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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洵受封定国大将军,食万户,又奉天子在荆州,如今俨然已是不可小觑的一号人物了,可是相比于满朝文武对秦超的痛恨,对魏兆的忌惮,轮到陵洵这里,老家伙们竟不错眼珠地盯住了他的婚事。
这三年来,隐晦含蓄的做媒拉纤已是数不胜数,正儿八经的说亲隔三差五也要来上一回,陵洵十分纳闷,心说这些人但凡将操心他娶老婆的精力分出半成,挪到国事上,也不至于让大夏沦落到如今这般境地。
祭祖归来,陵洵这一脚刚踩进府门,刘司徒便笑得像个老鸨,别有用心将他往屋里拉,一口一个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刘司徒半年前还曾打算把自己的孙女嫁给陵洵,被陵洵以八字不合给推了,今天倒是又惦记上别人家的孙女,也不知怎的那么喜欢做媒婆。
“司徒大人,皇上好像还找我有事,您在我府上稍微坐坐,我随后便来。”陵洵哪想到自己老巢被人埋伏上了,当即就要脚底抹油。
刘司徒却像抱儿子一样牢牢抱住陵洵胳膊,拉开一副苦口婆心的架势,道:“将军,这次可是袁公的小女儿,袁二公子亲自上门说亲,您可不能不给面子!”
袁二?
陵洵一愣,随即看到正堂内走出一人,身披灰色貂皮大氅,行路间若隐若现露出里面玉白锦缎长衫,玉冠束发,倒是人模狗样,堆出几分风流雍容。
“无歌,怎么,好不容易来一回,就让我坐这里喝冷茶么?”袁熙负手而立,看着陵洵笑。
陵洵倒是不再跑了,反而黑下脸来,对刘司徒道:“司徒大人,我想和袁二公子单独说两句。”
刘司徒见陵洵肯好好说话,已经要激动得泫然而泣,自然不管陵洵说什么都一口应是,临走前还挤眉弄眼地低声嘱咐:“将军与袁氏联姻,事关国祚,还望慎重!”
“袁老二,你是什么意思,当真要来给我说亲?”好不容易摆脱了刘司徒,陵洵负手往堂内走,看都不看袁熙一眼。
袁熙摸了摸鼻子,赔笑着跟上来:“这也是我父亲的意思……”
陵洵瞥了袁熙一眼,“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么?我根本对女子无意,若是要说亲,倒不如把你自己说给我。”
袁熙闻言眼前一亮,立刻蹬鼻子上脸,“我看成!只要你肯娶,我过几日便带上十里红妆嫁到荆州!”
陵洵道:“是啊,只怕十里红妆还没到,就变成十里送丧,你爹不打死你的。”
袁熙笑容慢慢敛去,眼中那瞬间的光亮也如萤火熄灭,低垂了眼喃喃道:“是啊……但只要再给我几年……”
陵洵没听清他后面的话,只是不耐烦地摆手,“你还是趁早回绝了袁公,就说大敌当前,国事为重,我还无意娶亲。这一趟既然来了,就在荆州玩几天吧。”
“无歌,你至今还没有忘了他?”陵洵本以为这让人闹心的事就此揭过去了,哪知袁熙沉默片刻,竟忽然问出这么一句。
陵洵身形蓦然僵住,已经太久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那人了,那段如梦的过往,似乎也被身边的人默契地一同遗忘,好像并没有存在过,可是若真的没有存在过,心中那道至今依然隐隐作痛的疤,又是从何而来?
“什么忘不忘的,谁没有过年少风流的时候?做了一两件荒唐事,也值得一提?当年在益州,你也是流连花丛的常客,那些花花草草,你倒是记得几个?”
袁熙和陵洵认识这么多年,他的每一个眼神所为何意,他都能如数家珍,这样是高兴了,这样是生气,眼睛微眯是要打人,懒洋洋地抿着嘴是餍足……偏生是此时这般故作无所谓的笑,才是真的在意。
“也是,咱们风爷是什么人,那可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袁熙勾了勾唇角,吊儿郎当地长臂一伸,揽住陵洵的脖子,“走走走,先陪我喝两杯酒。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你无意结亲,但这次和我小妹的婚事,务必要先答应下来……”
自贪狼入主中原,贪狼王便迫不及待将都城内迁,定都洛阳。不到三年时间,如今的洛阳城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不仅受贪狼族风俗影响,市面上出现了长脚的胡桌胡凳和西域的瓜果面点,阵术也是大行其道。那些曾被大夏严厉封禁的阵法书籍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阵法书院遍地开花,甚至还有些附了阵术的小玩意,和寻常杂物货品一样被拿出来贩卖。
不得不说,作为新的都城,洛阳是有着烈火烹油般的繁华和热闹,然而今天却很反常。从早上开始,全城戒严,路上一个行人都不见,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九重宫门封禁,数千玄铁重甲兵持刀守卫,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肃杀和压抑。
洛阳为大夏副都,城内一切建制比照京中,宫殿规模毫不逊色。京城被一把大火烧光之后,秦超曾有意带着小皇帝逃到洛阳安顿,可惜洛阳与京城离得太近,唯恐被陈冰追来,这才舍近求远,逃到了南阳侯的封地。因而贪狼王族一入洛阳,便入住洛阳皇宫,享用起大夏皇帝的雕梁画栋。
此时皇帝寝宫内,贪狼王面如灰纸地歪在床榻上,出气多进气少,已显露出沉沉死气。室内宫人婢女被尽数遣退,只有一个人坐在榻边,神色平静,面对一个生命的凋落竟毫无触动。。
“孽子……”贪狼王死死盯着守在他身边的这个儿子,浑浊的眼瞳却不可抑制地散开,连最后一点怨恨和阴郁都盛放不住。“孽子!!”
