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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华中金融专科学校干部培训中心时,王加林发现房间的另一张床上放着别人的行李。
卫生间门关着,里面传出哗哗啦啦的流水声。
他打开电视机,靠在床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等卫生间里面的人出来。心里想,与自己同室而居的会是什么样一个人呢?
等了足有五分钟的样子,卫生间的门终于开了,走出一个瘦高个的小伙子。两人笑着打了招呼,自我介绍之后,又互相交换了名片。加林这才知道,对方来自D银行十堰分行国际业务部,和他一样,也是来参加函授学习的。
同行加同学的关系,很快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两人各自介绍了一下本单位的情况,话题很快又转到了函授班的组织工作上,同仇敌忾地把华中金融专科学校臭骂了一通。
第二天,函授班正式开课。
进入听课环节,王加林发现,老师们讲得还是挺不错的。只是班级管理比较松散,没有班主任,没人记考勤,更没人点名,比读研究生还自由,听课或者不听课,完全靠学员自觉自愿。这样也挺好,自己有兴趣就听课,没兴趣就到处逛逛,只当是出来旅游的。
带着这种愉快的心情,王加林结束了函授班第一天的学习。
晚饭后,正准备出门时,听到有人敲门。
“请进!”因为门是虚掩着的,王加林喊了一声。
没有人进来,又传来怦怦怦的敲门声。
“请进!”加林再次喊道。
仍然没人进来。他只好自己走过去,把房门拉开。一阵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
站在门口的正是加林的热心读者梁雯。
她穿着红呢子大衣,提着一个小手袋。进门就说今天喝了七八两,还不停地打着酒嗝。
王加林忙不迭地招呼她坐,又赶快找杯子,倒开水。
梁雯坐在沙发靠背椅上,接过冒着热气的水杯,接连喝了好几口,再才开始与王加林拉话。
与王加林在一起,她没有丝毫的拘谨,就像老朋友相见或者家人相聚一样,说话非常随便。她介绍了大学毕业之后的经历,饶有兴致地谈起了现在的工作和生活,后来话题又转向了她的父母、弟弟、妹妹、哥哥、嫂子和侄儿。也不知是因为故人相见让她格外兴奋,还是由于酒精的刺激作用,梁雯说起话来如开闸的洪水,滔滔不绝,没完没了。有时,可能实在是说累了,她就停下来,端起水杯喝几口水。喝完水后,接着又讲。
梁雯说,她租住在汉口香港路,工作单位又在武昌水果湖。每天早上六点之前就得起床,自己弄早餐,吃完之后就去赶公交车。倒两次公交车到长江边,坐轮渡过长江,再倒两次公交车到单位。不堵车的话,路上需要近两个小时。
上班之后就开始忙,直到下午五点半又往家里赶。下班时公交车上总是特别拥挤,人贴着人,有时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手还得高高地举着手提包,因为里面装着需要整理的文件资料和录音磁带。
回到家里,赶快去买菜做饭,洗澡洗衣,接着就开始加班,直到转钟之后才能上床休息。每天都是这样满负荷地运行,超负荷地工作。
她的工作岗位相当于编辑部前台秘书。事务繁杂,又没有量化考核指标。收信拆信,分门别类送给编辑;按照主任的批示,给读者回信;邮寄样刊或赠刊,核算和邮寄稿酬。打开水,做清洁,传电话,外出发信、刻印章、印名片,到银行取钱。有些事情其实是发行部或广告部应该做的,都压到她一个人身上。
上级领导来检查指导工作,或者与兄弟报刊横向交流时,凡是有重要的应酬,领导都要她去陪同。并非她岗位职责需要,而是因为大家知道她能喝酒。她俨然成了编辑部里小有名气的“陪酒女郎”。酒席上,领导一声令下,或者使一个眼色,她都得拼着命去喝。领导只希望她把客人陪好,让客人喝得尽兴,完全不顾她的死活。她为此哭过好多回。但应酬还是一个接着一个,根本就没有办法回避。名人名家来了,新闻出版署或者省市领导来了,兄弟报刊的同仁来了,她都得“披挂上阵”。
家事也不顺。
