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沈常青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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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完女儿王彤十岁生日庆典的事情,加林随支行领导一起去云梦县城参加了市分行年度工作会议。

    A银行的年度工作会议一般自上而下逐级召开。先是总行开,总行开完省分行开,省分行开完市分行开,市分行开完县支行开,一直开到最基层的办事处、分理处和储蓄所。

    年度工作会议内容基本一致,无外乎总结回顾上一年的工作情况,安排部署新一年的工作任务。开会的形式和会议议程也大同小异:先由同级主要负责人作主题工作报告;再组织与会人员围绕主题工作报告开展讨论,提出意见和建议;然后表彰上年度的先进单位和先进个人;签订新一年的各种责任状和承包合同;最后由领导作会议总结发言。当然,开会期间可以安排形式多样、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

    通常情况下,年度工作会议应该在春节到来之前开完。春节过后,大家就按照年前布置的工作任务和制定的工作措施,撸起袖子加油干。今年由于总行开会时间比较晚,到三月上旬才召开,省分行是三月中旬开的,市分行就拖到了三月下旬。

    孝天市分行年度工作会议的参加人员,包括市分行全体行领导、市分行各部门负责人——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中层干部,各支行、各实体经营单位领导班子成员和办公室主任。这里所说的实体经营单位,主要包括银行卡业务部、房地产信贷部、信托投资公司、培训中心和自办宾馆酒店等。

    接到市分行下发的会议通知后,严锋清马上召集支行全体行领导开会,研究开会期间的内部“公关”问题。直白地讲,就是如何借参会的机会,与市分行领导和部门负责人沟通交流,联络感情。

    A银行上上下下都有这样的传统,“公关”的对象不仅限于客户,还包括系统内部关键部门、关键岗位的关键人员。外部“公关”必不可少,内部“公关”更加重要。外部“公关”不得力,丧失的只是业务机会,内部“公关”不到位,则可能在任务下达、资源配置、事项审批等方面吃亏,享受不到优惠和特权,得不到关照与帮助。因此,每年召开年度工作会议总是显得特别热闹。各支行、各实体经营单位争着抢着请市分行领导和部门负责人到外面吃饭,塞红包,打砣子,送五花八门的礼物。

    严锋清着重其事地提出这个议案,希望听听大家的意见。

    赵国栋嘟哝着说:“该打发的,春节期间好象都打发过了。”

    听到这里,三位副行长不知道该如何表态,都没有急着发言。他们心里很清楚,春节期间“打发”的是赵国栋的关系,别人只会领赵国栋的情。严锋清初到孝北县支行上任,又是从市分行下来的,肯定想尽快建立和完善自己的人脉。现在赵国栋率先提出异议,就让他们感到非常为难。同意花钱“公关”吧,明显是在与赵国栋搓反绳;不同意吧,严锋清肯定不高兴。

    因此,他们只能装聋作哑,察言观色,见风再使舵。

    “大家都说说吧!”严锋清对赵国栋的发言不置可否,继续催促其他几位班子成员。

    三位副行长仍然默不作声。

    严锋清预感到这不是好征兆。如果再有一位副行长站出来反对“公关”,事情就会弄得比较麻烦。因此,他把目光投向最有可能支持他的林辉,问:“林行长,你是什么想法?”

    班长直接点将,林辉显然是躲不过去了。他毕业于中南财大,今年二十五岁,是A银行孝感市分行系统最年青的副科级干部。来孝北县之前,他已经在市分行人事科工作了三年时间。对于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他已经见怪不怪,而且积累了一些为人处世的经验,基本上具备了应对各种复杂场面的能力。

    林辉下意识地咳嗽了一声,然后开始发言:“赵书记说的是事实,春节期间我们已经拜访过市分行的一些领导,再去安排他们,有可能是重复行事。”

    听到这儿,严锋清脸色阴沉,显然不太满意。其他所有班子成员都屏气凝神,等待着林副行长的下文。

    “不过呢,春节过后市分行中层干部有所调整。”林辉话锋一转,开始倒向严锋清这一边,“比方严行长吧,他调出市分行计划科,计划科就换了一个副科长。鉴于这些人事方面的变化,再去打点一下也未免不可。见到菩萨就烧香,多个朋友多条路。我觉得还是应该去活动活动,把各方面的关系都建立起来,夯实基础。”

    严锋清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继续“将军”,催促钱建伟和李金林也说一说,表个态。

