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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吃饭时,王娇趁容川不注意偷偷溜走。
国营饭馆里找不到人,容川心急如焚,正纳闷她去了哪儿?王娇笑眯眯地从外面跑回来,手里多了一只银色的永生牌钢笔。“送你,生日快乐!”去年,王娇送了一双袜子,今年攒钱多了,从九月开始琢磨为容川买啥礼物,想毛衣,手套,围巾,鞋子啥的徐媛阿姨都预备妥当,买多了,容川也穿不过来。最后想想还是买一支钢笔吧。容川爱学习,爱写字,这个礼物最好。
“又乱花钱。”容川嗔怪,却爱不释手地捧着钢笔。阳光下,闪着淡雅的银质光芒,笔头出处用楷书刻印“永生”两字。这笔价格不便宜,容川知道,所以埋怨地瞪了女友一眼。
王娇笑道:“不喜欢呀?行,那我退了去。刚才售货员说,三天之内,只要没用过,随时可以退。”
“谁说要退!”容川当真了,忙把钢笔卡在兵团装上衣口袋上,谁跟他抢就咬谁的样子。挺威风地拍一拍,“怎么样,很帅气吧。”
王娇点头:“帅。等晚上用它写日记,样子肯定更帅!”
容川不在意周围眼光,宠溺地摸摸她头,笑道:“傻瓜,你给我的礼物,我哪里舍得用?别在胸口的地方,是用来珍藏的。”
回到连队,在门口正好遇到春生,看见他俩,春生赶忙迎上来:“哎呀,你俩可回来了!”
“咋了?”容川问。
春生笑道:“还能咋?今天你生日,兄弟们决定为你搞个生日联欢会。地点在白桦林小木屋,走!兄弟们还有张小可她们几个女生都已经过去了,就差你这个寿星老。”三人欢天喜地跑到小木屋,还没推开门,先听到一阵阵爽朗的笑声。
然后是张小可的训斥:“别再偷吃松子了黄小豆!阿娇和容川还没回来,等他们回来大家一起吃。”
黄小豆:“不行啊班长,我早饿了,现在心里一阵一阵发慌!”
张小可笑道:“你不是饿了,是馋了。这样,原来在学校时,你不最喜欢念诗吗,现在站起来给大家朗诵一首。大家想听吗?”
“想!”众人热烈鼓掌。
受到鼓舞,黄小豆很兴奋,清清嗓子,然后深情饱满地朗诵道:“我听见回声,来自山谷和心间,以寂寞的镰刀收割空旷的灵魂……”
“这是谁的诗?”王娇看向容川。
容川笑道,“阿娇同志,你的文化水平确实还需要提高啊,竟然连泰戈尔的《生如夏花》都不知道。”
“生如夏花?”王娇想起来,当年一位非常有名的民谣歌手用这个名字写过一首歌,“我知道了,其中有一句是不是叫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春生捂嘴一笑,胳膊肘捅捅容川,“谁说阿娇同志文化低,全诗精华背诵的很好嘛。“
容川也笑,刚要说什么,黄小芬忽然提高声调:“……啊!我相信自己,死时如同静美的秋日落叶,不胜不乱,姿态如烟,即使枯萎也保留丰肌清骨的傲然……”脑袋一歪,从窗口看见外面的三个人,大喊一声:“呀!容川!阿娇!你俩啥时候回来的,快点进来!班长,我能吃松子了吧?”
天色渐黑时,大家开始忙碌起来。从连队出发时,张小可找李师傅从厨房买了一些土豆、白萝卜和红薯粉。除了王娇,屋子里其他人都来自北京,大家一商量,晚上干脆涮肉吃。不过,肉不是牛羊肉,而是狍子和野兔。
当然,说是涮肉,其实是炖肉。首先煤油不够,也不敢在树林里烧柴火。二来,没有酱料,只能往烫里放点盐,增加咸淡味。黄小芬嘴巴一撇,感觉受骗了,“敢情还是东北乱炖啊!”
张小可洗着土豆,“你以为呢?知足吧,就这些菜李师傅都不愿意卖给我,说怕领导批评。”
王娇负责洗萝卜,水是从柳河里打上来的,冰凉扎手。容川看着心疼,走过来说:“你去歇会儿,脏活累活我来!”
“我不累。”
“不累也去歇会儿。”他双手伸进脏兮兮的水里,从里面握住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他小声问:“现在暖和了吗?”
