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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沪等人在后面看着萧盏在楼府的东郊别业门口下了马,连忙跟了上去,见他进了门,则同门房打了声招呼,站在大门口张望了一会儿。见无异状,孙沪对楼挽裳派来的护卫道:“我在这儿陪着侯爷,麻烦兄弟你回去禀告大小姐。”
那人点头,出门跨马,一溜气儿地拍马而去。孙沪也进得门去,问了一路,终是在后院寻到了萧盏。
此时他正和一个黧黑脸庞的高壮汉子在院中的石桌旁对面而坐,桌子当中放着一个火炉,上面温着一壶酒。一阵北风梳骨,光秃秃的树丫上残雪簌簌,落在萧盏肩头,他懒得去拂,只呵了口气,那片白雪便融化在殷红底五幅棒寿团花的玉绸袍子上。
“小人是个粗人,也不知侯爷因何事闷闷不乐,但侯爷既然来到这里,便由小人托一回大,只是也没啥好物款待侯爷,便请您喝壶浊酒,聊以浇愁。”
原来萧盏对面那人正是胡护院,楼挽裳被接回府时他并没有跟着走。一来是府里护院众多,也不差他一个,二来也是他自己不想去,大户人家的规矩众多,哪比得上他在别业中自在。
萧盏听他说这话,终于露出笑意,扬了扬眉梢,道:“好,爷就喜欢你这爽快的性子,我萧盏果真没白认识你!”
胡护卫摸了摸酒壶,微微有些烫手,便拿起来给他斟满一盅,道:“小人年轻行走江湖之时,常见那些公子哥儿出入风月场合,一个个快活地不得了,便以为王侯将相皆是如此,却不想侯爷您同我等常人一样,也生烦恼。”
萧盏盯着面前波纹微漾的酒盅,自嘲地提起一侧嘴角,“你是不是觉得我整日衣食无忧,不用受奔波之苦,有什么值得忧愁的呢?呵,我倒宁愿像你一样,山云野鹤,不受约束,自在随性,只要不杀人越货,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这么说,本就没打算让人接话,接着又道:“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快意江湖的日子你不过,倒是愿意来做这看家的护院,是所为何?”
胡护院拿起酒杯与他碰了碰,一口闷下,憨笑道:“还能为何,侯爷方才还说自己衣食无忧,又岂会不知,人生下来便离不开银钱啊!自己尚受饥寒冻馁之苦,又拿什么来快意江湖?劫富济贫不过是说书人拿来戏言的噱头,真当官府是吃素的?我虽缺钱,却不愿成为富人雇佣的杀手爪牙,也不愿当街卖艺,听人说京都繁华,本想来京中寻个营生,路过此处正好瞧见招募护院,便来了。”
“倒也在理。”萧盏笑笑,也将杯中热酒一饮而尽,火辣的液体入喉,直冲鼻腔,他吐了吐舌头,赞道:“好酒!”
胡护院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侯爷当真觉得好喝?这是小人常喝的坊间粗酿,这一时也没甚好的……”
“得了,莫跟我絮絮叨叨的,”萧盏竖起手掌,兀自又倒满一杯,“我这人从不作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若是嫌你的酒,自是连闻都不闻。”
“那就好,那就好……”胡护院见这小侯爷与他心中想象的性子相去甚远,索性放得开了,与他把盏对饮,一杯接着一杯。
喝了三四壶之后,他倒是没事,萧盏却有了七八分醉意,双眼迷离失神,举着酒杯怔愣愣道:“你说,若是这世上有你求而不得之事,你该当如何?”
胡护院想也没想便道:“小人曾听过这样一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既是求而不得,那便是命里没有,何必争这意气,倒累得自己不得安生。”
萧盏蓦地起身,将酒杯一摔,红着眼大声嚷道:“你放屁!什么叫命里没有?放你娘的狗屁!”
“侯爷……您这是怎、怎么了?”
“我同她那般有缘,如何是我命里没有!”他恨恨砸向石桌,拳头擦出了血痕也丝毫不在意,眼神阴鸷执迷。
孙沪此刻再不能隐在他身后,连忙现身出来,劝道:“侯爷您别急,有话好好说,您看您伤了自己,心疼的不还是老夫人和楼小姐!”
萧盏似被他说动,一屁股坐了下来,痛苦地抱住头,不发一言。
胡护院被他吓到了,偷偷用嘴型问孙沪道:“这是怎么了?”孙沪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皱着眉摇了摇头。
胡护院还是一头雾水,他知道小侯爷心情不好啊,只是原因为何?孙沪也不好比划,就这样算了,两人一道静默,忧心忡忡地看着萧盏发疯。
过了许久,还不见好,胡护院便小声提议道:“不如去请大小姐来劝劝侯爷?”
