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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人失去北边的半壁江山被迫衣冠南渡已经两百年多了。退守南方的汉人在东晋的末世皇帝司马德文退位被杀之后,经历了频繁的朝代更迭,先是刘裕建立的刘宋王朝,接着是南兖州刺史萧道成建立的齐朝。仅仅二十年,齐朝就陷入了刘宋灭亡的老路,皇室的兄弟叔侄杀成一片,最终在建国二十三年后,雍州刺史萧衍攻入建康,结束了齐朝的命运,梁朝又立起来了。
而入主中原的胡人呢?在连年混战之后,最终由鲜卑人拓跋珪建立了统一北方的北魏朝。
乱世是枭雄豪杰的乱世,苟活下来的普通百姓还是一样要吃喝要买卖要生活。
于是常常有这样的情景,城门外不远还是未及清扫的战场,城门内却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仿佛城门外那些未及掩埋的尸体亦是寻常风景。世道多艰,而百姓自有他们的办法在艰难的世道上生存下去。
我来到这里已经五年了。
定州,春熙楼,整整五年了。
我祖籍洛阳,家族虽同王氏谢氏不能比,但也是士族。衣冠南渡之时我的先人们携全族跟着那些豪门一起丢弃了峨冠博带的典雅,匆忙而仓惶地过江,将平民和庶族留给了胡人和战火。我生在建康,建康从东吴起就是东南最繁华之所在,家中生活也一向优渥。如今大家族们都在江南呆着,依傍着锦绣山河,享受着宜人气候,便根本不去想那半片沦于胡人之手的河山,捂起眼塞起耳一心要自欺欺人地偏安一隅,在这长江南岸依旧他们朝代更迭的故事。听祖父说,这几十年,汉人算是气节丧尽斗志丧尽了。
唉唉,祖母每每听了都私下同我说,什么山河气节,那都是他们男人的事情。我们女人家呢,不过是每日想着新奇的花样涂脂抹粉,等到及笄就由父母做主择一门当户对的人家嫁过去。嫁过去了不过还是每日涂脂抹粉求个漂亮皮囊,求个夫君不要太快移心。
我有一个自小定亲的对象,那小郎君我幼时见过一次,长得很白净,只是太瘦弱,说话时怯怯的声如蚊蚋,眉眼间也没什么精神。
这世道,夫君便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底牌。
而对于我,由于过早地揭开了这张底牌,便觉得人生顿时索然无味了。
我在那顿觉无味的时候当然没有想到,我的人生会有别样故事。
七岁那年元宵,我闹着要去看花灯。因为年前父亲刚升了官职,节庆里家中人来客往,上门道贺的宾朋几乎踏坏了门槛,前院后宅都忙得一团乱,就没有多派家丁,只让奶娘牵着出去了。
秦淮河边灯火辉煌,人如蚁簇,热闹非凡。
外面越乱,人们越要用这些太平盛景里的玩意儿来麻痹自己。
那些胡人不是没打过江来吗?如今只怕北魏也早没有能力打过来了吧。
没事,长江天堑,他们打不过来的。你们没看到吗,那些胡人在北边互相打来打去不亦乐乎呢。他们的朝廷也不安稳。
长安和整个关中已经在一百多年前刚刚南渡之后不久被那个鲜卑人慕容冲烧杀得人皆流散,道路断绝,千里无烟了,我们即使杀回去,也再见不到昔日辉煌巍峨的宫殿,和旧都里磅礴万千的气象,只能徒增伤感,还回去做什么呢?
不若留在这气候湿润宜人的长江南岸,在这里重新传承和繁盛汉人的礼教和文化。
甚至洋洋自得,自从北边的拓跋宏推行汉化改革,如今鲜卑人也被汉化了,竟冠冕堂皇地也谈起礼教文化来了。他们占着北边的大片土地又怎么样,还不是要仰仗着我们的文化?
建康是多么好的地方,这繁华气象恐怕一点都不逊色于当年的长安洛阳,又气候温和,物产丰饶,谁来了又舍得走呢?
