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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驾突然到来,蕊珠宫里一阵慌乱,彩衣宫娥跌跌撞撞,还有两个端着银盘的宫女失手打翻了盘里的鲜果。
皇后洛瑾萱神色自若,已经大步走进来落座的皇帝萧城璧也是视而不见,任由她们收拾好而后慌忙逃离。
一切恢复安宁,洛瑾萱才低眉施礼,“臣妾参见皇上!”
萧城璧冷睨她一眼,颇带嘲弄地道:“连宫娥都知道朕只要一来,皇后多半就会遭殃,难为你还这么镇定。”
洛瑾萱心下虽颇感一丝惧意,但只要不抬眼看他,还是可以镇定地回话,只是声音已比之前略低了些,“皇上处罚臣妾,自然是因为臣妾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而惹得皇上不快,还请皇上恕罪,莫要气坏了身子!”
萧城璧眸色微变,走到她身侧问道:“最后一句话,朕是否可以理解为皇后心里依旧牵挂着朕,所以才关心朕的身体?”
近在咫尺的气息,几乎将她的意志瓦解。
已经不记得从何时起,他变成了一个这么有压迫感的男人,自己恍似是他手中的蚂蚁,只要他微一用力,便会粉身碎骨。
“臣妾不敢!”
低微的四个字滑出唇舌,被自己厌恶的女人牵挂,对男人而言,并非是什么快乐的事情吧!
若非说出这句话,她也不知如今的自己在他面前已经这般卑微。
洛瑾萱闭上眼,暗暗叹息了一声。
立在身侧的人更是吃惊,僵了许久喃喃道:“你非要这么跟朕说话么?”
等不到回答。
“上次朕在这里发脾气,是为了麟儿的事情吧!”
萧氏皇,洛氏后。
去年太子萧景明(麟)满二十,萧城璧依照当年的约定,命其娶国舅洛子云之女为妻,可太子早已有倾心相恋之情人,洛瑾萱疼惜爱儿,禁不住开口向丈夫求情,萧城璧却大怒,责其不淑,并下令将其禁足,任何人不得探视。
“其实朕知道,如今在你的心里,不管是麟儿还是珠儿,都比朕重要的多,所以你这么对朕也不奇怪。”
洛瑾萱深吸了口气,“臣妾看不懂自己的心——”突然间又仰头看他,“也看不懂皇上的心!更加不知道为何,如今我们就算是讲话,也变的这么吃力。”
终于又敢对他说真话了么?
“你不喜欢,那便不讲话了。”萧城璧眸中露出一丝快意,片刻缓缓问道:“若朕今晚想歇在这里,会不会被赶出去?”
从古至今,难道还有后妃能把皇上赶出寝宫的么?
一阵更大的慌乱之后,除下金带玉冠的帝后相对坐于榻上。
犹疑了许久,洛瑾萱才抬手轻轻解开他的玉扣。萧城璧忽然将她的手握住,洛瑾萱禁不住狠狠一颤,又被他轻揽入怀,耳边听得他叹息道:“我知道你认为朕变了许多,都已经二十二年了,朕早已非少年!”
洛瑾萱眼眸轻闭,弹落的泪珠儿正好滴在他脖颈,缓缓将唇移到他耳边,“少年时的你,身上只有棠儿一个人的味道!”
即便冷然相对再久,可还是那么容易就点燃彼此身上的情欲。
本以为已经走到了尽头,原来却还是那么爱。
一大早,蕊珠宫里静悄悄的,珠儿跳进来,发觉母亲坐在床沿还未梳妆,正低眉安安静静的理着床榻上的衾被,瞧见她,只是微微一笑,也不言语。
珠儿好奇,在她身边坐下,“一大早怎么一个人也没有,莲芯姑姑她们呢?”
洛瑾萱轻声道:“昨晚你父皇在这里,所有人一夜都没敢睡,现在都在休息。”
珠儿惊讶地捂住了嘴,良久才把手放开,克制着喜悦压低声音道:“父皇昨晚来看母后了?”
见母亲点头,柔雅的眉眼更多了几分含蓄韵致,当下禁不住激动道:“我就知道,父皇心里一直都爱着母后,他真的很爱母后——母后,真是太好了!”嬉笑着抱住了母亲,却发觉母亲的身体似有些僵硬,许久才抬手拍拍她的背。
慢慢的又思起这些年父亲对母亲种种冷冽行径,而母亲又是怎样的百般隐忍,禁不住心底一颤,幽幽道:“母后,你恨不恨父皇?恨不恨他那般待你,还又娶了别的女人?”
抱着她的躯体一下子越来越僵,珠儿不由的害怕,这样的问题她本不该问,明明知道问了以后会伤到母亲的心,她为什么还要问呢?
“母后……母后……”
唤了几声洛瑾萱才回过神来,放开女儿,起身慢慢的走了几步,喃喃道:“其实母后曾经很恨你父皇,恨到以为这一世都不会再爱他。即便是到现在,母后还是恨他,可是原来再恨,都不代表不爱。”
再恨,都不代表不爱。
是否是因为爱原比恨要深的多?
“珠儿,母后真的好爱你父皇,好爱好爱——与爱比起来,那一点点的恨,就像汪洋大海里的一小滴水一样,纵然存在,却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跑出蕊珠宫,一路飞奔而去,每个人都看到珠儿公主在笑,她是那么的美,她的笑声犹如银铃一般快活而甜美。
一口气跑到揽月阁的九曲长廊上,也不理会兄长和近侍都在,便飞奔上前抱住了父亲,又笑又跳,
“父皇——父皇——”
萧城璧宠爱地拍着女儿的背,笑道:“朕的宝贝珠儿,究竟是有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珠儿抱着他跳了良久才道:“父皇,你知道吗?母后说他好爱好爱你,她对你的那一点点恨与爱比起来,就像是汪洋大海里的一小滴水一样,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微不足道。父皇,你开心吗?你一定比珠儿还要开心对不对?”