暖,当然暖。自从和你在一起,我的每一天都是温暖美好。
王娇出来倒水,正见纪北平蹲在一棵白桦树下给野兔子扒皮。看见她走过来,还故意晃晃手中血淋淋的兔子,王娇吓得叫一声,“纪北平,你真够血腥的!”
北平反击:“有本事一会儿你别吃!”
这周北平和春生负责看林子,秋天了,正是动物们积攒能量准备过冬的时候,所以林子里小动物格外多。来到北大荒前,王娇从没吃过兔子肉,觉得那样好血腥。可是来到这里,一切都是因地制宜,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里人多肉少,养的牛羊猪鸡鸭啥的最后都要拉去屠宰场卖钱,只有少数留给知青们解馋。
二十郎当岁的年纪,最离不开的就是肉啊!后来容川告诉她,这林子里什么动物都有。他们还吃过鹿肉,狼肉,松鼠肉,有一次巡山,碰见一只刚死掉的小熊,最后也让他们几个男生分掉了。这些肉里,鹿肉最好吃,熊肉一般,狼肉最难吃,没肥油,肉柴,咬起来像吃木头。王娇咋舌,想再过二十年干这样的事,你们统统要被抓进去。
她转身刚要走,纪北平把兔子放下,挥挥手:“你过来。”
王娇站在原地看他不动。
北平叹气,摆出一副好人模样,“过来啊,给你看一个好东西。”
他看起来不像骗人,眼睛里充满真诚。王娇信了,故意拖延一阵才走过去,居高临下:“让我看什么?”
北平沾满兔子血的手伸进一个麻袋里掏啊掏,最后掏出一个毛茸茸灰不拉几还带着血渍的东西,兴奋地说:“看!这是狐狸的毛,前几天跟春生巡山,无意间看见一个死的,我们就把那家伙的皮毛撕了下来。喜欢吗?这玩意可保暖了,洗干净送给你,可以做帽子。”
做个屁!受到不小惊吓的王娇,直接把盆扣在了他脑袋上。
晚上一大帮人挤在小木屋里,窗外是深秋澄净的夜景,容川是寿星,被众人要求喝酒要用大碗。兴许是想到几个月前酒精惹的祸,容川摆摆手,面露一丝悲色:“今儿不喝了。改天改天。”
董力生没听明白,“别介呀,是咱队里自己酿的玉米酒,必须喝啊,不喝不行!”
容川不知怎么解释,王娇看了他一眼,用脚偷偷踢踢董力生,然后像和事老那样对其他人说:“明天还要劳动,喝酒耽误事,北平和春生晚上还有巡山任务,万一出差错,这么大的树林,咱们可担待不起呀。”
张小可赞同王娇观点,把酒坛拿下去,“阿娇说的对,今天谁也不许喝酒。这坛子留给北平和春生凌晨巡山回来暖身子用。咱们呀,喝汤。”
“喝汤好,健脾又养胃,滋补佳品那!”春生文绉绉的。
众人被他书呆子的傻样逗得哈哈大笑。纷纷表示,今天容川生日,就是要玩的高兴,就是没热汤,喝凉水心里也开心。肉刚炖好,一个人走进小木屋,灯光明亮,众人皆愣住。黄小芬捅捅王娇胳膊,小声嘀咕:“她怎么来了?”
王娇面无表情,心想,这么重要的日子,她不来才怪!
