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四十七)念信与婚约

苹果八月半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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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章已补全)

    杜家在山腰上,四周围绕着一片茶田。茶叶收获的季节已过,余下的茶树郁郁葱葱,风过叶响,树叶在阳光下灼出粼粼的光芒,充满着生命的活力。

    然而,杜家宅子里却一片死沉的肃穆。

    杜家大部分人都围在当家的房门前,听到卫茗进门的动静,纷纷转过头来,看着这位昨日才归的大小姐风风火火地朝这头走来,再将目光一斜,卫茗身后跟着两名全身*的男子,一身材魁梧相貌普通,另一位气宇轩昂,目光如炬,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无声无息地随着她一同走近。

    众人颇是默契地分成两堆,让出条道来,眼神无不好奇地盯着这两位陌生男子。

    就在这时,卫芒从房中迈出来,迎上卫茗,低低唤了声:“姐。”

    “如何?”卫茗急急问道。

    卫芒垂下眸子,“家里的事,姨已经交代完了。她……在等你。”

    卫茗心头一颤,咬唇点点头,径直朝房中迈去。

    景虽颇是理所当然跟上去,却在经过卫芒时被他一把扣住,“闲杂人等还请留步。”

    一头只想往里扎的卫茗这才意识到身后跟着人,回头看向景虽,思及他与杜茶薇之间隔着安帝这层微妙的存在,怕杜茶薇见了他添堵,踌躇了片刻道:“还请……在这里等等。”说完,也不管景虽是否答应,转身一步迈进房门。

    浓郁的药味充斥着杜茶薇的闺房。比起刚刚,她的气色更差了,就仿佛油尽灯枯一般,笑容苍白看着她。

    “姨……”卫茗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跪在她床前。

    “别伤心。”杜茶薇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能在走之前见一见你,已经……很满足了。”更何况,卫茗还是那个人特意派到她身边的。

    “姨,你还有什么未完成的事么?”屏退众人单独叫她到床前,定是有事要吩咐。

    “嗯。”杜茶薇果然点了点头,颤颤巍巍抬手指了指墙角衣柜的顶端,“上面有方上锁的箱子,你替我取来。”

    即便放在那种地方,箱子并未起尘。卫茗取下后抱至她跟前,杜茶薇却没有接,而是从枕芯里头摸出钥匙,打开了锁。

    揭开盖子,一摞整整齐齐的信封映入眼帘,清一色的封着火漆,显然都未曾拆封过。

    是谁……写了这些信?

    又是要寄给谁的呢?

    答案很快就摆到了眼前——只听杜茶薇吩咐道:“拆开,从最底下那封开始念。”

    “这样……真的好么?”漆上火漆的信,显然十分的要紧,由她来念真的可以?

    “我眼睛已经模糊不清了。”杜茶薇苦笑,“这些信……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敢拆,怕拆了会分神,会意志不坚,会乱心。可事到如今,如果再不拆开,只怕我这辈子……也无法知道里头写的什么了。”

    “我知道了。”卫茗不再顾忌,将这厚厚一叠全部抱出来,翻一面,从最初压箱底的那封开始拆起。

    这一封里头只有两页,揭开信纸,字迹苍劲有力,一笔一划利如刀锋。

    “茶薇,”卫茗念出排头二字,目光微微斜了斜躺在床上的杜茶薇,见她安详地闭着眼,呼吸平静,便继续念道:“这已是从杜鹃镇折返的第三个月,京城的盛夏已渐渐逝去,落叶悄然无息地出现在宫墙边,屋檐下。我不禁在想,身在南方的你,是否还在暖阳中,为来年的茶叶做打算呢?今年的茶叶……一定卖得很好吧?”

    读完这充满生活琐事一般的第一页,卫茗顿了顿,盖上了第二页——“依着你的性子,兴许这封信,你永远不会拆开。你本就是那样爱恨分明原则坚定的女子……我的存在,或许只是你生活中的一个困扰吧?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写,会一直写……写到我不会再想起你为止。是的,茶薇,我十分想念你。”

    年至此,卫茗声音略微低了几分,像是被写信者的思念所触动,愣了一会儿,再看落款,一个孤零零的“宁”字镶嵌在信纸的右下角。

    宁……自黄帝陛下百里镜宁登基后,天下百姓的名字都必须避讳“镜宁”二字而改名。

    能堂而皇之用“宁”字的,恐怕也只有黄帝陛下一人了吧?