孙沪想捂住他的嘴已来不及,便见萧盏立时扬起头来,眼眶湿红,却恶狠狠道:“不准去!”胡护院无措地看着孙沪,后者也只能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同情眼神。
萧盏将眼泪逼了回去,吸了吸鼻子,冷静道:“来,继续喝啊!”看得胡护院直咋舌,这小侯爷变脸比翻书还快!才刚的酒盅被萧盏摔个粉碎,他又拿了一个,斟满烈酒。
萧盏拍了拍孙沪的肩:“既然你也来了,便坐下来一起吧!”孙沪还犹豫着,却被萧盏一把按了下去,丢了个酒盅到他面前,于是两个粗糙的汉子便陪着这位锦衣少年饮酒。
胡护院见气氛一时有些凝重,便想缓解缓解,开口道:“这人呐,无论到何时都有烦心事,千万不能因此一蹶不振,万事都有解决的办法,单看如何寻找。”他说完,见萧盏没有什么反应,又道:“就好比我吧,本是为了糊口来做护院,倒也并非是我自视过高,总觉得我这一身武艺无处施展,甚是忧愁。”
“所以?你要离开这里?莫非是攒够了钱财,要继续闯荡江湖不成?”萧盏漠然问道。
“非也!”胡护院解释道:“这几日我听人说西北那边儿不甚太平,西炯国王一死,几个王子自相残杀,其中拥趸最多的三王子好战,频频骚扰我昭夏子民,已有武将上书请战,皇上定会应允。届时必会大肆招兵,我乃一介武夫,有的是蛮力,从军报国也是造福百姓的一大好事,此时不应征,又待何时!况且若是打了胜仗,也算军功一件,将来得荫子孙,倒是我的造化了。”
孙沪忍不住为他叫好,复又想起一点,道:“那……万一遭遇不幸……”
胡护院闻言,胸怀忽就激荡起来,握着酒杯颇有壮士断腕的果勇,“万一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算死得其所了!大丈夫生而为人,岂是此等贪生怕死之徒!”
“好!不愧是堂堂八尺男儿,就冲你这话,也该受我敬此一杯!”孙沪起身与他干杯,心中也被他说得有些意动,但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只好悻悻歇了心思。
他原先便是定国公手下萧家军出身的,骨子里自然是有军人的血性。只是后来定国公年事已高,从战场退居到朝堂,而接班人镇西大将军又英年早逝,昔日横扫战场的萧家军风光不再,由朝廷再次编制,有人分归到其他大将军麾下,有人被选进了刑狱司,也有人被选进了皇城禁卫军,而他被定国公看中,去做萧盏的侍卫,在上一个随从玩忽职守之后,才被提到了贴身仆从的位置上。
身为荣宠无极的永乐侯的随从,自然也是风光无限的,可这怎比上战场杀敌来得过瘾!
萧盏见这两人一腔热血,不由想到自家先祖。当年也是随皇夫摄政王舍命征讨西炯,才得论功封爵,自家世代又出武将,常年征战沙场,才有了萧家一门如今的荣耀,而他却安稳地躺在长辈们用鲜血铺就的荣华路上坐吃山空。
刚才胡护院说了什么?——“若是打了胜仗,也算军功一件。”
是了,他自诩也是一身的本事,虽不敌胡护院这等江湖侠客的武艺高强,可在京中贵族子弟之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与其等待武举开恩科,倒不如去战场奋力一搏。即使他在武举中夺魁,也不过得个几品的小武官来做,整日在城中巡防,想熬到万人之上还不知要多少时日,那时只怕婉姐姐连孩子都满地跑了!战场则是不同,因杀敌勇猛,不过三年五载便从小兵升到校尉、参军,甚至还往上提的人比比皆是。
即便难以升职,远离了京中,他便不用瞧着静王那令人生厌的一举一动,姑且自欺欺人地认为婉姐姐还是他一个人的姐姐,才不是谁的未婚妻子。
从前他不怕死,却没此等心思;后来他遇到了婉姐姐,便舍不得死。而今,若是不能拥有婉姐姐,那他跟死了又有何种区别?死在沙场尚且算是报效家国,还能让祖父祖母面上有光。祖父总是将萧家从前的荣耀挂在嘴边,处处嫌他没有出息,那他便出息一个给他瞧瞧。
萧盏打定了主意,堵闷在他胸口的那团棉花总算是被摘掉一般,连呼吸都顺畅许多,也不由开口赞扬了胡护院几句,又旁敲侧击地问了问关于征兵的事情,暗暗记在心中。
酒阑兴尽,胡护院自作主张地让人将萧盏从前住过的东厢房收拾出来,让他躺着歇息一会儿。萧盏前脚刚一迈进去,脑海便浮现出他与楼挽裳初初相见的那一幕,便是他那时候还是个四六不懂的混小子,只那一眼也似历过万水千山,满心只余她清浅的眉弯。若这不是缘分,那他便再无信依。
他轻轻抚过床头的雕花,忆着她的一颦一笑,心头忽然柔软地不像话,更是一刻也等不得,便想立时见到她。尤其是早上同她任性置气,明明听见了她虚弱的呼喊声,却仍像犟驴似的往前跑,还不知将她急成何种样子……
他悔得直想抽打自己,反身便向外走,喊道:“孙沪!牵马来!”