    已经二比一了,再有一个人唱赞歌,议案就可以顺利通过。

    钱建伟说,他同意林副行长的观点,有必要去“拾遗补漏”。李金林认为,多“打点”一次也算不得什么,只当是巩固前期的成果。

    就这样,班子成员达成了“烧香拜佛”的一致意见。

    严锋清乘势而上,阐述这次“公关”的重要意义、操作思路和实施办法。他说,请领导们吃饭估计是赶不上趟了,其他支行早就抢占了先机。买礼品吧,时间太紧,一时也不知道送什么东西合适。干脆直接送钱!挑几个市分行重点科室,按照“一把手”每人1000元、副职每人500元的标准准备。此项工作由支行办公室具体经办,王加林主任全权负责。

    大家都没有提出异议。没有异议就是默认,默认等同于同意。

    这次去云梦县开会,孝北县支行一共派了三辆车。严锋清坐“桑塔纳”,赵国栋和林辉坐“标志”,孙建伟、李金林和王加林坐“切诺基”。春节前,市分行调拨了一辆南京“依维柯”客车改装的运钞车给支行,还随车派来了司机小袁。原来用于运钞的“切诺基”就改成行政用车了。

    坐在“切诺基”副驾驶座位上,王加林的双手一直紧紧抱着装有几万元现金的黑皮包,生怕被别人抢走了似的。

    他肩负的责任重大。

    孙建伟和李金林坐在后排,时不时与王加林调侃,提醒他注意自己的生命财产安全。

    加林主任苦笑着,一直没有应声。

    “王彤十岁生日安排得不错,搞得蛮热闹。”孙建伟突然转移话题。同车的两个副行长都参加了王加林为他女儿办的十岁生日庆典。

    “谢谢!谢谢!感谢领导们捧场。”加林礼节性地回应。

    孙建伟继续赞叹:“特别是在报纸上刊登祝福的话,我觉得这个形式挺好。电视上点歌点电视剧,看过就完了。报纸就可以保存下来,好多年以后拿出来看,仍然历历在目,能够勾起美好的回忆。真的挺好!我女儿明年过十岁,我也准备这样弄一下。对了,刊登那个东西得多少钱啊?”

    王加林迟疑片刻,回答道:“两百。”

    事实上,他一分钱也没有花。报社不仅免费为他刊登了这段祝福小广告,还专门请他去月圆酒楼吃饭。

    王加林何以有这么大的能耐?报社怎么会这么给他面子?这得从银行与报社、金融与媒体宣传之间的关系说起。

    前面我们已经提到,随着金融改革的不断深入,商业银行全面实施市场化经营,银行之间的竞争日趋激烈,逐步走向白热化。金融宣传和品牌塑造就显得尤为重要。A银行为了调动干部员工开展新闻宣传的积极性,甚至出台了内部奖励政策,奖励标准还相当诱人。

    银行在宣传方面的需求,很快就被敏感的媒体人所发现,他们马上开始利用银行的这种需求创造价值。如果想发表与银行相关的正面宣传文章,那就得交钱。

    这种花钱发表的文章,被称之为“软文”,实际上就是付费文字广告。媒体甚至可以派出记者或广告文案人员来执笔,帮助银行提升品牌形象和知名度。不过,“软文”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没有作者署名,又多半出现在“广告”或者“专题”版面。读者一看就知道是银行花钱“买”的,就会对其真实性产生质疑。所以,银行更愿意正面宣传文章以通讯报道的形式出现,哪怕是“豆腐块”短消息也成。

    如何在确保经济效益的情况下满足银行变“软文”为“新闻”的要求,媒体的做法是“交换”。稿件可以按新闻的形式给你发,但你得时不时在我这儿做做硬性广告。

    于是,银行就会在新机构开业、新产品投产、新系统上线、存款突破某整数关口、机构成立某整数年份、获得某重大荣誉时,在媒体上大张旗鼓地宣传,推广多种形式的“硬广”。作为取得媒体平日宣传“关照”的筹码和基础。

    有些发行量不大、收视率不高、受众面不广、关注度不高的媒体,为了增强银行与其合作的意愿,他们就会推出各种各样的评奖活动,吸引社会公众的眼球,同时从银行捞钱。

    这种评奖既有针对银行机构的,也有针对银行董事长、行长这些高管个人的;既有为某种银行服务精心打造的,也有为某种银行产品量身定做的。名目繁多,五花八门。只要银行出钱参选,媒体就能让这家银行荣膺“最佳XX银行”“最具XX的银行”“最受XX欢迎的服务”“最具创新的XX品牌”“XX先进单位”“XX示范单位”“XX十佳单位”,荣获“优胜奖”“优秀奖”“荣誉奖”“成长奖”“突出贡献奖”“特别贡献奖”,董事长或行长就能够当选“XX风云人物”“XX领军人物”,荣登“XX知名品牌榜”……