    正猜测,忽听杜茶薇低喃:“不是困扰……”

    “……”卫茗将她的低喃一字不漏地听到耳里,默默拾起第二封,“茶薇,十二月的京城,已是银装素裹的一片。不知杜鹃镇的冬日是否也同京城那般下雪,是否也像初夏那般迷人呢?如果可以……真想去看看。可半年前那次抽身,使得政事堆积如山……我似乎已经抽不开身了。茶薇,如果我明年能够去看你,你愿意出来见一见我吗?我十分想念你。”

    落款依旧是个“宁”字,这次加了日期——安平三年十二月。

    安帝陛下登基的第三年。

    杜茶薇听完闭着眼,浅浅一笑,自言自语:“都说了不会见你了……”

    “……”长辈的事不好过问,卫茗怕时间来不及,急急地拆开第三封,“茶薇,你家的茶叶今早已经送到了,清香淡雅,却少了份甘甜……我想,一定不是茶的问题。我这才意识到……一年前你亲自泡的那杯茶是多么的可贵。那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茶,可我却未能细细品它。茶薇,很多事,是否便如同那杯茶一样,过去了才开始无尽地回忆它的味道?可我明明在它最甘甜的时候便想留住它,却为何在这之后漫长的岁月里,依旧日日夜夜的缅怀它的味道?茶薇,我留不住你,我却十分想念你。”

    “……”杜茶薇闭着眼抿唇,微微颦眉,没有吭声。

    卫茗瞥了她一眼,沉默地拆开第四封,指尖微微颤抖。

    读信的人已经被男子的深情震撼住了,不知听信之人是何感想?

    她注意到书信之人从头到尾都用的是“我”,而非他应该的自称——“朕”。

    他一直,在以一种很卑微的身份,述说着自己的哀思,且不求回应。

    姨那么多年都没有拆信,或许是对的。

    至少,她无法想象……在面对这样一位男子的深情时,要用怎样的定力,才可以坚守自己的心不轻易乱掉原则。

    很快,第七封信给了她答案——“茶薇,安好?这已经是我离开杜鹃镇的第三个年头了。今日是景虽五岁生辰,这孩子在生辰宴上一直不言苟笑,却被大臣们夸奖日后必成大器。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这孩子从小便是如此一板一眼,不与我亲近。我想,无论是身为丈夫,亦或是身为父亲,我都是失败的吧?”

    卫茗在这时微微停了停。

    空气中凝着一股子静,只留了房中二人一轻一重的呼吸声。

    然而,即便是局外人,卫茗亦能感觉到杜茶薇情绪中的变动。

    这份很纯粹的感情,夹杂了另一个女人和孩子的存在,便注定是根刺,于谁都是痛。

    为了不让这份死沉的安静继续下去,卫茗几乎是下意识地抽出第二页,继续道:“不过,五岁的景虽,让我回忆起了五岁的小茶。那丫头一定也已经长高变漂亮了吧?呃……”卫茗见自己的名字忽然被提及,抽了抽嘴角,“茶薇,我还记得,六年前我曾跟你预聘了小茶做儿媳,如今我家景虽有模有样绝不会差了去,不知当日戏言可曾作数……诶!!”卫茗读至此,大惊失色望向杜茶薇,“姨,这事……?!”

    “当年的确有此一说。”杜茶薇睁开朦朦双眼,点了点头,“你还记得我曾跟你提过的娃娃亲么?就是他。”

    “可是他、他……”不是说着玩的吗?不是直到她入宫前都了无音讯吗?!

    “一入宫墙深似海,我不知晓那位太子殿下的为人,不敢将你轻易托付出去。”杜茶薇正色道,“所以我一直告诉你,你的婚事你做主,除非到了你无论如何也嫁不出去的田地,届时再行考虑这桩口头上的婚事。”

    “……”原来太子殿下竟然是杜茶薇口中“嫁不出去再考虑”的备用么……

    等等!她与太子殿下在十九年前就有了这等说着玩的婚约?!

    又听杜茶薇悠悠道:“这么多年了,你在宫里想来也见了太子殿下不少次,他的为人你比我更清楚。杜家并不是强悍的母家,至少比起那些个官家小姐来说……还不够硬。就算镜宁依诺为你二人指婚,太子殿下如果对你无心,你日后定然也很艰难。”

    “那个……”卫茗面色一赫慌慌张张起身,望向房门的方向,声若蚊鸣:“他在外面……”

    “呃……?”杜茶薇不明所以,“谁?”