孙沪也没少饮酒,脸上余红未消,眸色却是清明得很,问道:“爷不在这儿歇会儿么?这么赶着回府倒惹得老夫人担心。”
“不是回府,我要到武安伯府找婉姐姐去!”
“这……”被萧盏踹了一脚,孙沪立刻改口,“属下是觉得,爷吃了酒骑马难免打晃儿,万一被冷风激着了倒会伤身,还是换马车吧!”
萧盏倒不计较,无论如何,只要能回去见婉姐姐就成。许是他已有一年未坐马车行在这条路上,不免抱怨时间过得忒慢,恨不得长出一双鸟翅膀,好飞到婉姐姐身边去。
武安伯府门口站着的小厮十分诧异,永乐侯不是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么,怎得又兴致勃勃地回来了?好在他有几分机灵,在萧盏还没瞪人之前赶快让人进去通报,自己则笑意灿烂地上前将他迎了进来。
萧盏已然想通了,便看谁都顺眼得很,只一心记挂着楼挽裳,便派孙沪代他去跟几位长辈赔了不是,自己往楼挽裳的院子去了。
*晋/江/文/学/城/原/创/首/发*
楼挽裳着实难受,几天未曾实打实地熟睡一次,而今事已至此,若不出意外倒也算是尘埃落定,她再思虑却也无济于事,心思骤然放空,整个人便如被抽掉了气力一般。但因心中念着萧盏,不敢沉沉睡去,只好歪靠着柔软的大迎枕,闭目小憩。萧盏进门之时,听芙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叫小姐起身。
萧盏抬手示意她们别吵,放轻了脚步上前,坐在炕沿上静静凝视她的睡颜。
暖阁之中燃着安神香,她却睡得不好,眉心仍是皱作“川”字,但惨白的脸色已红润许多。本来精巧的下巴瘦得愈发尖翘,让人好生心疼。他不由伸手触碰到她无暇的面肌,食指微微弯曲,柔然轻滑,由额角自上而下,直至唇边。
冰肌莹彻,滑腻似酥。萧盏几乎不愿放手,眼中恋慕渐浓,他张开手掌,将她半张小脸捧住,缓缓俯下丨身来,在她额头落下一羽轻吻。
语蓉一脸错愕,虽觉有违礼法,可那个人是小侯爷,又好像这两人合该如此……她睁大眼睛,连自己都惊异于这个想法。
听芙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想出声却被萧盏一记眼刀给逼了回去。她从没想过,小侯爷对她家小姐竟有这般见不得的心思!居然还、还在小姐睡着时毫不避讳地亲她!这可完全不像是从前那般,弟弟对姐姐的亲近,分明是男女之间的狎昵之态!
怪道呢,今日静王殿下前来提亲,小侯爷却有那般激烈的反应,分明是嫉妒与不甘。他才多大,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却对大他三岁的女子心生爱慕,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面上焦急难掩,一面盼着小姐快快醒来,一面又庆幸屋子里除了她俩再没有别的丫鬟,暂且不必担心这事被传到静王耳中。
萧盏盯着楼挽裳嫣红的菱唇,不由自主地吞咽口水,待发觉自己开始燥热,又嫌自己的心思过于猥琐,一时难免红了脸,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将身子坐正。
刚巧这时楼挽裳悠悠转醒,一睁眼瞧见了雕塑似的萧盏,倒是被骇了一跳,待反应过来,心内又是没来由地欢喜,“你回来了!”
