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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又是崭新的一天。
吃完早饭,老颜同志推出一辆二八的永久牌自行车,将颜微妮抱到车大梁上坐,然后一条腿跨过车座,一腿撑地,等孟玉琴抱着颜微曦在后座上坐好,踩着地的脚猛一蹬,一家四口朝爷爷奶奶家骑去。
爷爷家住的是市政府的家属楼,老老颜同志从小便极具数字方面的天赋,建国前参加了工作,如今是市税务局的大拿。六六年“五七指示”,所有干部及其家属都要下乡接受劳动人民的改造,老老颜同志带着妻子三个孩子在农村待了几年,在乡下,老老颜的老大,就是老颜同志爱上了村里最漂亮最有文化的姑娘孟玉琴。
一九七零年,老颜同志年龄已到二十,孟玉琴又是十里八乡一等一的好姑娘,奶奶看回城无望,不得不,同意了二人的婚事。孟玉琴婚后一年,便怀上了个孩子,就是颜微妮。
颜微妮还是胎儿的时候,上边发了回城的调令,税务局离了能干活的人还是不行啊!
敲开爷爷奶奶家的门,孟玉琴叫着“妈”,颜微妮颜微曦叫着“奶奶”,奶奶只对老颜同志笑着打招呼:“我大儿子建国来了。”
爷爷因为是干部,分的是当时少有的两室一厅,儿子女儿都分出去过之后,北边的卧室便改造成了书房。
颜建国拍拍孟玉琴的肩膀,去了书房陪爷爷下棋。孟玉琴赶紧殷勤的去厨房准备中午的饭菜,一会儿叔叔和姑姑两家都会来,十几口子的饭菜可不是短时间能备好的。
孟玉琴一上手,奶奶就离了锅台,拿个小土铲子去了窗台,颜微妮看到,奶奶家也养了三盆君子兰。
晕!奶奶这是还看不起妈妈呢!
奶奶一直以干部家属自居,一直看不上农村出身的妈妈,可是谁家往上数几代不是刨土疙瘩出身呢?爷爷也是从农村考出来的啊,颜家不就是比孟家早离开农门一辈吗?
这也算门不当户不对?
是,奶奶家以前的门楣是高,显赫的很,可现在没落了不是?那非要向前倒腾,谁还不是炎黄子孙呢?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颜微妮去开门,是叔叔婶子和三个堂妹。在那个噩梦中,叔叔离婚了,三个堂妹都被婶子带走了。此刻,能再次见到妹妹们,颜微妮分外高兴。
婶子沈宝玲环视了一圈,看就只有孟玉琴一个人在干活,撇了撇嘴。叔叔颜爱国推搡着婶子往厨房走。
老颜家女孩是不排字的,但是沈宝玲觉得孟玉琴起的名字好,便按着颜微妮的名字排了下来,大堂妹叫颜微雪,二堂妹叫颜微晴,三堂妹叫颜微雨。
今天早上颜微妮给微曦扎了两个蜈蚣辫,就是类似麻花辫,但是辫的时候是从头顶起一直辫到发梢。这个年代不仅是物质贫乏,连女人女孩的发型都只有那么两三种,所以这个新型的辫子很快就吸引了微雪微晴微雨的注意。颜微妮就笑着让她们排队,一个个的给辫蜈蚣辫。
厨房里的沈宝玲嘴巴还在嘀嘀咕咕,听力加强了的颜微妮听的一清二楚,婶子说:“哼!这老太太,她女儿是人,儿媳妇就不是人了,嫁到这家里都十年多了,每次来都是儿媳妇干活,女儿女婿就张着一张大嘴等着吃等着喝!”
孟玉琴不搭话,沈宝玲继续嘀咕:“大嫂,就是你性子软,给老太太起了这个头,让这老太太以为儿媳妇都是这么好拿捏的呢,让那位千金大小姐以为姑娘到娘家就得等着嫂子们伺候呢!”
“你说,要真是几个月不回来,一年就回家一趟两趟的,我这做嫂子的伺候就伺候了。这三天两头的往娘家跑就惦着老爷子单位发的福利,还真当自己是娇客了!”
孟玉琴脸上陪着笑,手上忙活着,她知道颜家的男人们孝性,长辈是说不得,只有敬着的份。就算老太太对闺女的心偏到北极去了,她也不能去挑婆婆的理,她若是也像妯娌一样,那不是让老颜同志夹在媳妇和娘之间不好做人嘛。
人就是不禁念叨,一会儿姑姑姑父带着儿子来了。这个儿子是八一年生的,计划生育刚刚开始,宣传口号是:“一个孩子好,政府给养老。”颜微妮是知道的,后来这口号变了,变成帮养老,再后来口号又变了。
与时俱进嘛!呵呵。
但是姑姑颜玉兰若是想保住工作,就只能有这一个孩子了,工作在那个时候可是铁饭碗,谁想失去?!物以稀为贵,姑姑,姑父,以及全家都对这个唯一的男孩十分以及特别的宝贝,这娃大名叫赵天宝,小名大宝。
姑姑一进门,瞥了一眼厅里的五个侄女,又瞥了一眼厨房的两个嫂子,将赵天宝往他爸怀里一塞就跑卧室里去了。
唉,颜微妮心里叹气:自己这耳朵也太好使了,混着厨房里炒菜声和五个孩子的吱哇乱叫声,还隔着一道实实在在的木头门,都能听到姑姑与奶奶的私房话。
姑姑说:“妈,您给的那两盆君子兰被我养蔫了。”
老太太说:“才拿回去几天啊就蔫了?你咋整的?”
