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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大人指点。”容佑棠中规中矩对答,心平气和,以冷静应万变。
戚绍竹倒背着双手,于正厅上首来回踱步,藏在背后的两个大拇指轻快绕动,问:“你之前去过喜州吗?”
容佑棠略一思索,如实答:“下官只跟随剿匪军去过顺县。”
“你觉得那地方如何?”戚绍竹淡淡问。
“实不相瞒,当初平定匪患离开时,顺县满目疮痍,民生艰难,但转眼过了年余,具体如何下官并不清楚。”容佑棠坦言。
“本官也暂不清楚。”
戚绍竹颇为苦恼,使劲拍了拍额头,叹道:“上任至今,本官从未睡过一个囫囵觉,千头万绪呀,非常棘手。陛下去年派钦差彻查关州之乱,你们一口气抓走河间上下一小半官儿!黑心萝卜嘛,拔了就拔了,可空缺积攒的公务活儿谁干?只盼朝廷尽快派些好苗子下来,充实各衙门。”
哦,也是了,当初我和齐兄押走一船贪官,新巡抚制定的决策缺乏人手执行,干着急……
“大人思虑得极是。”容佑棠大加赞同,悄悄吸吸鼻子,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戚绍竹抱怨几句后,话音一转,饶有兴致问:“听说你带了些骁勇护卫?”
容佑棠一怔,谨慎答:“因腊月里起程,路途遥远,家中亲友很不放心,故给安排了几位好手陪同。”
“应该的。”戚绍竹和蔼笑道:“无需多虑,不过问问而已,你自带了护卫,本官就用不着让捕快护送了,倒也省事。”
“……”容佑棠的微笑险些没挂住。
“庆王殿下剿匪时大获全胜、一举荡平了九峰山,但你应该明白,当地元气不是那么容易恢复的,宵小奸邪之辈总喜爱往浑水里摸鱼。”说到此处,戚绍竹止步,正色叮嘱:
“实话告诉你:喜州不太平。但本官分身乏术,腾不出手收拾,幸而陛下英明,及时给派了个知府,望你能拿出魄力和才干镇住局面,设法压一压不正之风。但切忌操之过急,谨记‘谋定而后动’。”
不正之风?
容佑棠困惑暗忖,但对方点到为止,并无深谈之意,明显只能靠自己摸索。他拱手,慎重承诺:“下官必将竭尽全力,绝不辜负陛下圣恩和大人厚望!”
不卑不亢,眼神坚毅,谈吐文雅稳重,目前看来,挺像一棵好苗子。
戚绍竹挑剔考校半晌,勉强满意,挥手催促:“去吧,别耽误时间。关中的赈灾粮十日前运到,眼下已送了一半去喜州,暂时没个回音,不知顺当不顺当,你赶紧去瞧瞧。”
“是!”
目送新知府离去后,戚绍竹立即拿起压在桌面的信,“嗤啦”撕开,斜靠太师椅,兴致勃勃,默念两遍,撇撇嘴,慢条斯理将信塞回信封、收进怀里,笑骂道:“得意什么?不就是有个高中状元的弟子吗?值得千里迢迢来信炫耀?哼,无论多么出色的后生,如今变成了我的手下!”顿了顿,他懒洋洋问:
“你刚才说,那小子带了一小队精兵?”
管家停下收拾杯盏的动作,躬身答:“应当是。精锐士兵举手投足的气势遮掩不了,个个高大健壮,都跨刀呢。”
精锐护兵?谁给小容安排的?
莫非是……啧,想必只能是那一位主的手笔。
戚绍竹吁了口气,没说什么,慢腾腾起身,拖着靴后跟,哼着小调回后院,走了两步,又头也不回地吩咐:“嗳哟,朴成给我送了个人形大礼,子瑜必定给捎了些茶叶。去,沏一壶来尝尝。”
“是。”管家乐呵呵,习以为常。
拜别顶头上峰后,恰逢难得的风停雪止好天气,容佑棠率众快马加鞭,一鼓作气,于夜晚时分抵达目的地。
“终于到了!”
“弟兄们,赶紧的!”
千里迢迢,翻山越岭,远眺城墙上瞭望台燃烧得红彤彤的篝火,容佑棠精神一震,连极度的疲惫困顿也忽略了。
但,他们只欢喜了片刻——在距离城墙五里左右的一大片半倒塌的废墟里,卫杰忽然抬手喊停,众人一同屏息静听,风声中夹杂婴孩和女人的哭声:
“娘,娘呜呜……好饿……我饿!”