    “太子殿下……在外面。”卫茗诺诺,心跳如打鼓,“您要见见他么?”咦?这对话……这场景,怎莫名的诡异?

    就好像是……

    见!父!母?!

    杜茶薇错愕,末了了然一笑,“竟是如此……那自然是要见一见的。”想来百里镜宁不会派自己的儿子来这种地方,堂堂太子殿下,更不可能是被自家侄女拖来的。

    能出现在这里,便只有一个原因了——他自愿跟着卫茗来的。

    其心意不言而喻。

    与此同时,景虽安静地立于门外,全身*的,却丝毫没有影响他与生俱来的气质。淡然地接受着众人质疑目光的洗礼。

    卫芒立于他身侧,已不止一次从头到尾细细打量这位姐姐领回家的男子。

    相信在场众人都跟他一样,在心中存着同一个疑问——这个气度不凡的俊美男子,跟姐姐卫茗是怎样的关系?

    姐姐常年都在宫中,除了那位年逾不惑的皇帝陛下,应该不会再接触到其他的男子。可见他与姐姐之间的举止交谈,却不像是初识。

    “公子,”人群中终于有人忍不住,站出来直截了当问道:“你是何人,跟小茶是什么关系?”

    景虽目光偏转向问话之人,只见一妇人立于人群前面,眉目间隐隐有卫茗的影子,目光如炬地审视着他。

    那眼神……就仿佛他是一块待价而沽的商品,少一斤一两都会被轰出去。

    “我是……”景虽话到口边,又吞了下去,“还是让她自己来说吧。”此时的杜家里头人多口杂,他目前处境并不乐观,过多暴露身份百害无益。

    但他却不知,他越是如此,越让人觉着猫腻。

    卫茗出面才能解释的关系……

    这之后的意味,不言而喻了。

    然而,就在众人纷纷猜测他身份时,卫茗忽然出来,直直走到他跟前,埋着头低声道:“我姨她……想见见你。”

    “好。”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下。

    两人一前一后进去,身后的众人沸腾了——将卫茗抚养大的杜茶薇主动提出要见这个卫茗带回家的陌生男子,这不就是养母见女婿的意思么!

    进屋后,景虽一眼便瞧见了床头那位正试着撑起身的女子,容颜憔悴,并没有自己多年想象中的那样倾国倾城,只是一颦一笑间亲和力十足,即便知道此女是导致母亲多年来独守空房的罪魁祸首,他也无法狠下心去记恨她。

    “就是他么?”杜茶薇虚弱地问道,仔细地瞧了瞧门口站着的全身*的年轻男子,试图在他身上寻找着其父的影子。

    但,很难。

    景虽在相貌上更似林皇后一些。

    “嗯……”卫茗点点头,坐在她身边朝景虽使了使眼色,带着请求。

    景虽意会,赶紧上前来与她一起扶杜茶薇起身。

    杜茶薇自然注意到二人间的互动,不由自主地扬起欣慰的笑容,抬手搭在景虽的手背上,“这些年,辛苦你了。”因为她的存在,安帝或多或少怠慢了他们母子二人。

    “……”景虽抿唇,不知该说什么,低头看着那只搭在自己手背上的纤手,苍白瘦骨嶙峋。

    “今后……还请再辛苦一下。”杜茶薇颤颤巍巍捉起卫茗的手,搭在自己手背上,然后抽手,让两个年轻人的手合在一起。

    景虽心头一跳,瞬间明白了杜茶薇话中“辛苦一下”的深层含义,半惊半喜地抬眸看向她,却见她已疲倦地闭上了眼,低低喘着气。

    卫茗先是一愣,来不及有其他反应便察觉到自家姨气息减弱,赶紧唤她:“姨,姨!”

    “还活着呢。”杜茶薇闭着眼浅笑,“你把他送出去,继续念吧。”

    “我在这里陪她。”景虽不想走。

    念及信的内容乃是景虽的父亲写给另外一名女子的思念,卫茗摇摇头,苦笑:“你在外面等等。”

    接收到她眼中的恳求,景虽最终站起了身,走出房门,站在了门口。

    里头响起了卫茗念信的声音,一封又一封,时不时停顿一下,然后杜茶薇会说两句……

    渐渐的,信的内容在他耳边恍惚,卫茗也不再停顿,越念越快,越念越轻,他能清晰地捕捉到,念信声音中的哭腔与哽咽。

    然而,卫茗却没有停,哭腔渐重,声音沙哑。

    景虽转身踏进房门,走到她身后,轻轻拥抱住了她。

    “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