梁雯家在湖北安陆农村,哥哥嫂子长年在外打工,侄儿完全靠她父母照顾。那个撕过王加林的中篇小说手稿的小侄儿依然顽劣调皮,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不说,前不久和同学疯闹时还摔破了头,缝了十二针。
梁雯她弟在河南信阳,租了个门店修手表,与房东的女儿结婚成了家。弟媳没有上过学,是个文盲,修养特别差,好吃懒做,又不会体贴人。两人的关系一直不好,经常争吵打架,闹离婚,婚姻已经濒临破裂的边缘。梁雯她弟患有胸膜炎,不能生气。这一点让她特别担心。
梁雯还有一个比她小两岁妹妹。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她妹妹鬼迷心窍地爱上了她姨妈的儿子——也就是她表弟。表兄妹属于近亲呀,这怎么可能!双方的老人急得什么似的,想方设法阻止和劝说他们,但丝毫也不起作用。两个人爱得死去活来,海枯石烂不变心。甚至扬言,如果大人继续干涉他们的婚姻,他们就私奔!万般无奈,家里只得为他们操办的婚礼。成全了两位新人,双方的老人又都提心吊胆的,害怕他们将来生个缺胳膊少腿、或者有先天性疾病的孩子。
谈起自己的父母,梁雯是最动情、最伤感的。
梁雯说,她爸年青时英俊潇洒,天资聪明,读书时成绩非常好,二胡也拉得特别棒。可是,读书时赶上“文化大革命”,没学到什么东西,也没有机会考学,高中毕业后只能在家里务农。她爸不甘心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跑出去当泥瓦匠,帮别人做房子。又自己织网打鱼卖,当过鱼贩子。还学过维修缝纫机。总之,干过很多的职业,为的就是养活家里的一大群儿女。梁雯她妈年青时也很漂亮,能歌善舞。虽然自己读书不多,但总是希望儿女们有出息。因为梁雯学习成绩一直比较好,后来又考上了孝天师专,在四邻八乡成为美谈。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感到很荣耀,她的父母脸上也有了光彩。
梁雯她妈对梁雯尤其偏爱,把她上学时用过的课本、笔记本和作业本全部锁在一口大木箱里,悉心保存。梁雯她妈想她时,就把这些书呀本呀拿出来,双手抚摸着,一页一页地翻看。看着看着,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梁雯她妈常说:“别人家的孩子考上学之后,都把旧书卖掉,我是决不会卖的。我要把我家梁雯读过的书、写过字的本,永远留在家里,好好保存。看到这些东西,我就会想起这孩子读书学习时的艰难。”
听过梁雯趁酒性情真意切的倾诉,王加林久久难以平静。
几年不见,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大学生完全没有了踪影。他没有想到,走上工作岗位才几年时间,梁雯竟然会碰到那么多的烦心事,以至于发出“人世沧桑,世态炎凉”的感叹。
梁雯自始至终没有提起自己的婚姻和恋爱情况,这让王加林很意外,也很纳闷。他曾试图探问,但一直没有机会。因为梁雯从进门到最后离开,嘴巴一直没有停下来,根本就容不上王加林插嘴。
梁雯足足讲了两个多钟头,直到她记起公交车快要收班了,才不好意思地笑笑,结束了自己的演讲,起身告辞。
来武汉之前,王加林曾把自己写的两篇文章打印出来,带在身上,准备让梁雯转交给编辑。因为一直在当听众,他把这件重要的事情也给忘记了。
次日下午,王加林提前结束听课,打算去一趟梁雯工作单位。
他按照梁雯给的地址,转了两次公交车,一路询问着,总算找到了那家青年杂志编辑部。
不凑巧的是,梁雯不在。
编辑部工作人员告诉王加林,梁雯外出参加一个公务活动了。他于是满脸通红地走出编辑部。
返回的路上,加林很沮丧,后悔去之前没有给梁雯打个电话。
也说不清为什么,当他向别人打听梁雯时,心里感觉瘆得慌,最开始连问话的勇气都没有。他感觉自己不对劲,有点儿像《红楼梦》中的贾瑞,色胆包天,不知廉耻。
我这是怎么了?王加林问自己。我有那么温柔、美丽、贤慧的老婆,有那么聪明、漂亮、活泼、懂事的女儿,有那么温馨、甜蜜、安定、和谐的家庭,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还有什么值得三心二意的?梁雯最多也就是个异性朋友,并非什么红颜知己,更不适合做自己的情人或者伴侣。我是鬼迷心窍了么?为什么会这样执迷不悟?