片刻,她便发现父亲脸上并没有显出些许喜色来,只是眉心紧蹙,怔了许久,喃喃道:“你母后,真的这么说?”
珠儿肯定的点了点头,却不解为何父亲脸上的表情竟然这般复杂,犹疑着发问,“父皇,难道你不开心吗?”
萧城璧摇头,满脸疲惫地转过身去,喃喃道:“父皇和你母后一样,都以为这么多年来已经有太多的改变,有一天却忽然发觉,原来一切都是最初的样子!”
数十载风霜,镜中青丝变白发。但回首,今昔还似往昔。
目下山河波澜壮阔,他面上的表情却分不清是喜悦是悲凉,珠儿一颗心禁不住“扑扑”乱跳,抓住他的衣袖摇了几下,低声唤道:“父皇……”
萧城璧微笑,拍拍她的头,“父皇有些累了,让你哥哥陪着你吧!”语毕便缓步而去。
一群人恭送圣驾,珠儿还欲上前,被萧景明抓住了手腕,遂转过头来忧心忡忡地道:“哥哥,我说错什么了吗?为什么父皇的表情那么痛……那么痛……”
四下无人,兄妹二人并肩坐在揽月阁的栏杆上,萧景明才皱眉叹息道:“珠儿,你不明白,这些年来父皇苦心经营,让自己远离母后,究竟是费了多大的力气?你将母后的心思说与他听,他固然高兴,可内心又要承受着爱而不得的煎熬,比往日更甚,你让他如何受得了?”
一番话,珠儿似懂非懂,却也知建康皇庭与洛氏一族数十年博弈,父皇如此做实在是迫不得已,心下不觉阵阵酸涩,幽幽道:“我便是不明白,父皇和母后那么相爱,为何却偏偏在痛苦中走过这么多年。哥,你说究竟要到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够再好好的爱彼此,过幸福快乐的日子?”
萧景明不言,心底暗暗道:“在他们有生之年或许还有机会,或许没有!”口里却道:“快了,
或许……再过几年!”他笑着拍妹妹的头。
可他的笑容在妹妹眼里已经变了样,以前的哥哥笑起来那么温暖,现在却满目萧瑟,甚至有些像父皇。
珠儿暗觉心痛,低声道:“哥,你怪不怪父皇,拆散了你和云姐姐?”
萧景明神色暗变,沉默许久缓缓道:“男人的世界,有时候女人未必会懂得!又或许承受乃是宿命,父皇如此,我亦如此——所以,我从来都没有怪过父皇,因为他所承受的,比我们任何人都多的多!”
许是这个话题太过沉重,珠儿面上的神色也越来越忧郁,萧景明微笑道:“父皇一个人承受那么多,本就是想你和母后,这两个他最爱的女人能够幸福快乐,若他看到你现在这副表情,不知道会有多心疼。所以珠儿,不要这么忧愁烦恼了,让父皇时时刻刻都见到那个幸福快乐的你,这样他才会觉得安慰!”
珠儿低垂双眸,点了点头,泪珠儿悄落。这些年她一直被父皇捧在手心里,可父皇的心原来那么痛。
萧景明见劝她不得,大觉无奈,只得使出杀手锏,“本来还想给你一个惊喜,现在只能早点说了——承之今天下午就要回来了,如果你能笑一笑的话,哥哥负责让他一回宫就去明珠宝镜殿看你。”
杀手锏的威力果然惊人,珠儿登时大为惊喜,仰头道:“这是真的吗,承之哥哥要回来了?”
萧景明微笑颔首,见方才还自垂首啼哭的妹妹一霎间笑靥如花,好不快乐,抬手擦她颊边的泪珠儿,宠溺地道:“方才还漂漂亮亮的,这一哭都成小花猫了!”
珠儿俏脸涨红,忙乱一阵跳下栏杆,“我回去洗洗脸!真糟糕,在这里吹了半天的风,头发也乱七八糟的!哥哥你去陪着父皇吧,我要回去了——”说着连头也不回一下,一股烟似地溜掉。
萧景明摇着头,暗觉好笑,忽而忆起当年珠儿还在襁褓中时,是承之和云儿陪着他渡过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后来云儿离去,珠儿慢慢长大。承之自小宠溺她,比他这个亲兄长还多了几分,待珠儿懂得情之为何,眼里除了承之以外已容不下别的男子。
而自己在多年以后,也见到了长大的云儿,重逢之初的喜悦带着几分陌生,可是那种生涩的感觉在相处数日之后便烟消云散。
他们在月夜相会,倚着花树吹笛,不知不觉间相拥而眠。
她告诉他这些年随着父亲漂泊到了哪里,而父亲去世后,自己举目无亲,心里面想着的只有他一个人,所以就孤身一人千里迢迢的寻来。
年少的他,总以为事情不会有多坏,是以那么轻易的对她许下诺言,要一生一世都做她的守护。
若早知必会食言,他必定不会给她承诺。
诀别的那一日,她在花树下吹笛,待他来便回身紧抱住他,哭着问他可不可以让自己留下。他仰头,深吸了几口气,最后也不知道是怎么把那五个字说出口的,他说:“云儿,对不起!”抱着他的双臂僵了一会儿,然后放开他,一句话也不说,转身缓缓离去。
那天以后他再没有见过云儿,她好像已经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一样。
回忆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纵然相去不远,却恍如隔世,萧景明不觉仰头叹息。
既相爱,何相弃?
此刻只身流落江湖的云儿,想起过往,是否会后悔年幼时在洛阳侯府遇见那个总是悄悄站在一旁听她吹笛的小男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