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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子时我才进帐。帐子里一片漆黑,连个灯也没有。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出去唤卫兵拿了盏油灯来。又进去将里面的几盏灯一一点亮。
这才看清,他独自坐在大帐的角落里,低垂着头,像受伤蛰伏的兽。
“早点休息吧。”我走到他面前轻轻说。
他抬起头看着我。沧桑的脸在明灭不定的灯光下显得晦涩。半晌,他轻轻摇了摇头,抓过我的手,放在手心里轻轻揉着。
“那你要不要吃些东西?”
从下午一个人离开到现在,大概什么都没吃过。
他又轻轻摇摇头。
“他辜负了我的信任……他是我的爱将,投降高欢的儿子。我跟高欢斗了半辈子,此时因为他,颜面扫地!”
说到恨处,咬牙切齿。
我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王将军亦是为了保住城中士兵的性命。舍身如此,也不愧为大丈夫……”
“寡人不需他如此舍身!”宇文泰打断我,恶狠狠地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大概是不想被外面的士兵听见,“三千士兵,哪比得上他王思政一人!!”
“你要追究他的家人吗?”
又是多少无辜妇孺跟着要遭殃呢?
记得当年独孤公子兵败弃城,皇帝震怒,虽有宇文泰为了我从中周旋,但也不得不遣重兵围了将军府,软禁了府中所有的人。如今王思政家中无人在朝中走动,只怕会比这严重得多。
宇文泰吐了口气,似是决心已下,轻声说:“事已至此,惩罚他的家人除了泄愤,又有什么用处?他孤身往东,若断了关中的血脉,必恨我入骨,全力为高欢效命。还不如留着他的家人,好生奉养在关中,以作挟持。”
他的心思冷静得近乎残酷。我的心霍然一抖。
第二天宇文泰就召集众将当众宣布,因水陷城,非战之罪,故不予追究王思政家人的罪过,并上诏要求至尊增邑三千五百户,又令王思政长子王康袭爵太原公,除骠骑大将军、侍中、开府仪同三司。次子王揆先封中都县侯,增邑通前一千五百户。以下诸子皆有封赏,连王康的长姊亦封了齐郡君。
颍川陷落,宇文泰又失了王思政,闷闷不乐,便传令整顿军马准备回关中。
然而,在临行的前一天夜里,本已带着投降的王思政得胜东去的高澄却突然杀了回来。措手不及。
他半夜派人前来袭营!
半夜正在睡梦中,外面突然哗然声四起,片刻工夫便火光冲天。大火映得营帐上通透的红。
宇文泰从榻上一跃而起,冲到门口看了一眼外面的情形,又冲回来伸手抓过一边的铠甲,往我身上一套:“你快走!”
那是他的铠甲。
他赤着上身,光着脚踩在地上。
我一把拉住他:“你呢?”
他上下看看我,一把扯下铠甲肩胛上的主帅的红缨穂:“他们要抓的是我,你跟着我走不安全。你自己走!”
“我不!”我又抓住他。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里没有慌乱,也没有害怕。好像外面四起的喊声和火光亦是平常。
我的心安定了一些,对他说:“我要跟你在一起。”
他一把将我揉进怀里,狠狠地抱紧,在我耳边说:“别怕,我们在潼关见。”
我还要说什么,尉迟术闯了进来,见到我们,大喊:“丞相快走吧!高澄的人杀过来了!!”
“宇文毓呢?”他问。
“已经跟着赵贵将军离开了。”尉迟术心急火燎,六月天里一头一脸的汗往下滴,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好。”宇文泰的表情轻松了些,将我放开,伸手拿过一边的兜鍪,拔下顶上的红缨,戴在我头上,对尉迟术说:“你带夫人去潼关!”
“丞相呢?”尉迟术的眼睛在冒火。大丈夫何患无妻。危难时刻,如何把生的希望留给一个女人?
宇文泰沉着脸,沉着声音:“我跟你们分开走!”
“丞相!”尉迟术急了。
若他有个闪失,留下潼关上的孤儿寡母和一众将士,要如何往下继续?
“我不!”我死死抓住他的袖子。我不能在这时候和他分开。
除非死别,绝不生离!
我哀哀看着他,乞求着他不要在这样的时候和我分开。
宇文泰看着我。他的眼神在我脸上来回游移着,最后一皱眉,一把将我推开,拔出挂在一旁架子上的佩剑指着我们:“走!立刻给我走!!”
我垂目看着那凌冽闪光的剑锋,又见到他胸前斜贯而过的那道伤疤,突然间恐惧弥漫开来,遍布全身。若这一刻便是我们能见到彼此的最后一面该怎么办?若我在潼关等不到他该怎么办?
尉迟术见他心意已决,便只得来拉我:“夫人,我们快走吧。”
我看到他的薄薄的嘴唇颤了两下,硬硬扯出一丝笑,说:“快走吧。在潼关等我。”
我紧握着拳头,只觉得指甲都掐进了掌心里。最后只能把牙一咬,用劲点了点头。
转身正要离去,他一把拉住我的手,用力。
我落在他的怀中。紧紧的,要窒息了。
在那一刻,身体里的疼痛如狂涛骇浪排山倒海而来,几乎将我拍倒。我紧紧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胸前。
死死咬住嘴唇。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哭出来。
咣当一声。他手中的佩剑落地。他捧着我的脸,狠狠地吻我,咬着牙说:“明音,去潼关!”说罢一把将我推开。
尉迟术拉着我,将我强行拉出了那个大帐。
他带着我一路往西飞奔。夏夜里的风扑面吹在脸上,只觉狼狈不堪。心里一直在想着,宇文泰有没有逃出生天。
突然身体一轻,竟往前飞了出去。眼前一片眩晕,随即全身一阵剧痛。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摔倒在地上。
顿时四下里火光一片。一些声音七嘴八舌地大喝:“活捉那个年轻没胡须的!那是宇文毓!!”
