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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灯光微黄,安安静静的光景里,季薇端着一杯热茶,开始了漫长的讲述。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火车上,铁轨有序的声响中,车厢内的乘客们褪去了白日的喧哗,在车外一望无际的夜色中,渐渐睡去。
江沅倚窗看着外面的景色,深冬的寒夜下起鹅毛大雪,天地间纷纷扬扬,温暖的车厢让人安逸,江沅看着看着,也慢慢睡去。
睡眠渐渐深入,像那些年一样,甩不掉的遥远回忆都浮了起来,梦境竟然又回到了那一年的小旅馆。
那一年,宋昱庭收到了国外大学的入学通知,临行前一天她去送他,凌晨的飞机,怕夜里赶航班不方便,两人白天就坐机场大巴到了机场,在机场不远处找了家小旅馆,稍作休息。
也是那个离别的夜晚,两个相爱的男女第一次有了最亲密的关系。在那个简陋的房间,当彼此毫无保留献出躯壳与灵魂后,双方都作出承诺,他承诺学成归来一定娶她,她承诺在国内安心读研等他——她那么优秀,以全系第一的成绩保送,而且导师是国内最好的戏曲研究教授,也是国际著名戏曲家。该教授一贯严苛,要求学生资质、样貌、勤奋、德品四样齐全,因为太挑,二十年只收了三个徒弟,江沅是她第四个,前面三个徒弟都成大器,而第四个被老教授称为资质更优秀的江沅,一旦接受师门衣钵,必然成为未来中国戏剧界的新星——彼时的江沅,岂止前途无量,甚至可能名垂青史。
两个年轻人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依偎着度过了一夜,幻想着几年后团聚,各成事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凌晨四点,两人退房,赶去机场。
不想退房时发生了意外,小旅馆守夜的老板进房间巡视一圈,一口断定两人弄坏了空调,要扣下两百押金做赔偿。
两人当然不肯,就这样发生了争执,小旅馆的老板的话格外难听,争执不过指着两人大骂,什么穷鬼瘪三,更骂江沅是站街女。宋昱庭勃然大怒,双方很快扭打起来,凌乱中旅馆老板举起一把大u型铁锁,自知不是宋昱庭对手的他,转身击打江沅。眼瞅着那把锁快劈到了江沅背上,宋昱庭举起一把椅子,中断了老板的动作。
老板被砸到了头,指着两人怒骂了几声,捂着后脑扭头往屋内跑了。
事已至此,两人也不打算要那两百块了,老板脑袋虽然没出血,但多半也有皮外伤,这钱就当诊费了。
两人还是去了机场,宋昱庭登上了去美国的航班,如期抵达。而江沅回到了学校,等着二十天后,开启自己的研究生生涯。
然而三天后,江沅在校外做兼职时,被几个壮汉带走,也是在那时江沅才知道,就在他们离开的第二天下午,旅馆老板死了!
尸检结果称死于钝物击打后脑,因为最初的伤势并不明显,后脑受伤处血包到脑出血有个过程,所以并未在击打时立即死亡。
约莫是旅馆老板本身也有见不得光的事,所以家属没有报警,而是找了当地的治安联防队解决,因着当晚是用江沅身份证开的房,所以联防队找到了江沅,江沅沉默了会,编了一套说辞后便只有一句话,“是我一个人干的。”
联防队对江沅“独自投宿,单人作案”的说法半信半疑,他们猜测应该还有同伙作案,无奈没有实证。这个看似简单的伤人案,却比寻常的案件更棘手——旅馆是家庭式的小旅馆,只有老板一个人守着,如今老板这最直接的当事人死了,无法还原事情经过。而旅馆周围都是城中村的老居民楼,环境简陋没有监控,案发时处于半夜,当夜又没什么客人入店,没有目击证人,再加上小旅馆的一楼,即发生打斗的地方是个小卖部,平日进出人多,指纹脚印都非常杂乱,一时无法清理出有效物证。
末了联防队只有再从江沅那下手,加大审讯力度,甚至采取种种强硬措施。
若是带到警方那,正规审讯程序下江沅的处境会好得多,如今落在了治安联防队,这群游离在编制外、以村委会自发性的民众组织队伍,审讯起来动用私刑再常见不过,更何况联防队长还是店老板大侄子。
阴暗的审讯小屋内,江沅被反铐着绑在铁栏杆上,因为不肯交代太多,她的脸在耳光的重击下不断左右翻来覆去,嘴角出血,脸部淤青,耳膜被打得嗡嗡作响,一度听不清外界的声音。
不仅如此,他们连续几天几夜高压审讯,不给喝水,不给进食,也不让一秒钟合眼,江沅几次体力不支晕过去,可没昏多久,一盆盆凉水就兜面而来,泼醒后接着又是残酷的下一轮。
潮湿的角落,江沅蜷在冰冷的地上,发丝凌乱,面无血色,被浇得湿漉漉的衣服下是累累伤痕,那联防队长一手揪着她的衣领,一手扯着她的头发,像扯着一只将死的鸡仔,狰狞地怒吼:“老实交代!有没有同伙!”
