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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职该死。”卓恺静候发落,下颚紧绷。
你引得小武魂不守舍,朕如何能坐视不理?承天帝一言不发,冷着脸,搁下参茶拿起佛珠,一颗一颗地捻动,动作时而快速时而缓慢,用力捏楠木珠子,借以平复心绪。
近期时运不济啊,昨日今日都罚跪!容佑棠默默唏嘘,咬牙隐忍,他双膝的淤青红肿尚未消褪,如今又挨跪,尖锐刺痛火辣辣,令人难以承受,可御前不能失仪,只能熬着。
良久,承天帝捻动佛珠的动作趋于平缓,彻底冷静,他不疾不徐地开口:“卓恺。”
“卑职在。”
容佑棠蓦然高高悬心,屏息倾听:
“上回祈元殿走水一案,朕宽恕了你;这次庆王受伤一事,朕本应下旨彻查严惩,但念及你父亲半生忠诚辛劳,不忍其老年无依靠,特宽恕你最后一次。但死罪可免,惩戒必不可少,来人!”
“卑职在。”御前侍卫应声上前。
承天帝“啪”的一撂佛珠,厉声喝令:“卓恺疏忽失职、处变无能,革职并杖责五十!”
好不容易升上校尉,又被革职了……容佑棠暗叹,十分同情。
“卑职、草民叩谢陛下开恩饶恕。”卓恺颤声叩首,双目泛红,心如刀绞。
承天帝别开脸,厌恶地挥挥手:“把他拉出去。”
“是!”
“草民告退。”卓恺死里逃生,顺从地被昔日同为内廷禁卫的旧同僚拖走,自始自终没求饶半个字。
于是,仅剩容佑棠一人跪着。
幸而承天帝气消得差不多了,隐隐疲惫道:“平身吧。”
“谢陛下。”容佑棠慢腾腾起立,他昨夜只睡了两个多时辰,回城时马车太慢,遂改为骑马,几乎冻僵,回到家中热茶也没喝一口,匆匆换了官袍上朝,饿得前胸贴后背,眼前一阵阵发黑,两条腿绵软无力,控制不住地哆嗦。
承天帝扫视几下,淡淡问:“吓得腿软了?”
容佑棠嘴唇发白,尴尬摇摇头。
“那为何发抖?”承天帝没好气地换了个坐姿,随即醒悟:“饿的?”
容佑棠饿得心慌,索性坦言:“陛下英明。微臣头一回参与早朝,兴奋激动,并未敢进饮食。”
哼,毛头小子。
承天帝上朝经验丰富,相信对方是真饿,随口教导道:“上朝固然需要庄重,但稍微垫一垫肚子是可以的,倘若饿得头昏眼花,怎么参议政务呢?”
“陛下教诲得是,微臣明白了。”容佑棠恭谨之余,心里大叫:还不放我走吗?
“你昨夜出城探望庆王,可亲眼目睹了?他到底伤得怎么样?”承天帝威严问。这也是他留下容佑棠的初衷,但关键在于顺势责问敲打。
容佑棠闻言比着自己的小腿,据实禀告:“回陛下:庆王殿下伤在左腿腿肚里侧,伤口深且长,最深约半寸,长三寸余,流血颇多。幸而大夫及时包扎止血、开方煎药悉心照料,定会康复的。”
唉……
承天帝垂眸,凝神想象儿子腿上那样的一道伤口,无声叹了口气,冷静颔首,慢条斯理道:“昨夜鹅毛大雪,寒风刺骨,你能出城一探,还算有良心。今天还会去探望么?”
又试探我!
容佑棠精神一凛,谨慎答:“虽然很想去,但翰林院乔大人给微臣派了差事,急需处理公务,估计要等休沐时才能给殿下请安。”
“你明白就好。”承天帝态度缓和,严厉训导:“朕委以重任,你好自为之,切忌沉迷私情,否则卓恺就是前车之鉴!”
“是。”
“下去吧。”
“微臣告退。”容佑棠如蒙大赦,再度险险过了一关,饿得眼冒金星,拖着软绵绵的腿离开乾明宫。
承天帝疲累躺倒,长叹息,闭上眼睛,佛珠搁在腹部。
“陛下,您请进药膳。”李德英恭请。
承天帝摇摇头。
“您觉着身上如何?可需要请御医?”李德英忧心忡忡询问。
“不必了。”
李德英这时才禀报:“启禀陛下,约两刻钟前,瑞王殿下来请圣安,老奴斗胆,把殿下劝回去了。”
“哦?”承天帝不悦地蹙眉,但转念一想,并未动怒,欣慰地慨叹:“琛儿一贯知礼懂事,身体才刚好转些,就天天来请安,朕看得清清楚楚,那孩子不是虚的,他是发自内心的孝顺。”
“陛下圣明,您教导有方,瑞王殿下自然是孝顺的。”李德英熟稔地奉承。
承天帝总算愉悦笑了笑,但笑容瞬间消失,恨铁不成钢道:“假如老七能像他几个哥哥三分,朕就心满意足了!”