    银行看中的是“名”,媒体看中的是“钱”。双方一拍即合,共同构建互惠双赢的“名利场”。

    王加林因为喜欢写稿、投稿,经常有稿件被报刊电台电视台等媒体采用,也难免会收到一些媒体发出的做广告、参加评奖活动的要约。甚至会收到一些编辑记者的来信,接到他们打来的电话,希望他在银行与媒体之间牵线搭桥,促成合作。在赵国栋担任支行行长期间,加林也曾尝试着向赵行长提出过相关建议,但没有一次被赵行长采纳。

    赵国栋总是说没多大意思,不愿意花这个冤枉钱。

    王加林因此总感觉欠着媒体一个人情。

    前不久,加林收到《孝天日报》经济版编辑的来信,说是他们准备举办全市“经济新闻大奖赛”,正在征集大奖赛活动的冠名单位。冠名单位只需提供两万元赞助费,就能获得在《孝天日报》为期一年的冠名权。编辑希望加林主任帮忙做工作,促成A银行孝北县支行冠名。报社承诺,冠名单位可以优先发稿,大奖赛活动标志上,还可以署上支行行长的姓名。

    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加林向严锋清转达了《孝天日报》的意思。没想到严锋清满口答应,还催促加林抓紧时间与报社对接,不要让冠名权旁落,防止被其他单位抢走。

    王加林自然非常兴奋。他当即与报社编辑打电话,第二天就带着两万元现金,让司机小唐送他去了一趟《孝天日报》社。

    拉到这笔赞助的编辑接过两万元现金,从里面抽出一千元退给王加林,说是报社给他的回扣。

    王加林吃惊地瞪大了眼,头摇得像拨浪鼓,还不停地摆着手。

    “这是你应该得的。百分之五是报社内部规定的回扣标准。”编辑公事公办地告诉他。

    但加林说什么也不肯收,搞得那位编辑非常尴尬。

    正胶着时,经济版主任笑着打圆场:“既然王主任廉洁自律,我们也就不要逼良为娼了。这样吧,下班后我们请王主任吃顿饭。王主任不会这点面子也不给吧!大家都去,一个一个地给王主任敬酒。”

    男女编辑们都喜笑颜开。有的对着他们的头儿伸出大拇哥,还有个实习的小丫头,“乌拉”地喊叫起来。

    显然,经济版主任是想借请客的机会,犒劳一下自己的部下。

    ——新闻人是最善于找“由头”的。

    看到这种情形,加林也不好拒绝,否则,反而扫了大家的兴。他抬腕看了看手表,对编辑们说,下班还得一会儿,自己正好还有一件事情没办完。在大家的追问下,他就谈到了想在报上刊登女儿十岁生日贺词的事情。

    经济版主任马上从桌子上拿起一本稿纸和一支钢笔递给王加林,叫他写清楚准备刊登贺词的日期,以及贺词的内容。并且说:“这事就不用您劳神了,我们负责来办!”

    加林连声致谢。

    他拿起钢笔写了个日期,又写了“王加林方红梅恭贺女儿王彤十岁生日快乐”几个字,交给经济版主任,同时询问刊登贺词的费用。

    “谈什么钱?免费。”经济版主任非常豪爽地回答。

    王加林不仅省下了这笔钱,随后在月圆酒楼吃的那顿饭,也让他大开眼界,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

    月圆酒楼离报社很近,横穿一条马路就到了。

    下班后,编辑们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王加林,一路谈笑风生,欢欢喜喜地去沾他的光。在身披授带的迎宾小姐带领下,他们鱼贯进入三楼的一个豪华包间。

