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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纪家餐桌前一片寂静。
客厅靠南窗,摆了一张四四方方的餐桌,纪如海依旧坐北面,桌上烫了一壶酒,小保姆端着刚做好的葱炒鸡蛋和肉炒豆角从厨房走出来,“叔叔,还有四个菜,婶婶让您和北平先喝酒,那些菜一会儿就好。”
纪如海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保姆回到厨房后,纪如海才拿起桌上微烫的酒壶,往两只白色的小酒盅里倒满了酒。看一眼旁边正襟危坐的纪北平,语气严肃地:“怎么,还让我亲自把酒给你端过去?”
北平先是愣一下,反应过来后忙用双手把酒盅端到自己跟前,也不喝,就这么捧着。直到纪如海发号施令“喝吧。”他才低头小抿一口。纪如海夹一筷子葱炒鸡蛋放进儿子碗中,看了看他,问:“从昨天回来就一直窝在自己房间里,也不出去走走,你妈说去看你大舅,你也不去,你到底在房间里干什么?睡觉?”
北平低声说:“有点累。”
这时,沈雪梅端着蒜烧茄子从厨房走来,看父子俩正聊着天,心中长舒一口气。手放在儿子肩上,像暗示那样用力按了按,“北平,今天多陪你爸爸喝两盅,知道你回来,好几天都没睡着觉,就念叨着给你做什么好吃的。厨房里的带鱼可是特意给你留的,上次你宫叔叔来家里做客,都没舍得让我做。”
纪如海埋怨地看了妻子一眼,但是没说什么。待妻子回到厨房,他才夹起一块茄子放进儿子碗中,像训斥那样地说:“别光吃鸡蛋,尝尝这茄子,你不是最爱吃么。厨房里还有带鱼,慢点吃。”
北平的喉咙有点发紧。想了想,站起身来拿起酒壶为父亲半空的酒盅重新斟满了酒。
饭菜很快做好,小保姆是纪如海老家一个亲戚的孩子,没出五服。说是保姆,其实和自家人一样。四个人围在桌前,虽然话不多,但气氛相比两年前纪北平偷偷从北大荒跑回来那次不知强了多少倍。沈雪梅到现在都记得那次父子俩激烈争吵的场景,那种剑拔弩张关系,哪里像父子,简直和仇人一样。
但是,沈雪梅又觉这样的安静,是陌生人间才有的生疏与礼貌。作为父子,作为一家人,他们不该这么谨慎小心的说话。哪怕争吵也比此刻的寂静无声强。也是太感概,沈雪梅忽然眼眶发酸。北平注意到了,“妈,你怎么了?”
“没事。”
“你眼睛红了。”
“噢,是油烟呛的。”沈雪梅赶紧笑笑,夹一块带鱼放进儿子碗中。“快尝尝妈妈做的鱼,有没有你们食堂做的好吃。”
与母亲坐在一起,北平还是愿意多说一些话,吃一口带鱼,他笑着说:“我在那边没吃过带鱼,以前连队倒是做过一次,但我们当时在山上劳动,没赶上。回来时,别人都把带鱼抢光了。”
沈雪梅故作生气道:“那就是食堂的不对了。你们去山上劳动难道就不是这个连队的人了?不说派人给你们送到山上去,给你们留几条总可以的。做事一点规划都没有,果然不是正规军。”
保姆也附和,“就是的,白白让那些人多吃了几块带鱼。”
沈雪梅越想越觉得儿子苦,忙夹了两块带鱼放进北平碗中,“这次回家了,想吃多少吃多少。明天还想吃,妈再给你去买。”
“嗯。”
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纪如海忽然开口说:“山上采石危险,碎石滚下来,砸到身上可不是小事。你去那里劳动要注意安全。”
饭桌上很奇怪地沉默了一瞬,然后北平低声说:“知道了。”
吃过饭,沈雪梅和小保姆去厨房刷碗,纪如海把北平叫到跟前,想了想,才问:“刚才在窗口,我看见容川带着一个女孩子,长得很秀气,也穿军大衣。那是谁?是不是在连队搞的对象?”
“嗯。”北平双手插兜,垂眸看被阳光晃得发白的水泥地。
“叫什么名字?”
“王阿娇。”
“哪里人。”
北平抬起头,望着父亲,有些烦躁地说:“您直接问李容川多好,问我做什么?”
“我是你老子,你是我儿子!我不问你问谁?”纪如海抬高声调,“再说,你们俩住一个宿舍,他的事你应该很清楚。”又看了看北平,忽然一笑,“容川都有女朋友了,你呢?什么时候也给我带回来一个?”
“没合适的。”纪北平拧着眉头说。
纪如海看着扫眉搭眼的儿子,点起一根烟,故意沉默了一瞬,才问:“是没合适的,还是合适的都让人家抢走了?”
这时,沈雪梅端着刚洗好的苹果和鸭梨从厨房走出来,见纪如海坐着,儿子站着,一个扬头,一个低头,心里一阵不舒服。走过来,把水果往桌上一放,质问丈夫,“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怎么又训上话了?这是家,不是你的办公室!”