“乖……儿忍忍……等明天啊。”
“爹,我还想喝粥。”
“睡吧,睡着就不饿了。”
……
隐隐约约,断断续续,随着容佑棠等人策马靠近,顺风飘来的吵闹愈来愈清晰:
“喜州喜州,咱们到底‘喜’在哪儿呢?”一老妇人哭喊,其老伴愁苦悲叹:
“天灾*接二连三,累死累活一年,蝗虫一过,收成还不够缴田租和谷税。”
“雪崩把房子弄塌了,朝廷拨了赈灾粮,可发放时乱糟糟的,得靠抢,每天只给喝一顿稀米汤,顶什么用呢?看着吧,我这辈子要么饿死、要么冻死。”老头儿的孤寡兄弟说,他蜷在干草堆里,瑟瑟发抖,有气无力。
“肯定是饿死,有吃的人就死不了。”老妇人无奈道,她抱着仅一岁的孙儿,疼爱地捂在怀里护着,焦急问:“宝儿他爹出去找干柴半天了,怎么还不回来?”
“天寒地冻的,家家户户都需要干柴,附近的早被抢光了,急也没用,再耐心等等吧。”
……
容佑棠早已勒马,轻声命令熄灭火把,神色凝重,侧耳倾听,继而下马,悄悄靠近,开始调查真实灾情。
寒冷刺骨,黑暗中废墟里远远近近透出些篝火火光。
一行人轻手轻脚接近,岂料,原本松软的积雪里突然冒出个硬物,险些把全神贯注听取民意的新知府绊一跟头!
“啊——”猝不及防,容佑棠短促惊喊半声。
“小心点儿。”紧随其后的卫杰稳稳一把扶住,随即另两名护卫蹲下在雪堆里扒拉一阵,禀道:“大人,这儿躺了个人,还有气。”
容佑棠吃惊之余,忙吩咐:“人命关天,快抬进去避避风。”
“是。”
这一番动静,迅速引起废墟边缘一家子的注意,方才议论的老头儿兄弟俩匆匆出来,惧怕又警惕,惊惶打量陌生来人:
为首者是一名俊美年轻人,身边簇拥六七名护卫模样的壮汉;视线朝远处路面一扫,竟还有一二十人并一大群马!
来者何人?
老头儿兄弟俩对视一眼,同时往后缩,但下一瞬,其中一个突然大叫:
“哎?宝儿他爹?老婆子!老婆子赶紧出来,宝儿他爹被、被——”他吱呜半晌,没敢说出“被抓”二字。
“您老别误会!”容佑棠立即解释:“我们发现时他已经躺在雪堆里了。”
话音刚落,老妇人抱着孙儿匆匆赶来,喘吁吁,只扫了一眼,张嘴就嚎哭:“哎呀我可怜的儿,你这是怎么啦?被谁——唔唔!”她丈夫慌忙一把捂住老妻的嘴,紧张阻止:“安静点儿,别嚎,他们身上有刀!”
面对几个畏惧忌惮的老弱妇孺,容佑棠叹了口气,踏进废墟并安慰道:“老人家,你们别害怕,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借这地方歇歇脚。冬子,干粮还有吗?”
张冬眼珠子转了几下,回手解开包袱掏出三个黄馒头,此乃赶路的干粮,大而结实,说:“少爷,只有馒头了。”
容佑棠很满意机灵的小厮,扭头温和表示:“我们不白占地方,馒头算是报酬。假如聊得投缘,待会儿再问我兄弟给你们送些食物。”
“给。”张冬把馒头塞进老人手里。
“啊?啊!这、这……”三个老人睁大眼睛,攥紧馒头,惊喜至极,磕磕巴巴道谢:
“多谢,少爷真是菩萨心肠。”
“再没有吃的我们一家老小得饿死了。”
“聊什么?您想问什么?”老妇人眼睛一亮,她饿得几乎无力呼吸,生死攸关之际,什么也顾不得了,急切表态:“只要我们知情,必定仔仔细细告诉您!”
容佑棠落座一块青石板,催促道:“不急,你们先垫垫肚子,别饿坏了。”
“哎。”
“谢谢少爷,小老儿给您磕头了。”老人哽咽抹眼睛,跪倒欲叩首。
“老人家请起!”容佑棠抬手一拦,护卫强硬把人搀起,他又吩咐:“设法叫醒那人,给他吃点儿东西。”
“是。”卫杰领命,命手下捏着男子两颊,几口烧刀子灌进去,使劲一掐虎口,饿极晕厥的人便“哎哟”一声,尚未睁开眼睛,嘴里已被塞进食物,他浑身一颤,立刻彻底清醒,本能地咀嚼。
随即,对方一家老小含着泪,分吃三个馒头,狼吞虎咽。老妇人嚼烂了馒头糊糊,以食指喂给孙子,其儿子则含化积雪,哺了温水渡给哭声微弱的幼儿。
看着极辛酸。
容佑棠深深叹息,等候对方止住饥饿后,才开始调查,问:“诸位来自哪儿?为何在此处过夜?”