    包间正中有一个由无数“冰凌”组成的巨型水晶吊灯,柔和的灯光从“冰凌”丛中散发出来,如同瀑布飞流直下,倾泻到红色地毯上,又“飞溅”到四周古铜色墙纸上,营造出一种富丽堂皇的氛围。进门右侧是一个巨大的圆形餐桌,餐桌正中摆放着鲜花,共有十来个座位。每个座位餐具的摆放整齐划一:瓷碗和瓷勺搁在餐盘上,筷子和钢勺搁在瓷枕上,一大一小两个高脚玻璃杯,一个平底玻璃杯,旁边还有一个放毛巾的腰子形小竹篮。洁白的布餐巾插在平底玻璃杯中,如同盛开的百合花。进门左侧摆放着一个三人沙发和两个单人沙发,围着一个巨大的茶几,茶几上摆着瓜子和小点心,以及香蕉、桔子之类的水果。等菜的工夫,大家围坐在沙发上喝茶,聊天,看电视,享用茶几上的食品。

    凉菜和第一个热菜上桌之后,经济版主任招呼大家就座,并把王加林推到最尊的位子上。

    加林礼让了一阵,最后盛情难却,还是客随主便,依了报社主任的意思。他坐下后才发现,平底玻璃杯中插放的布餐巾并非都是百合花形状,有两个与其他的不一样。主任让他坐的那个位子,布餐巾叠得如同一只凤凰的头部。而正对他的那个位子,布餐巾叠得如同凤凰的尾部。

    据说,“凤头”最尊,“凤尾”则是买单人坐的。

    餐桌有两层桌面,上面一层是电动转盘,菜搁在上面不停在旋转,方便每一位客人取食。服务生把布餐巾从玻璃杯中取出来,压到每位客人面前的餐盘下面,又把一条叠成方块的湿毛巾搁在小竹篮里。

    客人们拿起湿毛巾擦手擦脸。

    王加林见自己左右都有毛巾,不知该拿哪一条,所以一直坐着没动,不敢贸然下手。直等到右手边的毛巾被报社主任使用,他才把左手边的那条湿毛巾拿了起来。毛巾是刚用热水浸泡过的,还冒着热气,拿在手里感觉很舒服。他擦了擦手,又摊开认真地擦了擦脸,人一下子清爽了许多。

    这时,包房里走进一个头戴小红帽的男生。他手里提着一个大铜壶,铜壶的嘴子足有一米长。他示意客人们稍微倾斜一下身子,便双手提壶往桌上的平底玻璃杯里倒茶。“小红帽”固定地站在一个地方,无论茶杯离他多远,他都能准确地把茶水倒进茶杯中,并且保证一滴也不洒。这不仅是倒茶,而且有点儿表演的味道。大家凝神静气,每看到一个茶杯倒满,就开始鼓掌叫好。

    那天,王加林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了蛇肉,还见识了经济部主任喝蛇血,把蛇胆浸泡在白酒里、生吃蛇胆的血腥场面。

    在酒席上与编辑们交谈时,他才知道刊登一条贺词的收费标准是两百元。

    云梦县是孝天市下辖的一个县,距孝天城只有18公里。

    早在西魏时期,这里就是县的建制,至今已有1400多年的历史。虽说历史悠久,云梦县毕竟是个小地方,没什么知名度,长期不被世人所关注。直到1975年,在县域内的睡虎地发现了一个秦墓,并且出土了大量珍贵的秦代竹简,才使这个小地方声名鹊起。

    云梦秦简、睡虎地秦简已经成为云梦县的名片。

    A银行孝天市分行之所以选择在云梦召开年度工作会,主要是因为县城有他们自办的白金龙宾馆。白金龙宾馆地处云梦县城最繁华的闹市区,属商业黄金地带。宾馆占地三十多亩,建筑面积四万多平米。集餐饮、住宿、娱乐于一体,装修豪华高档,各种设施齐全,是云梦县唯一的三星级酒店。

    王加林随几位行领导在宾馆里住下后,就开始查阅《会议指南》,弄清楚他们准备拜访的市分行领导的房间号,住的是单间还是标准间,是一个人住还是和其他人合住。针对不同情况,实施不同的“公关”策略,想办法把黑皮包里的那些“信封”送出去。

    这项看似简单的任务,完成起来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

    领导们住得太集中了,而且大家都很忙。红包又不是人人有。必须精准投放,秘密发送。不能让其他的人看见和知晓,有点儿像做“地下工作”。

    加林跟在严锋清的屁股后头,一会儿去这栋楼,一会儿到那栋楼,楼上楼下跑,累得满脸通红(当然也有可能是不好意思和难堪的结果),浑身大汗,衬衣都湿透了。

    忙到晚上十点多钟,仍然有几个红包没有送出去。据说那几个领导被其他支行请出去吃饭了,一直没有回来。吃完饭通常还有其他的娱乐活动,唱KTV呀,跳舞呀,洗头、洗面、洗脚呀,做保健呀,按摩松骨呀,不可能饭一吃完就回宾馆。也说不定在外面开房间打麻将,通宵达旦激战,明天早晨直接回白金龙宾馆开会。这几个红包只有等明天中午休息或者晚饭之后,再瞅机会送给那几个外出寻欢作乐的科长主任。