唉,男女之间的事情有时就是身不由己啊!理智的力量无法把控感情的放纵奔流。王加林为自己的心猿意马感到害臊,为自己的花花肠子感到悲哀。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肮脏丑恶,既对不起老婆方红梅,更对不起女儿彤彤。
自己怎么会成为这样一种人呢?
为了救赎自己的灵魂,也算是给自己心灵一点儿慰藉,第二天晚上,王加林乘车到中南商业大楼,想给两个自己最亲爱的女人买点儿东西。他给女儿买了件粉红色的外套,颜色和式样都挺不错的,价格当然也不错——128元。然后,又给方红梅买了一条老虎图案的真丝围巾和一双羊皮手套。
记忆中,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大方过。以往给女儿买衣服,总认为小孩子处在身体快速发育阶段,不愿意买太贵太好的,担心穿不了多长时间就小了。花一百多块钱买一件童装,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王加林准备面授结束回家时,把这些礼物送给她们,让家里的两个女同胞高兴高兴。
他暗自下定决心,不再去找梁雯了。
他到司门口新华书店买回一张《武汉市交通旅游图》,推开平铺在床上,查找附近的名胜古迹和旅游景点。拟定了未来几天的业余活动计划,争取每天中午或者放学之后,去游览一个地方。
就这样,加林先后去了黄鹤楼公园、辛亥革命纪念馆、长春观、宝通寺和武昌农民运动讲习所旧址。
到了晚上,他就呆在房间里看电视连续剧《西游记》。中央台电视剧频道每晚播放三集,看完之后,往往就快转钟了。
住在一起的十堰小伙很少落屋,对电视也不感兴趣,每天总是很晚才回来,也不知在外面干些什么。
有一天,两个拎着塑料袋的漂亮姑娘到房间来找十堰小伙,结果他不在。两位美女对王加林说,他们是华中金专的学生,也是从十堰来的,与十堰小伙是老乡。她们是应十堰小伙的邀请,来房间里洗澡的。
干部培训中心实行酒店管理,每天二十四小时有热水,既能淋浴,也能盆浴,非常方便。反正用的是酒店的热水,也不会让住客多交钱,加林二话没说,就让两个美女进了卫生间。
听着她们在里面有说有笑地洗浴,加林又想起了自己在孝天城参加自学考试,住在国光旅社的日子。同样的职后业余进修,时过境迁,特别是职业变化之后,差距是多么的大啊!
当教师时参加自学考试,经常为几块钱的报名费发愁。坐火车往返于花园镇与孝天城之间,很少购买车票,总是绕道车站附近的小巷子进出站,在列车上想方设法躲避查票的乘务员。其实,票价只要六角钱,如果侥幸逃票成功,总是高兴得什么似的。住最差的旅社,吃最简单的伙食——多半都是馒头、包子、烧饼、馄饨之类的面食。
如今呢?可谓鸟枪换炮,情况大不一样了。交学费一掷千金,住的是宾馆,吃的是小炒,还能随心所欲地到处游玩。买东西时花个几十块钱或者百把块钱,似乎是很简单、很寻常的事情。
正在他胡思乱想,独自发着感叹的时候,卫生间的门打开了。
“不好意思啊,大哥。”一个女生身上裹着浴巾,边擦着湿淋淋的头发,边问王加林,“浴缸的排水孔怎么堵不上啊?”
王加林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卫生间门口。问:“我方便进来吗?”
“没关系,没关系,您进来吧!”