李红霞就像没有看到众人或惊讶或反感的目光,挺起胸膛目不斜视,献花一般径直走向容川,“川子,今天你过生日,早上我去县城给你买了这个日记本,生日快乐。”双手奉上。
红色塑料封皮,像熊熊燃烧的火。
容川看了王娇一眼,当见她微微笑,眼中并无愤怒时,才转头去看李红霞。他站起来,双手接过礼物,郑重地笑道:“红霞,谢谢你。”
“不用谢。”见他接受了礼物,红霞特别高兴,王娇忽然发现,红霞五官有种英姿飒爽的美,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烙印。如果她温婉起来,别总像法官似的整天板起面孔,顺便把狂热的思想降降温,想必也别有一番风采。
送完礼物,红霞转身就走,似乎不留恋这欢声笑语的场面。
“红霞!”春生忽然站起来,眼镜上染着一层白雾。红霞回过头,瞪着那双鹿眼,春生支支吾吾:“那个……今天容川生日,你都来送礼物了,不如……就留下吧。”
王娇看着春生。似乎明白什么,又似乎不懂。
其他人则没给什么好脸色,尤其是黄小芬,很大声地“哼”了一声,满脸写着不欢迎。
红霞还是一贯地昂头,像战士那样,“不了,回连队我还要学习。明天我们班分去牛棚劳动,还要早起。”她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看屋子中,除了春生和容川,其余的人都不感兴趣,该吃吃,该喝喝,她忽然闭上嘴巴,把那些想说的话一股脑咽进肚子里。
这时,王娇站了起来,看着红霞,淡淡笑着,充满友好:“明天是明天事,学习的话,就算一天不学也没关系吧。说着,推推黄小芬肩膀,意思是让她挪一挪,“红霞,坐过来吧。我们炖了兔子肉和狍子肉,平时在食堂里吃不到呢。”
随着容川的恢复,王娇自责那天自己充满暴力的行为,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该打红霞。而该打的红霞并未还手,只说:“王阿娇,你这人素质很低,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跟你是不同的。”当时王娇很生气,恨不得再抽她一个嘴巴。但冷静下来后,她觉得红霞有一点说对了,就是她修养不够。如果那天红霞还手,两个王娇都不是她对手。
红霞低着头,站在门口犹豫着。容川在桌子底下拉拉王娇的手,像承诺什么似的,然后站起来走向红霞,“红霞,坐过来吧,大家都在等你,这里也没有外人,都是老同学,怕什么!”他像哥哥那样拉过她的手,然后一直把她带到桌子前。这时,张小可已经舀好了一小碗汤,笑道:“红霞,一路赶过来累坏了吧,快喝点热汤暖暖胃。”
“谢谢。”红霞声音小小的。
很快,屋子里又恢复了欢声笑语,似乎所有的恩怨都在这一刻化为往事。女生们聚在一起聊着衣服,聊着毛线活。男生们聚在一起侃大山,划拳,输的一方不用喝酒,而是被众人用筷子打头。
春生很笨,总是挨打的那一个。最后索性不玩了,坐到一旁弹起手风琴。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女生里,张小可唱歌最好听。受不了大家怂恿,她轻轻嗓,开始唱:“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夜色多么好,心儿多爽朗……”
王娇转头看向窗外沉静如水的夜色。
是啊,夜色多么好……
容川喝口水,抬头时发现北平不知去了哪儿。快速卷了一颗烟,推门走出来时,正见北平蹲在屋檐下一个人静静地抽烟。木屋里,张小可歌声悠扬,与深秋的夜色融为一体,容川吸口烟,觉得一切美好的像在梦中。
他靠过去,挨着北平蹲下。
北平皱眉,胳膊肘很不友好地怼他腰一下,“李容川,你属胶水的?那么大地方还不够你站的,非挨着我干什么。”
容川笑:“嫌弃我啊,那你走呗!”
北平瞪他一眼,懒得较劲的样子。脚步往旁边挪挪,重重吸口烟才问:“眼看一年又结束了,怎么着,你们今年还回北京么?”
“回啊。”容川眯起眼睛憧憬着,“去年回北京,阿娇好多地方都没去,今年带她好好逛逛。可惜没有庙会,那地方可比公园好玩多了。记得么,小时候咱们一起逛厂甸庙会,回来时路过天桥,那地方全是撂地卖艺的,摔跤的,变戏法的,拉洋片的,卖大力丸的……哎,真好!”
沉默了一瞬,北平问:“你说咱们这辈子还能回北京像从前那样去生活么?”
“能。”
“我看未必,咱们来时,国家说四五年就让咱回城,可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次回北京,我还特意问了我爸一个老同事,就是宫叔叔,他说针对知青回城,国家还没制定方案。所以,咱回城的事,遥遥无期。”
容川看他一眼,语气依旧坚定,“我说过了——能。咱肯定能回去!就这几年的事,别着急。”
北平疑惑:“容川,你是不是听说啥了?”
容川笑而不语,拍拍他肩膀故作神秘道:“反正有人告诉我了。”
“靠谱?”
“嗯。”
“谁呀?”
“别管了,总之我信任她!”
见容川嘴咬得紧怎么问都不说,北平嗤之以鼻。心想,那个“ta”是谁?王阿娇?回过头,被某人极度信赖的女人正像青蛙一样张大嘴巴唱着歌。什么啊,声音也像青蛙,难听死了。偏偏自己还很陶醉。傻瓜!
“咦……”容川忽然站了起来,眯起眼睛向东边望去。
“怎么了?”
