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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黄昏的梅院里种的是骨红照水梅,梅树下有一潭洗砚池,若在寒冬里花开之时,鲜红朱砂点满院子,照进池水,再衬上白雪,浪漫得恍如少女的梦境。
涿玉君的院子竟种了骨红梅,却不是碧梅白梅等清雅色系,实在是太不符合院主人克制禁/欲的气质,贺嫣对此没少腹诽。
此时立冬时节,梅花未开,老叶将落而新叶未出,枝枝丫丫间孤傲的绿叶立在冬风里的,有一股说不出的孤寂。
贺嫣跑到梅树下时,身体一刹,被杭澈叫住了。
他的身后,东厢房,杭澈转出门口,一只腿迈到门槛外,一只腿还留在门槛里,欲追却踟蹰地立在门口,唤他:“贺嫣。”
他郑重其事地叫的是连名带姓的——贺嫣。
贺嫣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他仰面从梅树枝叶间的空隙间望向稀疏的蓝天,眼角已经湿润,他强颜欢笑道:“杭家文课要把我牙都酸倒了,我得避避这迂腐的风头。”
杭澈维持着那个进退失据的姿势,凝望着贺嫣的背影:“明日立冬文课考校,结束之后便会转以仙术考校为主,不是总这样的。”
贺嫣脚步动了动,道:“那便等文课考校完。”
说完他身子都僵了,四肢麻木,眼泪已经控制不住,可他连抹泪的动作都不敢做。
杭澈又道:“杭家有一处别苑,在海边的一处山上,有泉有花,明日考校完,我们过去住几日罢?”
这若在平常,贺嫣肯定高兴地答应了,而此时他只是含糊其词地点了点头,又走开几步。
杭澈又追问道:“贺嫣,你是在杭家呆的很闷么?”
贺嫣接住了杭澈递过来的这个“台阶”,吁叹一口,道:“是很闷啊。”
杭澈执着地再邀:“贺嫣,我们一起去别苑罢。”
贺嫣的声音扬了扬:“涿玉君又在约我么?”
杭澈郑重道:“是。”
贺嫣蹿出院子,回了杭澈一个字:“好。”
翌日立冬,贺嫣早早出了月黄昏。
考校时节的杭家暗香书院人人肃穆,气氛严肃得让贺嫣快要喘不过气,他挑了藏书院最高处的飞檐,迎风坐了很久,才舒出一口气。
他身后无声无息地落下一人,低低地叫了一声:“小师兄。”
贺嫣又喟叹了一声,望着自己的小师弟,落魄的声音听起来尤为语重心长:“你肯来和师兄说了?”
解惊雁低头认错:“小师兄,我前几日便要和你坦白,见你心事重重,不知你——”
贺嫣打断他:“我没事,你说说你到底怎么了?”
解惊雁沉默地凝视了小半晌自己的小师兄,才慢慢地开声道:“小师兄,我要娶一个人。”
贺嫣尽管早有所料,却万万没想到已到这种程度,他措手不及,目瞪口呆:“啊?”
解惊雁少有严肃的表情,道:“我要娶他。”
贺嫣不太愿意相信,试探道:“严……?”
解惊雁斩钉截铁道:“严朔。”
贺嫣心中一凉,腾起焦虑:“为何?”
解惊雁迎着小师兄有些严厉的目光,仍是温顺的姿态,声音里却有沉着,他道:“我要对他负责。”
贺嫣不可置信:“你跟他已经……?”
解惊雁坦白:“嗯。”
贺嫣抚额:“小师弟,我以前没看你对男人有感觉啊?”
解惊雁:“这个与感觉没有关系。”
贺嫣:“那与什么有关系?”
解惊雁:“无良谷敢做敢当,我要对他负责。”
贺嫣:“你这几日就为此事烦恼?”
解惊雁:“不是烦恼,是在想如何负责。”
贺嫣:“小师弟,你还未曾经历成人的世界,其实不是每个男人都把每一个和自己发生过关系的人娶回去的,你看上青楼的那些男人,以及那些偷腥的男人,他们若把每一个都娶回家,家里不得翻天了么。”
解惊雁:“我不是那些男人。”
贺嫣觉得解惊雁的状态有问题,他隐有怒气:“严朔对你用了什么手段?”
解惊雁:“没有手段,我当时就是想上了他!”
贺嫣:“……”
我该怎么跟师父交代啊!贺嫣有些气急败坏。
转念捕捉到什么,贺嫣神色凝重道:“你要娶他是想把他拴在身边,不让他做坏事吧?”
解惊雁回应他的是一脸严肃:“我要把他娶回无良谷,永世不让他出谷做坏事!”
贺嫣:“……”
为了惩恶扬善,小师弟搭进一生幸福,他们无良谷是不是把小师弟教的太纯良了?
他和小师弟干瞪眼了半天,想到最关键的一点,试探地确认:“还有一个问题,真的是你上了他,而不是……”
解惊雁凶狠地截断小师兄的话,凛然而道:“无良谷之人怎能屈居人下!”
贺嫣点头,才点到一半,又听小师弟泼凉水:“除小师兄之外。”
贺嫣:“……”
解惊雁绝对是欠收拾!