我向四周一看,马已被绊子翻倒在地,尉迟术也跌倒一旁,正要挣扎起身,数把钢刀已经同时架在了我俩的脖子上。
我懵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被捉住了。
转头看向尉迟术。他看看我,突然间发难,大喝一声,劈手夺过一把刀,四下里砍杀起来。
然而他一个人怎么敌得过四面八方涌来的早有准备的敌手。很快,一支金羽箭稳稳地插进了他的胸口。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出声,唯恐出了声被人识破了女子的身份。我看着他,他的身体渐渐软了,跪倒在地上,一双眼睛却始终看着我,似是不甘心。
然而他终于倒下去了,合不上双眼。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过来,看着我,似笑非笑地一伸手:“宇文公子,齐王已恭候大驾多时。请吧。”
我见情势至此,已无法脱身,只得闭口不言,被他们带着往东边去了。
到了天明的时候,我已经被押送到了晋州,直接送到了高澄的帐内。
高澄此时大概刚刚起床不久,,敞着胸,半掩着大袖衫,一脸倦态,恹恹地斜靠在座位上。
押送我的军官器宇轩昂神气活现,大步走上前朗声说:“末将抓到了宇文泰的长子宇文毓,献于齐王帐下!”
我张眼去看坐在上面的那个青年。若我没记错,他这一年应该刚满二十八岁,正是青春得志,意气风发的时候。他眉目清秀,甚至有些阴柔,一双眼却炯炯有生气。
听说他是高欢的正妻娄氏所生,自幼聪慧过人,十二岁开始参与军国谋划,十五岁入朝辅政,早早就被高欢立为嗣子,也最得高欢喜爱。
此时以肘支颐,漫不经心地抬眼来看我,懒着声音说:“费了半天力气,又没有抓到宇文泰,有什么好邀功的?”
那军官脸色一白,仍然勉力争辩:“这是宇文泰的长子,该是他的……”
“宇文泰不会让他做嗣子!”高澄不耐烦地一口打断那军官。
我心里暗暗吃惊。鲜卑人一向以长子为嗣。宇文泰从未向除我之外的任何人透露过准备立觉儿为嗣的想法,为何高澄会知道宇文泰没打算立毓儿为嗣子?
高澄依旧慵懒着一张久眠未醒的脸,停了片刻,说,“也罢了,先将人看起来,孤来想想可以跟宇文泰要几个州郡过来。”
我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至少宇文泰是安全的。也许已经顺利抵达潼关了。
心中又一紧。他若是见不到我会怎样?他们将我错认成毓儿,还会错多久?
此后我并没有再见过高澄。之后几天,我被送到了邺城,软禁在一处府宅里。日日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看破了身份。
又过了几天,高澄来了。
故意穿着一身胡服,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讪笑说:“毓公子真是一表人才。”又说:“毓公子,你说奇不奇怪。你家是鲜卑人,你父亲宇文泰却一力推行汉文化;而我家是汉人,却学足了鲜卑人的方方面面。你我的父亲斗了几十年,也算是惺惺相惜了吧。”
我闭口不言,也不敢抬眼去看他。
他又说:“可惜这次没抓到宇文泰。我父王已经病重,我本想抓住宇文泰留着给他陪葬。让他们二人到阴间再继续斗去。可惜了可惜了!”
半晌见我不说话,自言自语道:“我听说宇文黑獭的长子聪慧有大才,怎么竟是个闷葫芦!无趣!”
说罢突然欺身上前,在我耳边轻轻问:“毓公子可试过龙阳之事?”
我浑身一寒。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他竟有这种心思!
也许是我的表情一时间太震惊,竟令他哈哈大笑:“毓公子没试过么?果然鲜卑人不好此事吗?”
疯子!
我觉得腿开始软得打颤,只得拿眼睛死死瞪着他,怕他突然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他却如猫戏老鼠一般,伸手来抓我,一边说:“毓公子还如此年轻,当尝试世间诸多趣事啊。”
“住手!”此时已无法再沉默下去,我终于忍不住喝止他。
他一愣,细细看着我的脸,似是在仔细打量分辨。半晌,噗嗤一笑:“是个女子?”
我吓坏了,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似是思索着什么,又似极为烦躁,口中念念叨叨:“怎么竟是个女子?”
突然大喝一声,伸手将屋子中间的小几掀翻,吼道:“这帮废物!费了半天力气竟抓回来个侍女!!”
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恶狠狠瞪着我:“你竟然敢骗本王,你真是不要命了!!”
我觉得浑身止不住颤抖。
这是个疯子!他会杀了我!
他却目光无神,兀自自言自语,似是神思混乱:“想抓宇文泰没抓到,以为抓住了宇文毓也可以换来十州八郡的。怎么竟只是个侍女?怎么会这样?这下跟阿父要如何交代?”
突然间表情又一愣,脸上的烦躁和阴沉一扫而空,转眼又笑了起来,问我:“你不会是邹氏吧?”
我的心往下一沉。
被他逼到墙角,退无可退。只得死死看着他的眼睛,脑子里飞速转着,想着该如何应付这个疯狂的人。
他见我这样的表情,脸上的神情变成了笃定:“你果然是邹氏么?宇文泰的正室邹氏是么?”
仰头哈哈大笑:“早听说宇文黑獭喜欢带着夫人行军,果然是真的!”
“放我回去。你要什么宇文泰都会给你的。”我强压着心头的恐惧同他谈判。
“不!”哪想他一口拒绝,转身唤来侍女,说:“带邹夫人去沐浴更衣。好生伺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