王加林走进卫生间,把搪瓷浴缸进水阀门后面的一个小钢丝帽拉了拉,排水孔马上就被金属铁盖堵得严严实实。
“原来机关在这里啊!”两个女生恍然大悟,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放水时,把钢丝帽按下去就行了。”王加林进一步对她们进行培训。
两个女生连声致谢。
王加林极有成就感地走出了卫生间。
再次回到沙发椅上坐下,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使用浴缸和坐便器时的情景。
从牌坊中学调到A银行孝天市支行之后,由于刚刚完成从乡村教师到银行职员的角色转换,王加林对银行业务还比较生疏,尤其是会计结算方面,可谓一片空白。
隔行如隔山。他对此深有体会,平时与别人交谈,或者开会听领导讲话时,很多名词他都是第一次听说,根本就不清楚是什么意思。诸如透支呀、头寸呀、汇差呀、挤兑呀、存贷比呀、存款准备金呀、信用卡呀、呆账呀,等等。有时他虚心向别人请教,有时就靠自己翻专业书籍或者查阅金融词典。
加林还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在教育部门工作时,人们谈起钱时,用的量词主要是元、角、分,而在银行工作,人们谈起钱时,开口就是多少“万元”,或者多少“亿元”。财大气粗的风范,由此可见一斑。
国庆节前夕,分管办公室工作的支行副行长周兴国突然单独召见王加林。
周副行长慎重其事地向加林布置了一项工作任务,并且一再强调,这项任务非常重要,也非常特殊,必须不折不扣地完成,而且要严格对外保密。
紧接着,王加林就按照周兴国的指令开始操作。
首先,电话通知孝天麻糖厂财务人员来银行办理一千万元贷款。贷款资金划到麻糖厂账户上之后,银行又开出汇票,将这一千万元资金汇到湖南省岳阳市。汇票没有交给麻糖厂,而是由王加林拿着。他带着这张汇票,和周兴国一起坐专车直奔湖南岳阳。
到岳阳市后,找到一家能够办理联行结算业务的A银行营业网点。王加林根据周兴国的嘱咐,谎称自己是孝天麻糖厂的业务人员,准备到岳阳谈一笔生意,要求将这一千万元的汇票解付,存入临时账户。事情办妥之后,周兴国、王加林和小车司机三人就住进了岳阳国际大酒店。
正是在这个大酒店里,王加林第一次使用浴缸和坐便器。
那天他单独一个人住一间房。进入房间后,加林突然感觉肚子不舒服,内急,想大便。进卫生间一看,并无蹲坑,只有一个坐便器。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把坐便器当成了尿池子,以为只能小便使用,不能用于大便。于是,赶快带上房卡,锁好房门,下电梯到一楼大厅,在前台服务员的引导下,去公共厕所解决了问题。
回到房间洗澡时,他与刚才那两个女生一样,发现浴缸排水孔上面的金属盖怎么也按不下去。加林不好意思去问服务员,本打算用花洒淋浴一下算了,但想想有这么大一个浴缸,不泡个热水澡又划不来。他只得拿了条毛巾,缠绕在浴缸的金属盖上,把排水孔堵住。这才保证了浴缸的热水上升到能够泡澡的位置。
从小到大,王加林一直是用脚盆洗澡。逢到热天,他有时去池塘游泳,有时提两桶冷水回家,在牌坊中学的后院子里擦擦身子,然后把桶里剩余的水从头顶往下淋。
他还从来没有躺在浴缸里洗过澡。
当他让整个身体浸泡在热水之中,仰面躺在浴缸里面的时候,那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舒服之感,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第二天上午,他们又来到前一天办理汇票解付的那家银行,谎称与别人的生意没有谈成,要求把那一千万元资金重新汇回湖北孝天。
拿着银行开出的汇票,他们又开车返回了孝天城。
一千万元资金从孝天汇往岳阳,又从岳阳汇回孝天。他们只是开着车子跑到岳阳办理相关手续,带一张汇票出去,又带一张汇票回来,工作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了。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办得也比较顺利。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办理这件事情有什么意义,王加林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有保密要求,他也不便于向别人咨询。