颜家里里外外就老太太一个比较地道的东北人,其他人都不用往根上数,三代之上的亲戚都还在山东呢。
“就是叶子尖干了,也没有您这三盆绿意足了,我问了问,那样卖相的就不值钱了呢。”
“两盆君子兰,又不用你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的,都给养蔫了,你可真行!你给浇啥玩意儿了?”
“不就是浇水吗?我们院子里机井引上来的水,我还怕营养不够,喝茶叶剩下的茶水啊茶叶埂子都倒花盆里了。”
“那玩意儿可不行!机井水太硬,茶叶水太碱,你骑自行车去郊区池塘洼子里整点水浇上就好了。”
“哎呀,妈呀,您这里有秘方也不事先告诉我,等我养黄了才说!”
“你这丫头片子还怪起妈来了,我看你当时那信心满满的劲儿还以为你早研究透了呢。再说,不懂你不知道回来问我?瞎整什么!那两盆我精心养了好几个月,都让你白糟践了好玩意儿。”
姑姑在卧室里说着,婶子在厨房里说着。
沈宝玲说:“你看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一家三口就带着三张嘴来了吧!她在肉联厂工作都不知道给带块肉来!只知道往她自个小家里搂,要想让她出点血?比登天还难!嫂子,你猜,颜玉兰和老太太躲在卧室里嘀咕什么?”
孟玉琴不说话。
沈宝玲自问自答:“肯定是惦记上了老太太的君子兰!老太太不是养了五盆嘛,刚才颜玉兰开门的时候我瞄了一眼,窗台上只剩下三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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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午饭的点,全家男女老少十四个人有十三个人上了饭桌子,没有上桌子的是孟玉琴。孟玉琴站在饭桌旁伺候着,盯着哪个菜下的快了她得赶快添上点,哪个菜凉了,她就端下去热热再端上来。
颜微妮记事起就这样了,全家聚餐只有妈妈不上饭桌的。以前自己心疼妈妈,也在家里发过牢骚,孟玉琴解释说:“因为妈妈是长媳啊。”
最最开始的时候,除了奶奶,大家也是招呼孟玉琴的:“别忙活了,快坐下一起吃。”孟玉琴一直推辞着,推辞着,时间长了就变成规矩了,颜家的饭桌长媳是不能上的,长媳是为人民服务的。
这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这世界本没有规矩,做的次数多了便成了规矩。
老太太将四周岁的赵天宝抱在腿上喂饭,老太太五个亲孙女一个亲外孙,却只看过、养过、喂过赵天宝这一个孙辈。老太太这人也是奇怪,规则太不一致了,明明是重女儿轻儿子,到了孙辈,又变成重外孙轻孙女了。
老太太,您到底是重男还是重女?
吃到一刻钟,肚子饱了大一半,大家便开始唠嗑。
颜玉兰说:“我和你们说,这君子兰的价可又长了啊,前几天,我家邻居卖了一盆,你们猜多少钱?!”
“多少?”
颜玉兰伸出四个手指头,瞪着眼睛,一字一顿的说:“四-位-数!”
“吆,都上千了!”奶奶叹道。
沈宝玲最是和颜玉兰不对付,问:“到底是多少钱?都是四位数,一千零一块和九千九百九十九差远了去了。”
颜玉兰说:“我上哪儿知道人家具体卖了多少钱啊,人家又不说,只是听买的人说卖家心太黑了,上来张嘴就要上千。”
沈宝玲问:“什么样的兰你邻居能张开那么大的嘴?是老兰?”
“也不算老,就是人家养的好,我见过,和……”颜玉兰“和”了半天,说:“和大哥家那盆最大的差不多,叶子又宽又肥又绿的,杆子直直的,花又艳又大又正。”
奶奶说:“买家说的话也不能全信,那都是二道贩子,自己给自己抬价呢。”
“哎呀,妈您是不知道现在外面君子兰的行情啊,越好的越值钱,这么和您说吧,要是您抱着一盆顶好的兰出去转一圈,走到巷子头这价格就能翻一番!”
“看你说的这玄乎劲儿!”
“哎呀,妈,我骗您干嘛!我身边的人都炒君子兰发了大财了,就前几天我一个朋友花了三千从一个急着给儿子娶媳妇给女儿置办嫁妆的人手中买了一盆老兰,你猜,人家一转手,卖了多少钱?”
“多少?”
“五千!卖了五千!就两三天的功夫,一买一卖,一转手就净赚了整整两千!两千啊!我们全家不吃不喝得攒多少年!”
奶奶说:“这事也太邪乎了,一年前,君子兰几块钱的时候大家还嫌占地方不愿意买呢,突然之间这价格噌噌噌的往上涨,比雷震子见风就长还快呢。”
“可不咋的!妈,那从小和我玩到大的周小红您可是认识的,周小红就炒君子兰发大财了,在我面前可抖了,走路都昂着头眼睛都快长天上去了,也不怕跌沟里去。”颜玉兰说着说着开始埋怨:“都是你们,要不是你们拦着,我不也发达了嘛!”
全桌子的人沉默下来,连孩子夹菜都小心翼翼的。
颜玉兰看没有人接茬,接着说:“现在社会变了,咱们家可不能再老脑筋、死脑筋了。二哥,你经常跑运输应该是知道,南方的人已经活跃起来了。以前叫投机倒把,现在叫做生意,以前叫资本主义分子,现在叫大老板,听说咱们市这兰热就是南方人几个老板借着市花之名给炒起来。”
颜玉兰一鼓作气,将目的说了出来:“咱们不能再犹豫了!君子兰可是一天一个价不等我们的!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咱们不能再指着一个月百来块钱的工资过的苦哈哈的!妈,咱们凑点钱,也去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