然而就是这样毫无人性的审讯,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清瘦的女孩,无论遭受怎样的折磨,永远只有一句话。
“没有同伙!”
“没有同伙!!”
“没有同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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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江沅是被警方解救的——审讯室隔壁的副食店老板娘实在看不过去,偷偷报了警。
被解救出时江沅已奄奄一息,警方的解救也意味着她即将被正式拘捕——旅馆命案被捅破了,警方的介入,她这个犯罪嫌疑人无法再逃脱。
最终她没有进去,因为那个下午常郁青来了。
他说:“江沅,警方已经立案了,你这过失致人死亡得判好几年。你跟了我,我帮你摆平。”
江沅摇头。
常郁青冷冷一笑,“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我知道你是为了谁……那天,宋昱庭也在对不对?”
他缓缓贴近她,“呵,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事情过了这么久,物证都消失了,警方即便介入也查不出什么,你硬气点死不松口,就没人知道宋昱庭也参与了,这事就以你顶包了结了是吗?”
“呵,你真以为这么简单?警察没找到人证,我就没找到吗?”常郁青得意的笑,“那个旅馆是有老板娘的,只是当夜她出门打麻将了,半夜三更她回时,你们俩伤完人正往外逃,她亲眼看到了你跟他的身影……虽然没看到面容,但你俩的对话她听见了……前几天她没说,因为她伤心过度晕过去了……现在她清醒了,随时随地都可能把这个线索说出去。”
江沅眼里浮起戒备,“你想干嘛?”
“没干嘛,只是告诉你,这个老板娘被我接到了我家……如果我心情好,没准愿意帮你私了,我要是心情不好呢,就将这老板娘带到公安局,不仅将这线索捅出来,还再添添油加加醋,比如让老板娘一口咬定那人就是宋昱庭……”
“哦,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你家出事了,你外公的学校不知是食堂安全不过关,还是遭人蓄意投毒,爆发大面积学生食物中毒事件,上百名师生紧急送医,现已轰动全国,学校将面临过百万的医疗费以及高达上千万的师生事故赔偿金……你觉得你们家出得起这个钱吗?”