后来他还听说,在他和周兴国去岳阳市的同一天,另外两位行领导也分别带队去了河南信阳和江西九江。三路人马分别从孝天城出发,前往省外的A银行机构办理同样的事情,他更觉蹊跷。
经过好长时间的捉摸,王加林把那次神秘的“岳阳之行”的目的,判断为虚增存款或者压缩汇差。
贷款给孝天麻糖厂一千万元,资金划到麻糖厂的结算账户上,就变成了企业在银行的一千万元存款,这叫贷款派生存款,是很多银行惯用的手法。时间又选择在九月末,既是月末,又是季末,是银行内外部考核的关键时间点,存款“冲时点”的迹象非常明显。
那么,既然贷款已经转化为存款,为什么又要从孝天城汇到岳阳、再从岳阳汇回孝天城呢?王加林分析有两种可能性:一是逃避检查。贷款到企业账户上,资金闲置不用,很容易让人看出是为了虚增存款而发放的“假贷款”。资金汇走了,则能掩人耳目,最后资金从外地汇回,计入存款则名正言顺。二是调节计划。银行存款的增加或者减少有时是很难预料的,不到月末或者季末的最后一天,根本没有办法知道这个月或者这个季度是什么情况。从外地带回的汇票则能灵活应变:如果存款任务没有完成,就将汇票解付,资金划入企业账户,增加存款;如果存款任务已经完成,汇票就拿在手里,不进账了,以免抬高本月或者本季度存款考核基数。
压缩汇差的猜测,是基于三路人马为什么把出行的目的地选择在省外。这里,首先有必要解释一下什么是汇差。为方便起见,我们还是以王加林和周兴国的岳阳之行为例。
如果孝天麻糖厂确实在岳阳有一笔生意,需要付款给岳阳的客户,那一千万元的票据解付后,岳阳的A银行就应该按要求付款。付款之后,再由孝天麻糖厂的开户银行——A银行孝天市支行把资金汇给他们。由于当时还没有实行电子汇兑,银行之间的汇款不能即时到账,中间会有资金流动的在途时间。一些不守规矩的银行,为了自身利益,就故意拖延汇划资金的时间,形成应付汇差。对于已经代为付款的银行来说,则形成了应收汇差。这种现象一度非常普遍,一些银行暗占汇差数量之大、时间之长让人瞠目结舌。
A银行孝天市支行就是这些不守规矩的银行之一。为了应付上级行的检查,他们就导演了这出把资金带到省外,从省外汇回,虚增本行应收汇差的闹剧。
那次非同寻常的“岳阳之行”,对王加林影响很大。他见识了银行和企业联手造假的行为,看到了银行内部管理中存在的很多漏洞。银行并非他想象中那么圣洁,他不再百分之百地信赖银行了。对银行行长、副行长这些管理人员也一样,他们并非他所想像的那么高尚,也就不再五体投地的崇拜这些“正人君子”了。
面授学习结束的前一天,王加林听完课回到培训中心时,在客房部的走廊上又看到了梁雯。
梁雯还是穿着那件红色呢子大衣,半高跟皮鞋。与上次不同的是,她来之前化过妆了,头发也刚刚做过。
她站在房间门口,手里拿着一本《知音》杂志。见到王加林,她笑着说,自己一下班就直接过来了,还没有吃饭呢。
王加林于是请她一起到培训中心餐厅里吃饭。
填饱肚子之后,梁雯提议出去走走。他们于是穿过荆南街,来到民主路上,在灯火斓珊、人流如潮的大街上边走边聊。
到了公交车站,正好有去中华路轮渡码头的汽车。
因为谈兴正浓,两人都没有分手的意思,梁雯就没有上公交车,而是陪着王加林继续闲逛。
王加林开玩笑说,我们步行去汉口香港路吧。
梁雯笑而不语。
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梁雯说,实在是走不动了,还是坐车吧。
王加林看了看手表,说,估计轮渡已经收班,现在只有打的走武汉长江大桥。
梁雯又有所顾虑,担心她一个人深夜打的不安全。
王加林不失时机地提出送她回家。
梁雯没有反对。
就这样,两人一起打的到了汉口香港路。
下车后,梁雯指着前面一个街口说,穿过那条小巷子,就是她的住处了。
两人一声不响地走到街口,进入空空荡荡的小巷子。
夜已经很深了,巷子里除他们以外,没有一个行人。不知是因为走累了,还是该说的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梁雯一直默默无语。王加林也不知该提起什么话头。两人就那么闷声不响地走着。
达达达的脚步声更加衬托出四周的寂静。他们甚至能够听到对方的呼吸,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走了五六分钟的样子,梁雯停下来,指着前面的一栋楼房说,到了,我就住哪儿。
王加林于是向她告别。
她离王加林很近,眼睛直直地望着对方,试探地问,要不,上去坐坐?