“陛下请勿过于忧虑,七殿下已回府反省,必能领悟您的一片宽厚慈爱之心。”
“有时候,朕实在——”承天帝勉强打住,烦恼不堪,头疼叹道:“罢了,卓恺杀不得,让他继续待在北营吧,有雍儿代为约束,小武不敢随心所欲,做哥哥的理应教一教弟弟。”
李德英低眉顺目,恭敬聆听,却不附和也不接腔,深知皇帝只是私底下自言自语,并非需要谁一同谋划。
傍晚·卓府正厅
“容大人仗义相救,老朽感激不尽!”卓志阳起身,郑重一抱拳。
“如今家里只有恺儿一个,他若有个好歹,叫我们老两口将来指望谁呀?”两鬓斑白的卓夫人哭肿了眼睛,嗓音嘶哑。
容佑棠急忙放下茶杯,快步搀扶卓家家主,宽慰道:“卓老、卓夫人快快请起,您二位真真折煞在下了!我和恺哥在北营相识,朋友一场,岂能见死不救?可惜我无能,没帮上什么忙。”
“容大人太谦虚了,犬子已细说了经过,老朽焉能不懂其中凶险?多亏有你在旁斡旋,小儿才侥幸活命。”卓志阳万分感激,他的长子卓恪因得罪长公主,被严惩打回原籍、终生不得入仕;次子上进勤恳,却被七皇子无赖纠缠,仕途坎坷,今日更险些丧命。接连种种不幸,打击得老人心力交瘁,衰弱惊惶。
“哪里哪里,其实是陛下仁慈开恩。在前辈面前,在下岂能算‘大人’?不嫌弃的话,还请直呼名字。”容佑棠和善微笑,隐晦提醒对方注意态度。
卓志阳一怔,竭力按捺满腔不甘与愤懑,屈服于帝王之威,脸色铁青,哆嗦道:“你说得对,恺儿确实、确实应当叩谢陛下开恩宽恕。”
卓夫人恨七皇子入骨,憋屈至极,无奈势不如人,只能忍气吞声。她亲切挽起容佑棠的手,强颜笑道:“既如此,老身唤你‘佑棠’可好?”
“好极,老夫人客气了。”
“佑棠,难为你一下值就赶来探望,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卓夫人想起家道中落遭受的世态炎凉,悲从中来,忍不住老泪纵横。
“贵客来临,别哭了,不像话。”卓志阳劝阻发妻。
“留得青山在,您请多想想以后,千万保重身体。”容佑棠努力宽慰,担忧询问:“恺哥怎么样?”
“杖责五十呢,打得皮开肉绽的,简直是要我的命呐!”卓夫人忿忿抱怨。
“无知妇人,休得胡说!”卓志阳脸色突变,肃穆训诫:“咱们恺儿犯了错,挨五十板子算什么?他该打!”
“我——”卓夫人闭嘴,噎得胸口疼,
容佑棠安静垂首,佯作一无所察。
“佑棠,老朽带你去瞧瞧恺儿。”卓志阳头晕脑胀,索性拉着容佑棠离开,让发妻尽情哭个够。
片刻后
容佑棠一踏进门槛,就听见卓恺气息微弱地解释:
“……事发时在场,注定逃不脱干系。虽然相信庆王殿下会帮忙解释真相,可之前他已经因为七殿下和八殿下为我向陛下求情了,岂能连累殿下可能被陛下误会袒护外人?那万万不可。”
“你趁着休沐私自入宫请罪,擅作主张,殿下很生气。”郭达沉声道。七皇子捣乱、连累庆王受伤、事故捅到御前,惹得龙颜大怒,非同小可,他少不得全程盯着。
“将军息怒,我实在没脸再让殿下为难烦忧了。事发时,我确实冲动失敬、激怒了七殿下,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能把烂摊子丢给殿下收拾。”卓恺趴着,脸色苍白,额头满是冷汗,床榻间散发浓郁的血腥混杂金创药气味。
“唉!”郭达重重叹息,爱莫能助。
“恺哥振作些,陛下并未让你离开北营。”容佑棠适时地安慰,直言不讳。
“容哥儿来了?”郭达诧异扭头。
“下官拜见郭将军。”碍于卓家父子在场,容佑棠中规中矩地施礼。
“无需多礼。”郭达抬手虚扶。
卓恺眼睛一亮,挣扎着撑肘立起上半身,激动道:“小棠,我今日入宫请罪,原本没想活着回家,多亏你在场求情,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今后若有用得上的时候,请尽管开口!”
