛黄,落叶飘飞,秋风萧瑟的季节里,康熙带着数十位官员和他们随从,还有江菱一起,启程回京。
回程的天气比来时凉爽多了,江菱的晕马车之症,也有了不同程度的减轻。
在路上江菱又收到了林黛玉的一封信,信里林黛玉别别扭扭地表达了自己的思念之意,然后又提到了那位年少有为的王爷。据说自从那一日见面之后,北静王便忽然上了心,时不时会替林黛玉解决一些小麻烦,尤其是林黛玉在府外的麻烦。一来二往地,两个人便熟悉了起来。
这回是整整四页纸的书信,足足有三页都是北静王。
江菱扶了一下额,趁着晚间在驿馆休息的时候,提笔给林黛玉写了一封回信。虽然不清楚北静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但看林黛玉信里的意思,应该是已经上心了的。再一想到林黛玉的性子,江菱便只能旁敲侧击地提醒,莫要着急,再等一等,一定要反反复复地考量过后,再做决定。
送出书信之后,江菱又靠在车厢上眯了一会儿。
然后,她便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当初康熙之所以去热河,是因为太后想将她放逐到热河,永不回京。
但现在,她却完好无损地被康熙带了回去?
江菱猛然回过神来,叫来自己的嬷嬷,低声问了这个问题。嬷嬷们亦张大了嘴,面面相觑,直到半晌之后,才有一个嬷嬷道:“想必皇上那里已经有了对策罢。小主无需担忧。”
这些日子康熙待她可谓极好,除了从来没有召她侍寝之外。
江菱轻轻噢了一声,揉了揉眉心,暗想,那位举止莫测的大爷,可能真的是有了些想法。
当天晚上,江菱趁着康熙临睡前的空隙,探了探他的意思。康熙笑了片刻,安抚地拍拍她的背,低声道:“无需介怀,朕自有分寸。”当初既然将她带到了热河,那自然要完好无损地带回去。
至于太后那里,康熙早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
想到这里,康熙便侧身望着她,顺带拢了拢她的长发,笑道:“怎么,生怕太后为难你?”
怕自然是不怕的……江菱暗想,不过是到时候会有些麻烦罢了。但是面对康熙,她却不能透露自己身上的特异之处,只能含含糊糊地应了两句,再无多言。
康熙摇头失笑,手臂搭在了她的腰上,低声道:“睡罢。”
虽然隔着一张锦被,但仍旧感觉到了他的份量。
江菱闭上眼睛,稍稍往里面挪了挪,似乎有意无意地在避开他。
康熙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虽然仍旧闭着眼睛,但眉头却稍稍地拧了一下。不是没有感觉到那种细微的抗拒,但现在他除了安静地等待之外,最好什么都不要去做。
那天晚上,仍旧是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