“还有,你那快八十的外婆承受不住这个打击,突发脑溢血,送到医院急救,也等着用钱。”
夏末的傍晚,常郁青立在光影里,满满居高临下的逼迫感,“江沅,你没得选!你的家面临崩塌,你的亲人命悬一线,而你中意的那个穷酸,如果我将这件事抖出去,别说什么出国留学出人头地了,他会被逮回来坐牢,背上杀人犯的名声,这一辈子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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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h市人民法院。
审判台旁,那个曾有着无限前途的年轻女大学生,此刻戴着脚链看向高台。法锤高高落下,法官宣判的声音冷而严峻地回荡在法庭,世界一霎苍白静止。
“江沅,犯过失致人死亡罪,处两年六个月有期徒刑,缓期三年执行。”
……
窗外大雪飞扬,火车在皑皑原野上穿梭,似一条长龙蜿蜒前进。卧铺车厢里的人全都睡去了,玻璃窗上晕出淡淡的白雾。江沅的梦境在这摇晃的列车中,定格在七年前的法庭。
而h市的小区二楼,季薇的讲述还未结束。
“江沅最终判了刑,毕竟出了人命,再怎样也不可能全免责,常郁青活动关系的结果就是缓刑轻判。缓刑让江沅不用像普通囚犯一样坐牢,而是在警方的监视下居住服刑。虽然没有真进监狱,但刑事犯罪这个污点,江沅一生都得背着了。也因着这事,原本被保研的她,被剥夺了研究生资格,更开除了学籍。”
“作为与常郁青的交易,江沅结婚了。婚后初期常郁青表现尚可,可时间一长,他就腻了江沅,在外吃喝嫖赌夜夜笙歌。常家公婆原本就瞧不起江沅,加上江沅没有生育小孩,所以态度更加刻薄。”
“豪门的苛刻还不止如此,除了圈内的应酬外,他们不允许儿媳妇抛头露面,不让她去工作,不让她唱昆曲……你知道江沅有多爱昆曲,她努力了二十多年,做梦都想当一个戏曲家,可嫁进常家,就不行了。”
残茶已冷,季薇起身倒了一杯热的,问茶几对面的宋昱庭,“你要吗?”
宋昱庭抿了抿唇,只道:“你继续讲。”他哪有心思喝茶,他的茶杯直到冷却,茶也未少一滴。
季薇喝了口热茶,继续道:“这种日子让江沅很压抑,有一段时间她甚至得了抑郁症,每天就站在房间露台前看太阳,从日出到日落,从九十多斤暴瘦到七十多斤……可常郁青反认为她没有良心,给了她优越的物质还不知足,加上常家老太太总是挑唆,所以常郁青常与江沅吵架。江沅无法忍受的时候也想过离开,可是常郁青这人,哪怕不喜欢也要占着,他一贯的手段就是拿那个胡老婆子威胁江沅,哦,胡老婆子就是当年那旅店老板娘,也就是看到你是犯案同伙的目击证人。”
宋昱庭一直默默听着,表情如初,但握杯的手却在不知不觉用力,似乎在按捺着激荡的情绪。
“对这点江沅是忌惮的,这案子虽由她一个人顶了包,但若旅店老板娘爆出新的证据,随时随地都可以翻案,一旦翻案,你就算躲过了七年还是得继续坐牢。不止如此,胡老婆子手上还有一样证据,连常郁青都不知道的关键证据。那是一卷录音带,你们犯案的那晚,旅店椅子上放着一个录音机,扭打中不知谁碰到了录音键,你们打斗的声音全被录下来,这将是翻案重审的最有利证据。”
“江沅想拿回那个录音带,老婆子怎么会肯,先前她就不同意私了,但她贪财的女儿女婿收了常家巨款,还签下了不泄露机密的保证书,老婆子迫于常家淫威才作罢。此后老婆子还是对丈夫的死愤恨不平,担心老婆子还会翻供,也担心哪天常郁青发怒带着老婆子捅出旧案,江沅私底下找老婆子,什么法都想了,道歉、解释、甚至苦苦哀求,老婆子不为所动,最后刁难说,如果你能给我家老头连续七年披麻戴孝下跪磕头行大礼,我就考虑原谅你。”
“江沅就真这么做了,连着七年,都去给那个旅店老板跪坟烧纸磕头,有一年忌日下了好大雪,还是雨夹雪,老婆子刁难她,让她跪在墓碑前雪地里,那么冷的天,零下几度,江沅浑身都被雨雪淋湿透了,冻得嘴唇发乌,差点厥过去……”
宋昱庭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有那握杯的手,绷得指节发白。
“江沅的态度最终感动了老婆子,今年忌日老婆子说原谅过去的事,移民国外……还承诺以后即便常郁青找她,她也不会再作证,而且把录音带烧了……江沅心底的石头这才落了地,以后再没有人能威胁你了。”