“恺哥说的什么话?忒见外了,况且我只是在旁边干着急而已。你快躺好。”容佑棠忙上前把伤患按倒。
“好兄弟,你真仗义!当时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的,却冒险帮我。”卓恺感激至极。
“我把恺哥当朋友,以后别再说客气话了。”容佑棠诚挚表示。
卓志阳接过家仆端来的圆凳,招呼道:“佑棠,坐下聊。”
“您老请坐,我站着就行。”容佑棠摆手道。
在场郭达最尊贵,他爽朗地催促:“再搬个椅子来,卓老也坐。”
“是。”
四人相对,聊了约一刻钟,因伤患难以支撑,郭达便主动起身道:“卓恺,你安心养伤,殿下说了,叫你痊愈后仍回营当差。”
“此话当真?”卓恺脱口问,双目圆睁,不顾一切撑着手肘立起半身。
“你这孩子,没规没矩!将军出口岂有儿戏的?”卓志阳紧张训斥儿子,同样喜上眉梢,深深朝郭达躬身:“老朽教子无方,给殿下和将军添大麻烦了。”
“卓老请起,真相如何咱们各自清楚,只是不宜宣扬。”郭达搀起卓志阳,语重心长鼓励卓恺:“男子汉大丈夫,无论多难,咬咬牙就扛过去了,切莫一蹶不振,辜负殿下的栽培之心。革职就革职吧,今后再努力挣!”
任禁卫时革职杖责,颜面扫地;刚在北营升至校尉,又被杖责革职……万幸,庆王殿下不嫌弃我。
眼泪滴在枕巾上,卓恺就势趴着磕头,咬牙哽咽道:“属下遵命!”
“殿下和将军以及容大人的大恩大德,小老一家没齿难忘。”卓志阳颤巍巍下跪,被郭达和容佑棠一左一右搀起,开解半晌才离开。
容佑棠回到家中时,天已昏黑,他心事重重,飞速吃饭沐浴洗漱,铺纸磨墨。
“棠儿,练字呢?”容开济和蔼问。
容佑棠摇摇头:“不是,我准备写份奏折。”
容父兴致勃勃问:“你如今可以上奏折了吗?”
“嗯。”容佑棠抬头,仔细端详养父眼尾密布的细纹、斑白的头发,再忆起愁苦忧伤的卓家二老,黯然忐忑,同时愈发坚定:不能再拖了!
“那你快写,早点儿写完歇息,别忙得太晚熬坏了眼睛。”容父关切催促,细心给铺好了床褥,并找出儿子明早穿的衣裤。
“知道了。”容佑棠深吸口气,稳稳提笔蘸墨,伏案疾书,将考虑多时的想法一一阐明。
两日后休沐,恰好赶上庆王定的三日期限。
容佑棠惴惴不安迈进门槛,袖筒里掖着写好的奏折。
赵泽雍半躺半坐,床上支着炕桌,笔墨纸砚和公文铺了满桌,他以目光迎接容佑棠,讶异问:“怎的这么早来了?”
“我睡不着,赶到城门口等开门放行。”容佑棠老老实实答。
赵泽雍听得十分欢喜,心情大好,笑道:“急什么?本王就在这儿等着。用过早膳了吗?”
容佑棠点头,手心一片汗,使劲捏紧袖筒里的奏折,准备在北营待两天详谈。
“快脱了披风,上来喝茶暖暖身子。”赵泽雍拍拍烧得暖融融的炕床。
“好。”容佑棠依言脱了披风,抖抖雪,奏折在袖筒里撑出模糊轮廓。庆王生性警觉缜密,他打量瞬息,好奇问:“你袖子里是什么东西?”
容佑棠猝不及防,瞬间格外紧张,下意识把奏折一把塞进袖筒深处!
“慌什么?”赵泽雍疑惑不解,低声说:“拿出来瞧瞧。”
容佑棠捂住袖筒,心神大乱,愣愣凝视庆王,竟看得痴了。
对视半晌,赵泽雍皱眉,笑意渐渐淡去,摊开手掌威严道:
“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