她的嗓音有些嘶哑,萧盏一面让语蓉倒水,一面握住了她的手,笑道:“我太任性,惹得姐姐受累了。”
楼挽裳早就习惯了他时而癫狂时而正经的样子,就着语蓉的手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叹了口气道:“讲道理的话我不知同你说过多少,我只求你稍微在心中记一记,也不枉我费了这许多口舌。”
她如今说话仍是有气无力,萧盏早心疼地不行,满心愧疚地道:“是我混蛋,往后再不会惹姐姐……”
话还没说完,便听楼挽裳抢白:“你这话我也不知听过多少了。”萧盏被她一噎,缄默着勾了勾她的手指,精致的眉眼中蕴着隐忍。
楼挽裳渐渐瞧出不对劲儿来,也无心玩笑,细嗅了嗅,在安神香之外闻到了一丝酒气,问道:“你喝酒去了?”
“是,我去了姐姐的别业,与胡护院小酌了几杯。”
“酒气如此浓烈,可不像小酌几杯的样子。”楼挽裳侧目,“你啊,撒起慌来,还是像个孩子一般!”
往常听人如此说道,萧盏早就用武力告诉那人,自己不是孩子,可这会儿他不知是酒劲儿上头了,还是被婉姐姐的美色所诱,顺着她的话便问道:“我自然是个孩子,姐姐可愿疼我一辈子?”
楼挽裳顿了顿,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笑。萧盏索性耍起无赖,三两下甩掉靴子,挤到了她身侧,蹭了蹭她的手臂,“我那会儿心情烦闷,只是不愿姐姐嫁人罢了,我害怕姐姐嫁人便再也不会疼我了,所以才……”
“莫要说了,姐姐知道。”楼挽裳见他失落的模样,不知为何心中钝痛,忙打断了他的话,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目光温柔地看着他,“你过去是姐姐的阿盏,如今也是,将来更是,你明白姐姐的意思,所以莫再闹了,好么?”
萧盏并不知道楼挽裳定亲之前心中那些弯弯绕绕,还以为她是欢喜静王的提亲,未免往自己伤口上撒盐,便尽力不去复提此事,见她又回到了原先温然对待自己的时候,虽缺乏他对她的那种情意,却仍让他感动不已,用力地点了点头,“我自是愿意见到姐姐婚姻美满、鸾凤和鸣,只是姐姐也莫忘记当初曾许下的那个承诺。”
——“你我约定,待我娶亲那日,方是姐姐出嫁之时。”
萧盏那时的话还回荡在她耳边,一时间,好似那个顽劣的萧盏又回来了。楼挽裳心中释然,点头道:“必不敢忘。”
萧盏放下心来,过了一会儿,酒劲儿是真的上了头,整个人晕乎乎的,不由自主地朝着楼挽裳依偎过去,最后她实在拗不过他,由他靠在自己腿上小睡片刻。
语蓉和听芙就站着旁观了一出小侯爷自己演出来的一场“姐弟情深”,直叹他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城府,想着还是要将真话讲给小姐听……但见自家小姐正轻轻拍哄小侯爷,又犹豫起来。
萧盏既然敢在这两个丫鬟面前偷亲楼挽裳,便是不怕她们告密,因而这一觉睡得十分惬意,心中无事,周身又笼着婉姐姐的味道,连梦里都是她的身影。
他再醒来便是傍晚了,屋里早已掌了暖黄的烛灯,楼挽裳也眯着眼,略显困倦,见他醒来,立时揉了揉眼,问道:“可是饿了?”
萧盏没有答话,仍是以躺仰的姿势望她,越发移不开眼。
楼挽裳被看得脸热,伸手推他,道:“快些起来,我的腿都麻了。”他听了这话,一骨碌便爬了起来,抬手帮她揉捏,两人相视而笑。
在她这儿用过晚膳,萧盏还不想走,又赖着和她说了会儿话,刚巧借此机会刺探刺探她心中所想,便问道:“婉姐姐认为武将如何?”
楼挽裳早就知他要考武举,不疑有他,认真答道:“文武百官均是国之柱石,文官经世致用,武将保家卫国,一样都是造福于民。”
“那姐姐可会瞧不起武夫?”
“怎么会呢?你难道不知我外祖便是一介武夫?”楼挽裳摇了摇头,莞尔道,“若说定国公乃一代儒将,那我外祖可真当得起‘武夫’二字,我非但没有看轻,反而极是崇敬他老人家能征善战。”
萧盏心内窃喜,又问:“那……我若是成了武夫,婉姐姐也会崇敬我么?”
楼挽裳失笑,撞进他灿若星辰的眸光之中,“那是自然,阿盏将来好生表现,争取升作禁军总统领,届时不光我崇敬你,连国公爷和老夫人,甚至是皇后娘娘,都会引以为傲的。”
萧盏才不想留在皇城做什么禁军统领,他一门心思要去战场,只是不敢表现出来,听完她的话便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