“我们是易县谢家村的,腊月前遭了雪灾,房子塌了,已经在这儿待了一个多月。”老人率先答,其兄弟接腔道:“没法子喽,我们还算好的,至少活着,村里有几户山脚下的,睡梦里被活活压死了,可怜呐!”
“只有谢家村遭灾了吗?”容佑棠问。
“不止。”老妇人忙着喂孙子,头也不抬地解释:“虽然都是易县的,但分别属于好几个村,有姓王的、姓刘的和姓张的。”她儿子年轻,打探得多些,闷声告知:“我听管粥棚的大人说过,这儿一共两千多人呢,都无家可归。”
“粥棚?”容佑棠皱眉,凝神问:“朝廷不是拨了赈济粮吗?怎么灾民如此狼狈?”
“粮食有是有。”老妇人一听就恼了,气呼呼说:“几天前我们亲眼所见,一车又一车,老长一溜儿,官兵们提刀护着送进城了,但有什么用啊,我们仍是一天只吃一顿稀米汤!”她老伴哆嗦着哀叹:
“也不知道当官的把着赈灾粮做什么,这两天已经饿死好几个人——”话音未落,其子便激愤打断:“咳!还能做什么?贪呗!”顿了顿,年轻男人愤怒痛骂:
“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容佑棠面色不改,疑惑问:“一天只派一顿粥啊?”
“可不嘛!就午时能吃点儿,当官的存心饿死我们。”
“放粥时官府可稳得住局面?严寒大雪,两千人挤在城外,官府就没想想办法?”容佑棠连续发问。
“领粥别提多乱了,简直靠抢!有些人家蛮横,能领三五回,我媳妇儿难产死了,只靠我一个去抢,勉强领些米汤而已。”他咬牙切齿,复又痛斥:
“官府存心想饿死冻死我们!哼,今儿一大早,官兵护着好些轿子出城,里头坐着所谓的父母官,不知往哪儿乐去,轿队根本没停,只当灾民是死人。”
容佑棠认真听,足足询问半个时辰,末了叮嘱道:“你们好生待着,明天早些去领粥,我们歇好了,要进城去。”语毕,他暼向小厮,张冬会意,从同伴包袱里掏出仅剩的馒头,一股脑儿塞给老人,小声说:
“收下吧,我家少爷一贯最怜惜老弱了!”
“少胡说。老人家,请勿声张,我们只带了一点儿干粮而已。”容佑棠不忘提醒,当踏出废墟时,不出意料,外面已围了乌泱泱一片闻讯而来的灾民。
容佑棠心情沉重,扫视饥寒交迫的男女老少,此刻却无法承诺什么,只能迅速进城一探究竟。
两刻钟后
“奇怪了。”卫杰抱着手臂。
“挺、挺热闹的。”
“城里城外天差地别呀。”
一行人立定繁华闹市,啧啧惊叹,容佑棠定睛望去:
笔直宽阔的街道,商铺林立,其中当铺酒肆赌坊和风月场所占了大半。
尤其青楼和赌坊!
青楼脂粉飘香,美酒佳肴扑鼻,一串串红灯笼高挂,妖娆妓子浓妆敷面,拧着腰笑吟吟招客,娇笑俏骂琵琶琴瑟声,混杂男人放浪恣意的哄闹;赌坊则吆喝吼声震天,赌徒眼珠发红青筋暴凸,喧噪狂热。
容佑棠狐疑不解,仔细观察周遭,缓缓前行,他带着大队护卫,十分引人注目。当他望向一间青楼时,那门前注视已久的两名妓子登时误会了,她们满脸堆笑,热情洋溢,抚媚温柔,伸手欲挽容佑棠胳膊,亲昵地邀请:
“这位公子好面善,进去坐坐吧?”
“公子,来呀,奴给您沏拿手好茶喝。”
与此同时·京城
“怎么可能?他一贯懂事,那方面胆儿很小。”庆王一口否认,坚信不移。
郭达笑道:“容哥儿品性正派,可就怕别人有心呐,出门在外,万一他被教坏了您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