纪如海轻笑一声:“训话?北平,我训你了吗?”
北平看一眼父亲,又看一眼母亲,低声说:“妈,我跟爸聊天呢。”
沈雪梅松一口气,拉着他胳膊,“聊天就坐下好好聊,站着多累。你要是不愿意坐沙发,我去搬把椅子过来。今天天气好,你们爷俩正好边晒太阳边聊天。北平,你还不知道吧,你父亲的部队有两个文员要复原回家,我想,如果你愿意——”
“雪梅!”纪如海打断妻子,“我跟北平聊会儿天,你带着小惠去菜市场转转,或者去商场也行,不要在这里打扰我们。”
“我不去!”沈雪梅端起双臂,目光严厉地看着丈夫,“今天正好儿子在这里,我倒是要问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把北平调回北京。当初我不让他去,你说年轻人要响应国家号召,去边疆锻炼锻炼,吃几年苦,对他今后有好处。大家都去了,北平也得去。如海,你是答应过我的,三四年以后就把北平调回来,并且在部队给他安排工作。如今三年过去了,北平也吃过了苦,你不能说话不算数!今天我要一个准信,到底什么时候把北平调回来?”
纪如海有些无奈,“雪梅,你也在部队待过,知道调出一个人多不容易。再说,我是领导,要为其他人做出榜样,如果搞特殊化,会让别人戳我脊梁骨!”
沈雪梅才不管那一套,声音抬高道:“戳脊梁骨怎么了?难道你的面子比儿子的未来还重要?”
“很多事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动一动脑子好不好?”
“我不动脑子,我也不管那些,我就要儿子回到北京。”
“你看你,今年儿子不跟我吵,又换成你跟我吵!每年春节都这样,不吵架难道就过不了年?你去照照镜子,现在这幅模样,哪里像个母亲?”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吵着,北平听着心烦,回屋穿了军大衣拉开大门抬步就往外走。下楼时,还听到母亲站在客厅嚷:“纪如海,我告诉你,今年你必须把儿子调回来!”
“沈雪梅,你不要威胁我!”
……
户外,迎着温暖阳光走,让北平阴郁的心情稍微好转了些。今年的北京并不寒冷,从入冬到现在,只下了两场雪。
家家户户已经开始为即将到来的春节做准备,遇到几位熟悉的长辈,北平简单打了招呼。不远处两棵树叶落尽的老槐树下,一群孩子正嬉戏玩耍。北平茫然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向前走。
走出大院,他也不知道去哪儿,一路顺着马路牙子往前走,路过公交站牌时,正好一辆冒着黑烟的公交车进站,北平没多想,一步蹿了上去。
车厢里空空荡荡,他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过了一会儿,他又下车换到另一辆。不看站牌,不知道去哪儿,大脑始终一片空白,眼睛茫然地看着窗外,街景换了一拨又一拨,直到前方售票员报站:“各位乘客,下一站地安门。”
***
关于后海,王娇的记忆全部来自影视剧和小说。似乎只要写到北京,不写后海,味道就不够浓。这里有酒吧,洋人,莲花和数不尽的游客。一到晚间,到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然而在七十年代,这里只是一片普通的平房区。灰扑扑的一片,很难想象二十年后这里将发生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绕过荷花市场,她和容川就来到了冰场入口处。冰场很大。一眼望不到头。午后,正是一天中游人最多的时刻。晶莹洁白的冰面上,人们三两成群围在一起,手拉手玩着滑冰或是木板冰车。
穿好冰鞋,王娇却忽然有点胆怯。这么多人,摔一下肯定很现眼。何况,以她平衡能力,估计得摔个几十次……
容川一直往前走,下到冰面才发现女友还站在岸上,挥一挥手,招呼:“阿娇,下来啊!”
“……”
见她不说话,眼中充满胆怯,容川立马明白了。重新走回岸上,他拉起她的手,很自信地笑道:“有我在,没事的,你看——”指指冰面,“不是每个人都会滑冰,我们小时候都是先从摔跟头开始练起,就像学走路一样。等摔得差不多了,也就学会了。”
他这么说,王娇更不敢下去了,若摔个鼻青脸肿还怎么回家见婆婆?“我不去了,你一个人去吧。”
“不行。”容川故意板起面孔,不希望女友在困难面前如此胆怯,“阿娇,大胆一些,有我在你还怕什么?难道以后遇到困难也像今天这样躲?你要鼓起勇气勇敢面对呀!”
“以后是以后,总之现在我怕摔!”王娇振振有词。
“有什么可怕的?这项体育运动就这样,摔多自然就学会了。摔,是学习滑冰的第一步。”
王娇痛苦,小声问:“有没有不摔跟头也能学会的?”
容川很仔细地想了想,然后摇头道:“在我印象里还真没有。就像容慧那样专业学滑冰,有时马失前蹄也会来一个狗啃泥,哦不,狗啃冰。”
一听这话,王娇果断决定——撤!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忽听不远处一排柳树下,站的一位穿深蓝色棉袄的男青年,用惊喜又惊讶的口吻指着这边问:“容川,容川,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