    年度工作会议的第一项议程是重头戏,由市分行行长何志雄作主题工作报告。从上午八点半开始,一直讲到中午十二点,整整花了三个半钟头。这种讲话稿类似于“政府工作报告”,总结成绩方方面面都要涉及到,部署工作点点点滴滴都不能少。不能漏掉一个部门,更不能忽视一个单位。否则,就有可能引发不必要的矛盾,甚至产生不必要的纠纷。

    主题工作报告通常由办公室文秘人员负责起草。先征求各部门的意见,再征求各分管领导意见,然后送单位主要负责人审阅。初稿形成后,再召开领导班子会议,集体讨论,最后才能形成定稿。从初稿到定稿,往往需要经过多次修改,广泛吸纳各方面的意见和建议。

    工作报告是集体智慧的结晶,属名副其实的“公文”,只不过会议上是通过主要负责人宣读传达出去而已。

    撰写这种动辄几万字的“鸿篇巨制”,执笔人绞尽脑汁不说,还得不分白天黑夜地加班加点。因为部门和领导众多,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意见,众说纷纭。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修改起来相当麻烦,甚至让执笔人无所是从。很多内容,刚刚改过去了,说不定马上又要改回来,折磨得你身心疲惫。既消耗人的体力和脑力,也考验人的精神和意志。

    当然,无论写得好坏,只要通过主要负责人的声音传达出去了,总会得到一致的好评。在随后进行的分组讨论中,大家都说何志雄行长的讲话“高瞻远瞩”“高屋建瓴”“热情洋溢”“鼓舞人心”“分析透彻”“切中要害”“重点突出”“提纲挈领”“言简意赅”“思路明确”“措施具体”“与时俱进”。纷纷表示,回去之后要认真组织干部员工学习,坚决贯彻落实何行长重要讲话精神。

    支行行长们唱完赞歌表完态之后,马上抓住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汇报本单位的工作情况。说成绩滔滔不绝,谈问题三言两语,提建议轻描淡写。

    套路。亘古不变的套路。不过,在A银行这样的国有大型银行,这种套路却非常盛行。

    开会是枯燥的。老是坐在会议室里说的说、听的听,既单调又无聊。如果遇到一个“罗嗦婆”絮絮叨叨地侃侃而谈,空洞无物地装腔作势,那简直就要人的命!

    还好,休会时间能够参加一些业余活动。有集体组织的拔河比赛、球类比赛和舞会,有自由参与的下棋、打牌、唱歌、看录相,还可以在县城里随便闲逛。王加林利用中午休息时间,去参观了云梦城关的楚王城遗址、儒学大成殿和城南的泅洲寺。

    中餐和晚饭安排的是桌餐。

    白金龙宾馆最大的餐厅里摆放着十几张圆桌。桌面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搁着能够转动的玻璃圆盘。按照人数摆放着碗筷、汤匙、酒杯、茶杯和餐巾纸,虽然不及王加林在月圆酒楼里见到的那般气派,但也算是比较正规和讲究的了。

    所有的会议代表欢聚一堂,等候酒店服务生送上美味佳肴。因为就餐人数太多,炊事员忙不过来,加上有时休会过早,等候用餐的时间就显得比较长。

    没有关系!大家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卡拉OK。

    餐厅里有一个可以表演节目的舞台,舞台正中墙面是一个超大的电视荧屏,连接着音响和VCD播放机。打开这些设备,就能够播放或者演唱各种各样的流行歌曲。麦克风还是无线的,唱歌的人可以拿着话筒随意行走。

    每次就餐前,市分行领导总是率先“献丑”,一展歌喉。

    何志雄行长唱的是正在热播的电视连续剧《济公》主题曲《哪有不平哪有我》。他模仿着游本昌的腔调“鞋儿破,帽儿破”,马上就博得满堂的掌声和喝彩声,把餐厅的热烈气氛推向高潮。

    接下来,市分行部门负责人、支行行长、副行长们轮番上场。有时大家还互相拉歌,大呼小叫“某某某,来一个”。

    每天用餐前的“演唱会”比开会受欢迎多了。有些胆大妄为的会议代表居然说:“开什么鸟会!就这样唱三天歌多好。”

    相比于其他的娱乐活动,“演唱会”的影响力也是最大的,毕竟是在所有会议代表面前展示。

    百来号人呢!众目睽睽之下,大庭广众之中,多有面子啊!