季薇说完这段,抬头看宋昱庭,“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在痛恨自己,不该误会她这么多年,更不该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宋昱庭垂下眼帘,终于了开口,“最初我也不信她会负我,回国找她,可她什么都不说。”
季薇道:“她说了能怎么样?是,伤人的是你,顶罪的却是她,这些年受苦的也是她,可你明白这一切又能怎样?从国外退学,毁掉前程,跟她一起坐牢?或者跟常郁青抢婚?那会的你抢得过吗?而常郁青那性格会怎么对你?你抢不过,冲动之下会不会跟常郁青玉石俱焚?这一切可能都不好说……每一个可能江沅都害怕,她只能对你说狠话,希望你死心离去,她宁愿你恨她,也要你平安无忧。”
“我知道,她曾打过你一巴掌,你也许对这一巴掌铭记在心,但真相是,听到你割腕的那瞬,江沅疯了一样往医院冲……而那一巴掌,无非是打醒你,让你振作。另外你不知道,也因为这事,江沅那夜被常郁青打了,常郁青下手很重。”
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宋昱庭嘴唇微颤,“让她吃那么多苦……是我的错。”
季薇道:“其实也不能全怪你,这件事由多方面构成。一方面,江沅本身就刻意瞒着你,另一方面,我猜你在伤人后也没料到那个旅店老板会死,所以你根本没往刑事案上去想,所以即便疑惑江沅的突然转变,也不会往公检法那方向去查……另外,常家又将这事压了下来,当年知情的老师校长同学,都在常家的软硬兼施下守口如瓶,所以你的人三番两次要查,都没查出有效线索。”
一阵缄默后,季薇吁了一口气,“把这些年的话都说出来了,真好。”她正色看向宋昱庭,“过去的事我都说了,江沅从没对不起你,她为你做的,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相提并论。”
宋昱庭不说话,他低着头,重叠的光影中,季薇似乎看到宋昱庭眼角有水光一闪。
那一霎季薇的眼睛也红了,她想起那一日墓园,胡老婆子在离别时刻问江沅的话,“姑娘,其实这几年,你也很苦吧。”
寒风瑟瑟的墓园中,草木料峭,江沅静默不语,最后说了两个字,“还好。”
那一刻站在一旁的季薇想,哪里好了,怎么会好呢?
曾经的江沅多么优秀耀眼,灵气逼人,作为三代世传的昆山腔传人,作为国家戏剧大师钦点的入门弟子,江沅曾有无限风光的前途。她立志做一位戏曲家,立在舞台中央,将昆曲的美向世人展示,待心愿达成,就跟自己最爱的宋昱庭夫唱妇随,从此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如果说年少的江沅曾有一双翅膀,那么,左边是爱情,右边是梦想。
可后来,一切美好的憧憬都碎了,为了心爱的男人,她折断双翼,舍弃前程,揽下所有重罪,以一己弱质之身,受尽毒打背上污名,从天之骄女沦为阶下囚。整整七年,被囚在毫无天日的牢笼,放弃自由,夭折信仰,搁浅梦想,忍受着夫家的冷眼刻薄,丈夫的暴戾折磨,煎熬两千多个日夜,凌迟自己所有的青春。
且,无怨无悔。
“江沅啊……”季薇感叹着,双手捂住了脸,声音都有些哽咽,“人人都说,宋昱庭栽在了江沅身上,其实不是,是江沅栽在了宋昱庭身上。”
茶几那端久久无语,宋昱庭猛地端起手中杯子,将冰冷的茶一口灌了下去,残茶下肚,涩如苦酒,宋昱庭一甩杯子,低低说了声,“沅沅……”大步向外跨去。
季薇仰头看他,“你去哪?”
宋昱庭人已经走到了门口,“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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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阴寒,北风料峭,雨越落越大,天气恶劣到极点。
大雨啪啪地落在车窗,宋昱庭毫不理会,车子加到最高马力飞驰,车灯劈开茫茫夜色,宛若一道奔雷。
快到近乎风驰电掣的速度中,宋昱庭的心上似也有滚雷携卷着千钧力道轰然而下,每一声都是那两个字。
江沅!江沅!!江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