“你看——”他伸手只给北平看,“那边好像有亮光,一闪一闪,不正常。”
“是人吧。”北平也眯起眼睛望过去,但因距离太远,只看到明黄色的亮光在遥远的树林伸出一闪一闪。
“这么晚了,不能是人,就算是,肯定也没按好心,说不定是偷木头的,走!咱俩过去看看。”容川说着,刚要往前迈一步,只见对面忽然腾起一个火球似的东西,然后树林里冒出一股巨大的白烟。“不好,着火了!”
他大喊一声,屋子里的歌声立马停住,大家纷纷跑出来,问怎么了?容川只给他们看。众人晃神半秒,然后容川大喝一声:“别傻站着了,阿娇你赶紧回连队叫人,其余的人拿着家伙跟我来!”
那时救火设备简单,根本没有高压水枪,就算有,也没有压出水的泵。扑火只能靠大树枝或者扫把乱打一气。拿上工具,大家跟着容川扑向火场,王娇也要去,北平拦住她,“快回去叫人!”王娇得令,拿起报警用的铜锣,边用力敲边赶紧往回跑。
“着火了!快来人那!”
不过短短几秒钟,树林里就冒出滚滚浓烟。连队门口值班的两个知青已发现不对,又听到王娇的呼喊后,赶紧向指导员报告。几分钟后知青们集合完毕,男生们跑得快,拿起扑火工具疯了一样跑向火海。
着火的地点在柳河对岸,就在墓碑附近。
起初过火面积不大,可不知突然从哪里来了一股大风,火星四溅,忽然四周围就全是熊熊燃烧的大火。
自从来到北大荒,王娇还没见过这么大的火,似乎要把世界烧为灰烬,夜空都被染火红的亮。因为是随大部队跑过来,她没有找到容川,火海中,根本分不清谁是谁。身旁有个人,棉袄袖子不小心被火点着,吓得哇哇大叫,王娇和周围几人赶紧用扫帚扑他的身体。火很快扑灭了。
“大家注意掉下来的树枝!”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又一阵风起,火越着越大。
噼里啪啦犹如无数支爆竹被同时点着,这时,在最中心地点扑火的人开始往回跑。“同志们,火改变方向了,赶紧撤,赶紧撤。”正喊着,他们身后瞬间燃起一座火墙,许多被烧焦的树杈纷纷掉落下来。混乱,刺眼,疯狂的场面犹如地狱。
风突然改变方向,让众人措手不及,幸好撤退及时,只有少数人被火烫伤,大部分人平安无事,只被呛得咳嗽连连。
跑出火海,来到僻静处,大家都觉死里逃生。
“今天这火着的真邪性!”
“是啊,就说风干物燥,也不至于着这么大。”
“我觉得是人为,你们说呢?”
“别胡说,人为能是谁?咱们知青还是附近村民?都不可能啊,谁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被大火烤了十几分钟,王娇几乎累到脱水。从地上爬起来,第一个就是去找容川。“容川!容川!”
纪北平正背靠在一棵大树喘粗气。脸黑黑的,手背烧掉皮,现在疼痛无比,像被无数只蚂蚁啃咬,眼睛熏得几乎睁不开。
王娇认出了他,跑过去双手抓住他肩膀摇晃,“北平,你看到容川了吗?你们不是一起去的火场?他人呢?”
北平努力睁开眼睛,忍着疼痛四处寻摸,是啊,容川呢?春生在这里,张小可在哪里,所有人都在。他呢?他在哪儿?
就在这时,一个女生失声尖叫,“快看,里面有一个人!”
王娇望过去,在被大火困住的树林中,一个已经被烧成火球的人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然后又倒下。即使这样,王娇扔一眼认出那就是容川。
“容川!”她声嘶力竭大喊一声,几乎用尽生命。
“阿娇!”纪北平从后面死死抱住她,不让她跑过去。此刻,他大脑一片空白,映着火光,像是灵魂都被烧成灰烬。
就在这时,瘫在地上的春生忽然声嘶力竭大喊一声:“红霞!”
众人震惊中,只见一抹黑影挥舞着扫帚冲向火海。因为太过突然,没人及时拦住她。她就像一匹烈马,带着孤注一掷,冲向火海,冲向容川。
还有更多的人要冲进去营救战友,指导员对天明抢,大喊道:“谁要往火海里跑,老子一枪毙了谁!”
大火熊熊燃烧,烧断的树枝犹如流星滚落。
王娇最后的记忆是看到一片红透的火海中,红霞扑到在容川倒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