大家都这样想着吧。无论士族还是庶族,都在为自己的软弱无能找些堂皇的借口去敷衍当世和后人。
那晚人实在太多了,人声鼎沸摩肩擦踵,我同奶娘在秦淮河边走散了。之后我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捂着嘴抱走,到了僻静处捆了手脚扔进一辆马车。
一路颠簸,仿佛总不到头。我就是这样被人贩子带着离开了建康城。
头两年我被不断地转手,到了第三年,我被卖到了定州的春熙楼。
我被带离建康是梁武帝普通二年的事情。如今在定州,已经七年过去了。
武泰元年这一年天下纷纷攘攘,你方唱罢我登场,光年号就换了三个。武泰,建义,永安。
魏自道武帝立国以来,皇帝不知为何都寿数不永。这一年,更是如此。
二月间,孝明帝元诩突然驾崩了。坊间都说是胡太后毒杀了他。接着胡太后立了临洮王元康的世子元钊为皇帝。因为与胡太后多年以来的矛盾,孝明帝在晏驾前不就曾密召北秀容军阀、起于尔朱川的契胡人尔朱荣进京勤王。孝明帝驾崩后,尔朱荣以太后弑主为由头,另立元子攸为孝庄帝,改元建义,勤兵拥众杀进洛阳,将胡太后和年幼的元钊沉入了黄河。
这一年我十四岁了。
那日霜娘来跟我说,她这五年好吃好喝养着我,已在我身上撒了大把的银子。如今该是我为她赚钱的时候了。她说,有一个熟客已用高价将我的初/夜买下,就在今晚。
我曾是洛阳邹氏的女儿。如今是定州春熙楼的妓/子。
我曾有好多人服侍在左右。如今要用自己的身体服侍陌生的男人。
听说外面世道不好,今年你做皇帝,过几年就换成了他。可是霜娘说,无论谁当皇帝谁掌天下,那都是男人的事情。所以我们的春熙楼永不会关张——并且,越是乱的世道,越多人流离在外,越孤苦需要慰藉,我们的生意就越好。
有时想想,说得也不无道理呢。
这天傍晚,霜娘就派了几个雏儿来给我梳洗打扮。
在这个上下三层的春熙楼里,也是等级森严泾渭分明。层层往上不可逾越。
最上面的自然是春熙楼的主人霜娘。听说她当年在洛阳长安红极一时,一个富商买下她,悍妻却不准她进门。只能扫地出去。她银牙一咬,到定州用多年积攒的钱开了这春熙楼,自己做起了鸨儿。她三十上下,保养得宜,正是女人开得最灿烂的时候。因为在风月场中摔打惯了,嬉笑怒骂间自有那勾魂摄魄的风/流味道。
下一层是那些管家和打手,清一色男人,都是外面招来的游民。风月场少不得醉酒打闹争风吃醋,他们看家护院,也看着姑娘逃跑。一个个练得剽悍,打起女人从不手软,只不打脸——要靠着吃饭呢。
再下一层是被长期包办的阿姊?们。男人一次撒下几个月到几年的银子,只为她一个。自然身价倍涨,洋洋得意。在楼里一向养尊处优,连霜娘也要让着三分——摇钱树呢。
然后是客人多的姑娘,受冷落的姑娘——直到最下层,便是我们这样被霜娘养着还未开苞的雏儿。
哦,错了,我们还不是最下层。我们虽还未为霜娘赚银钱,可谁知道我们中哪一个开脸后会被达官贵人看上,一包三五年,或是一掷千金赎了身,又成一棵摇钱树?
最下层的是那些已用尽了青春和笑颜,如今容颜老去的、或疾病缠身的阿姊。霜娘不算恶毒,总还给她们养老延医,胡乱养着治着,不得一具残躯流落街头任人笑骂,已是万幸。想来也心酸,苟活了一辈子,到末了,求什么呢?只求在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再多苟活一日而已。
到了下晚,先来了一个婆子,用棉线给我开了脸。第一次开脸,疼得我几乎要哭出来。那婆子大概见我眼眶红红的觉得好笑,便吓唬我:“这就哭啦?晚上才疼哪!”
说着那婆子俯身在我耳边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都是些床笫间如何伺候男人的话。我只觉得本已被棉线绞得通红发烫的脸烫得更加厉害,直是连脖子都烫了起来。
之后敷了脸,那婆子完成任务出去,给我梳洗的雏儿就进来了。不过都八九岁年纪,或拐或骗或抢,被人丢入风尘。我和她们曾是一个阶层的姊妹,也是伺候那些即将要接重要客人的阿姊们梳洗打扮、供她们使唤和打骂的雏儿。可是今夜之后我就不一样了。
还未及笄,已将头发梳成大人模样。我被迫成年。
今夜之后,我也是日日坐在这黄铜镜前,等着别人来给我上妆梳头。
然后对着镜子练一下笑,起身去逢迎不同的男人。
心里是这样的凉。我自从来了这里,日日觉得透骨的寒凉。可是在这春熙楼,早就被打怕了。刚来的时候被霜娘打,被打手打,后来不敢跑了,去给接客的阿姊们当雏儿,去学吹拉弹唱,被教乐器的师父打,被从客人那里受了气的阿姊们打。
也许今夜以后,就不会再有人打我了吧。
到了夜晚,华灯初上。我从窗子往外一看,三层春熙楼红光艳艳人声鼎沸,丝竹声唱歌声劝酒声笑骂声不绝于耳。这些在乱世中苦求生存的人们在这春熙楼里,在年轻女子轻浪的怀抱里才得一丝醉生梦死的慰藉。
霜娘推门进来,说:“跟我来吧,客人到了。”
注解:
?姊:南北朝时期没有“姐”这个词。姐姐称为姊、姊姊、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