解惊雁温顺地承受了小师兄一个爆栗子,他知道小师兄心情不好,他从小到大就没有见过这样失魂落魄的小师兄。
他有些夸张地捂着被小师兄敲了的额头喊疼,顺势往后坐,很小心地挑了小师兄不远不近的距离默,从他的角度能顺着小师兄俯视的目光看到藏书院东殿,那里是正在进行考校的堂所之一。
小师哥就在里面。
他知道小师兄有心事,而且心事一定和小师哥有关,他猜想小师兄半天不换姿势僵硬地坐在那里,那个位置的角度一定是刚好能看见小师哥。
解惊雁想:“他们明明天天住在一起,为何小师兄看小师哥,还要躲得远远地看呢?”
古沉的钟声响起,第一堂考校结束了。
贺嫣动了动有些僵麻的手脚,偏开位置,转身小师弟道:“惊雁,带我去看一眼无良谷吧。”
藏书院东殿里的杭澈听到钟声站起,他的脸是对着西边的,却低低垂眸,这样的姿势不符合众人眼里端正挺拔的涿玉君的形象,他手里的笔不是知忘了还是怎的,起身了却未及放下。
忽然杭澈猛一抬头,只捕捉到视线边远的地方流光一闪,那抹身影條的消失。
那管尴尬地提在手中的笔“啪嗒”一声,直直掉到地上。
送归剑比流霜轻灵,小师弟的御剑术是无良子亲传的“纵逝”,。从前师兄弟二人出谷便总共剑出行,贺嫣早习惯了送归的迅雷之速,他们从临安到无良谷,不到两个时辰便到了。
无良谷有禁制,没通过万家楼酒和十里桃花渡的关卡,是看不见无良谷的。
他们按记忆中的位置,恭敬地停在无良谷上空的边缘位置。无良谷禁制外层是一片普通的山峦,外人看不见里面四季轮开的莹白桃花,也看不见柳暗花明长青的□□,无良谷缥缈得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就像它的主人那样来去无影,好似只要无良子一扬手就会消弥。
“层峦叠翠,山涧鸣;暮雨不来,春不去。”这是外人寻不到的世外幽谷,是贺嫣和解惊雁的故乡,师兄弟二人沉默长久地注视。
他们都想念无良谷,却很默契地都没有提回去的事。
夕阳垂落,他们默契地掉转方向往杭家。
路上贺嫣问小师弟:“你要娶严朔一事,有想过师父会答应么?”
解惊雁道:“师父会的,他在我出谷前说过允我婚嫁自由。”
贺嫣吃惊:“啊?你也婚嫁自由?大师姐和你师父都明言不干涉,那谷里只有二师兄和我得听师父的?”
解惊雁颇为同情叫了一声“小师兄”,再难得地用心地遣词造句道:“二师兄跟我说过,他这辈子是不会离谷的。”
贺嫣:“……”
所以从一开始,师父就没想过要让别人嫁?
贺嫣并非生气,而是愈加疑惑师父的安排,师父从何时开始有这样的安排?为何是他?
贺嫣沉吟道:“你的送归剑是师父亲手炼的并赐名,你的轻功和术法也是师父亲传……”
解惊雁乖乖听着,忽地想到什么,面色一沉,道:“可只有你随师父姓贺。”
贺嫣失笑,小师弟果然长大了,都会察言观色揣摩旁人心意,拐弯抹角地安慰师兄了。
其实他何尝不知师父对自己的特殊。
他从二师兄那里问到过:师父在抱他回谷之前,不知是浪迹天涯还是逍遥世外,鲜有留在谷中。无良谷空挂着无良子之名,在贺嫣被抱进谷前,谷里几乎是不见无良子的。
他们师姐弟几人分析过,认为之前师父不喜留在谷中,大概是因大师姐和二师兄进谷时都不是小儿,不需要师父的照顾,所以拴不住师父逍遥惯了的心。从贺嫣开始,谷里终于有了小儿,无良子就像凡间那些一朝得子的父亲那样总算肯收心开始顾家。这种解释,连带着也顺理成章地解释了为何之后无良子又抱回来一个解弋,这和凡间生了一个孩子的爹都想着再要一个简直就是一码事。
而现在贺嫣开始有些怀疑之前的结论,师父对他和小师弟并不像凡间父亲对小儿那样亲密,准确的说无良子与谁都不亲密,他像个高悬在神龛上的神明那样,对万物疏离得不食人间烟火。
贺嫣不认为他和小师弟能拴住师父逍遥的心,否则无良子怎会舍得将他外嫁?又怎会偏偏命小师弟送亲?
一次把两个最疼爱的小徒弟全送出去,这哪里像是父亲对幺子的偏爱?
他的师父是无良子,无良子一定有什么外人理解不了的安排。
贺嫣那种此世无从自我控制的无力感又泛起来……他甚至开始有些怀疑,当年师父将招魂术正本放在床底下,是有心还是无意?
师父到底是从哪里抱来的他?
贺嫣沉思中,整个人都有些怔怔的,解惊雁感到身后半晌没有动静,低低地唤道:“小师兄?”
贺嫣有些喃喃地道:“你说方才我们回去,师父会知道么?”
问完他自己便点头了,师父一定会知道。
无良谷的一草一木都逃不出无良子的神识,师父若在谷中,一定会知道,他甚至知道无良子方才可能就在某个地方看着他们。
“我想师父了。”贺嫣心中一酸,他是真的很想念那个呵护他生命又养育他长大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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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往下看,送四百字在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