加林说太晚了,下次吧。于是转身准备离开。
还没有等他迈开脚步,加林的腰被两只纤细的手臂抱住了。他感觉梁雯的面颊已经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王加林的胸腔如同关进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突突突地跳个不停。他感觉呼吸急促,都快透不过气来了。
他迅速回转身,一把将梁雯揽入怀中,紧紧相拥。梁雯那软绵绵的头落在了王加林的肩头,颤抖的双手搭在了加林的后背上,不停地摸索着……
正当他准备有进一步的行动的时候,梁雯突然啜泣起来。
她哽咽着,梦呓般地轻声说:“我只是把您看作父辈和兄长,我是非常崇拜和尊敬您的。”
听到这里,一股冰凉从加林的后脑勺沿着脊背传遍全身,他如同遭到电击一般,浑身颤栗了一下,很快地松开了双手。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痛心疾首地向梁雯道歉,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抱抱你。”
梁雯这时也平静下来。她用右手捻着大衣上的纽扣,很宽容、很大度地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接着,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并且再次邀请加林:“要不,上去喝点水吧。”
王加林说不用了。他很坚决地回转身,逃跑一般地离开了。
路上,加林骂自己是畜生!他狠狠地抽着自己的耳光,万分懊悔,感觉无地自容。
我这是怎么了?我到底想干什么?未必,我也想玩“婚外恋”的游戏?我不爱自己的老婆了么?我与方红梅之间的婚姻出现问题了么?我开始见异思迁、移情别恋了么?
回答当然是否定的。他既不想离婚,也没有与梁雯走到一起的打算。
那么,我为什么要对别人想入非非、动手动脚呢?真的是“富贵生****想找个情人消遣消遣?
凭心而论,王加林绝不是一个沉溺于女色、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情欲放纵的男人。他并没有占有梁雯的想法,一点儿这方面的欲望也没有。可是,又如何解释来武汉之前和到武汉之后的心旌缭乱?如何解释刚才的所作所为?
男女之间的那点儿事情,古今中外总有一些无聊的文人夸大其词,将其描写得神乎其神。什么极乐销魂呀,什么翻云覆雨呀,什么某人的****与众不同呀……其实都是扯淡!除了“**棍”和“肉窟窿”,能有什么两样?
困惑。
王加林真的感到万分困惑。他发现自己很愚蠢,很卑鄙,很可耻,也很无聊,简直一无是处。
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他一次又一次地扪心自问,对自己有些绝望了。我怎么能够对一个崇拜自己的女孩子做出不要脸的事情?以后还怎么做人?如何面对那些认识、尊重和信赖自己的人们?如何面对自己的老婆和女儿?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承认,自己眼下对梁雯并无非份之想,刚才也确实只是想抱抱梁雯,但这并不能证明他就没有搞婚外恋的野心。他之所以望而却步,有经济上的考虑,有良心和道德上的原因。但所有这些,只能说明他不敢,并不是不想。今天试探性的“抱抱”,下次可能就是“亲亲”,再下一次,就有可能突破男女之间最后一道防线,做出自己一直表明“本不想做的事情”。
王加林觉得,自己这种拙劣的表演,不过是男欢女爱“三部曲”的第一部而已。他就这么一路剖析着、忏悔着、自责着,漫无目的地在万赖俱寂的大街上徜徉。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步入到情感的误区,已经让安宁而又幸福的生活蒙上了阴影。
必须悬崖勒马!必须尽快从这场荒唐的婚外情中挣脱出来!否则,这些年为爱情、为家庭、为事业、为前途所付出的全部努力,就有可能毁于一旦。
想到这儿,加林才觉得轻松了一些。他拦了一辆的士,返回武昌的华中金融专科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