    遗憾的是,已经到了第二天的晚餐了,演唱者中还没有出现孝北县支行人员的身影。

    五个行领导和王加林都不愿意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即使有人喊叫着他们的名字,他们也是摇头摆手,红着脸不肯登台亮相。

    是因为歌唱得不好怕别人嘲笑么?其实王加林的嗓子挺不错的。

    加林读初中时就参加过大队的文艺宣传队,跟着王李村能歌善舞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到各生产队巡回演出。他唱的电影《闪闪的红星》主题歌《红星照我去战斗》,曾经赢得四邻八乡社员的掌声。在学校老师的撺掇和鼓励下,他还报考过孝天县楚剧团呢!虽然第一轮就涮下来了,但主考老师说他底子不错,只是没有经过专业训练而已。

    看到别人出风头,加林心里痒痒的。老实说,已经亮相的“歌手”中,好多都不如他,还有些人纯粹是鬼哭狼嚎,把歌儿唱变了,完全跑调了。加林在私下里嘲笑这些人掉底子。但是,他又不敢贸然上场。原因很简单,他从来没有唱过卡拉OK。现在的流行歌曲,他只能简单地哼上几句,没有一首歌能够唱完整。虽然电视荧屏上有字幕提示,万一跟不上节奏,不出洋相才怪呢!他一旦上场,代表的可是孝北县支行。他不能丢支行的形象。

    这种面子观念和责任心钳制着加林,折磨着加林,使得他一直按兵不动,鼓不起勇气。有时,他甚至因此而感觉到很压抑、很沮丧、很自卑。

    年度工作会议进入最后一天。主要议程是表彰先进单位和先进个人,签订经营目标责任状、党风廉政建设责任状、案件防控和综合治理责任书,最后是市分行副行长王道欣作会议总结。当王副行长宣布这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与时俱进的大会”散会的时候,全场响起雷鸣般、经久不息的掌声。

    按照惯例,会议最后一顿饭是最丰盛的。

    吃完“最后的晚餐”,大家就要各奔东西,各回各家。市分行领导利用这个机会向大家敬酒,给大家鼓劲。兄弟支行之间也借花献佛,相互敬酒,交流感情。

    白酒、啤酒、红酒、饮料都有准备,大家各取所需。

    这餐饭,大家一般不会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而是拎着酒瓶、端着酒杯到处走动,轮番到每一张桌子上去敬酒。整个餐厅如同集贸市场一般,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喊喊叫叫,甚是热闹。

    王加林跟随支行领导们一起,把十几张桌子转完之后,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抬脚不知道轻重,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或许真如人们常说的那样,酒壮怂人胆。前两天,别人怂恿加林唱歌,他一直忸忸怩怩,满脸通红,把脑袋摆得象拨浪鼓,现在他居然径直走到了主席台上,主动拿起了麦克风!

    简单地寒暄了几句,王加林说自己代表孝北县支行唱首歌,给大家助兴。

    当负责换碟片的服务小姐问他唱什么歌时,他居然选择了摇滚教父崔健的成名曲《一无所有》!

    孝北县支行的几位行领导都为他捏了一把汗,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曾经问个不休——”

    王加林开口唱完第一句,整个餐厅突然安静下来。紧接着,如同大晴天瞬间下起暴雨一般,掌声四起,不少人开始叫好,有的还吹起了口哨。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

    大家的鼓励增添了王加林的信心。他越唱越合拍,越唱越动情,越唱嗓子越亮。他甚至不自觉地运用起了口腔共鸣、头腔共鸣和胸腔共鸣。高音饱满宏亮,中音圆润流畅,低音浑厚悠扬。使得满场的人都放下筷子,为他鼓掌,为他叫好。

    全部唱完回到座位上时,不少人都涌过来向他表示祝贺。王加林心里格外舒畅,前两天憋在肚子里的淤气一吐为快。

    回孝北县的路上,同车的两个副行长和司机小唐对他赞不绝口,说他为孝北县支行长了脸、出了气、争了光。

    加林谦虚地笑笑。他如同哲人一般地说:很多事情的失败,并不是因为我们不能,而是因为我们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