“父王一生劳苦,如今贪狼王廷已占据大夏半壁江山,您也可以瞑目了。”
“孽……孽子!!”贪狼王的声音沙哑如破风箱拉动,扭曲的脸庞表明此时他正在声嘶力竭地怒吼,然而所发出的声音却微弱如蚊蝇。他眼中布满血丝,忽然伸出手向儿子的颈间抓去,却因这最后一挣,耗尽了所剩不多的活气,手悬在半空乱抓两下便垂下去,终于彻底歪过头不动了。
穆九对着贪狼王的尸体静坐良久,这个给了他一半血液的人,却从未将他当做儿子,甚至从未当做人,如今死在了他的手里。
他缓缓站起来,推开紧闭的宫门,外面正在下雪。
“王上已归长生天。”他向跪在殿外的贵族和大臣宣布,瘦高的身形挡住室内的灯火,阴影投在铺着薄雪的石板砖地面上,似那不容置疑的至高权柄,笼罩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没有人敢说话,这些曾将他比作猪狗牲畜的王公贵族只是两股战战地将头匐得更低。
跪在最前面的国师高声唱道:“从今天开始,您就是我们新的王,王上万岁!”其他人也立刻跟着山呼附和。
“发丧吧。”穆九只是淡淡地吩咐。
丧钟敲响,传遍整个洛阳城,昭示着新的权力更迭。在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杀局中,他终究是胜利了,成为活着的那一个。
然而,也仅仅是活着了。
“殿下……”
谨言在书房里找到穆九时,穆九正在看一副画像,谨言知道那是谁的画像,因而更加提心吊胆。自从三年前,他知道这从小服侍的穆家主人,真正身份居然是贪狼的王子,便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毫无芥蒂了。他从小就跟在穆九身边伺候,可谓忠心耿耿尽心尽力。他知道主人一直在暗中谋划什么,然而居然一直没有察觉到主人的另一层身份。
这不是太可怕了么,连最贴身的人都能瞒得滴水不漏,让人毫无所觉,每次想到这里,谨言便不由倒吸凉气,甚至不敢再以正眼看他的主人,尽管主人还是像以前一样温和,但他越是这样,谨言心里越是发怵。
“嗯。”穆九的目光没有从画像上收回,只是应了一声。“什么事?”
“王妃娘娘……王妃娘娘又来给您送羹汤了。”
穆九终于抬起头,有那么一瞬,谨言觉得自己后脊梁的汗毛全都竖起来了,浑身冷嗖嗖的。
“让她进来吧。”
谨言如蒙大赦地退出去回话了,不多时,便有一个美貌妇人提着食盒走进来,她虽然做贪狼族的打扮,可是五官和身材完全和高大的贪狼人不同,杏眼柳眉,骨骼小巧,与夏人无异。
“小九又在用功啊,当心累坏了身体,快吃点羹补一补。”妇人对着穆九笑,温柔的目光似乎能从眸子里溢出来,一如那晚在漆器村里,身为惠娘的她,也是这样带着讨好意味地给他端来羹汤。
穆九闭了闭眼,终于接过她手中的羹汤,“多谢母妃。”
这是从小到大,他从母亲那里得到的仅有的一点温暖,也仅仅是三岁到五岁的那两年。因为母妃从小对他抱以厚望,他三岁开始认字,不仅要学夏人和贪狼的语言文化,更是熟读各类阵法典籍,因为课业繁重,他便夜夜苦读。
那个时候母妃便像现在这般,每晚都会来给他送羹汤喝,考察他课业进度,直到五岁之后,他依然没有显露出半分阵术潜能,噩梦也就开始了。
穆九有时候很羡慕他母妃,她疯了,却只保留下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只将那些化了脓的疮疤兜头盖脸留给他一个人。
妇人喜滋滋地看着穆九,见他一勺一勺将那汤羹喝干净,才有些痴傻地笑起来,伸手想去摸穆九的头,却被躲开。她的手僵在半空,嘟起嘴,似是有些委屈。
“羹汤已经喝完,母妃也该休息了。”穆九的语气很疏淡,唤宫女进来伺候王妃离开。
可是妇人却在起身时忽然看到了穆九案上的画像,猛地睁大眼,喃喃道;“娘娘……”然后突然发起狂来,挣开前来搀扶她的宫女,向那画像扑去,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中滚落。“娘娘,是奴婢错了,是奴婢错了啊娘娘……是奴婢害了您……害了您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