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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剑气书
我意识到了他在说什么,触电一般地抽离手,拼命地摇头。
我又不是邪魔,怎么能在清醒的时候喝他的血?
不行,不能再听他的疯言疯语。再呆下去,真不敢保证我会做什么遭雷劈的事。我管不了他的感受了,他要翻脸就翻脸吧,我得走了!
我连滚带爬地逃出沉浮境,才出门没几步,想起来这里的初衷,不由得叹了口气。算了,还是明天直接问掌门吧。
不出所料,翌日早晨,掌门召集了所有弟子,在落星坪最大的习武场上开会,宣布如何处理失事弟子的后事。他颇为义愤地说,事情还没有完结,就在昨天,有人上山盗走了女帝的尸骨,虽然没有弟子因此受伤,但很显然,那晚在天机崖上行凶的可能不止女帝一个,她还有同党。为了保住密宗的尊严,不管对方是什么来头,女帝的尸骨一定要追回,挫骨扬灰!
我立刻站出来道:“师父,弟子愿往!”
“回去。”花姐姐有气无力地朝我扬手,“我密宗还没到要用你当诱饵的地步。”
“……”
后面有人叽叽咕咕地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起的头。掌门看了大家一眼,“都回去好好修习吧,不是我看不起你们。能在密宗神出鬼没,绝对不是简单的角色。星武正巧在洛阳捉妖,我已经通知他顺道去幽都拜访一下女帝的老巢,相信用不了多久,盗尸者就会归案。”
既然去的是二师兄,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一日掌门没有教新内容,而是让我和师兄们对剑。
他是想教育我不要盲目自信,实战环境永远比想象的要残酷。两位师兄不负所望,以大欺小,耗我体力,我受益匪浅。
当我灰头土脸地走出菩提院时,络络正守在门口等我。她指着我剑上的缺口叫道:“你们学了什么?怎么弄成这样?”
“驱邪剑法。”
我话音刚落,衣衫褴褛的桑薤就从后面走了出来,羞涩地朝她笑了笑,然后捂着露出的小鲜肉迅速土遁了。络络惊悚地把我拉到一边,“……你不会非礼他了吧?”
“唔。”我含糊地说道,“我的剑气控制的不太好。”
“……”
嫡传弟子的课堂确实要比普通弟子激烈得多,我自认剑术可以,也抵挡不住师兄的剑灵合一,随意一下砍过来,我的剑上就多了一个缺口。这把剑本来就是普通的练习剑,一二十招下来,我就得去藏宝阁领把新的了。
“那不是正好?换一把能配的上你那龙骨珠的剑,你现在身份大不如前,总得有个称手的法器啊。”络络说,她要一起去帮我挑个最好的,不然走出去就是给掌门丢人。看她兴致那么高,我不忍拂了她一片好心,就没说丧气话。
结果正如我想。
藏宝阁一共十七层,前十层陈列的法器所有弟子皆可借用,一些损耗品是不需要归还的。十一二层就需要掌门或者花姐姐的调用令了,十三层往上,那是只有嫡传弟子能到达的地方。十层以前的法器络络看不上眼,她要我放弃那些地摊货,直接去十一楼看。
十一楼有四把名家铸剑,分别陈列在大厅的四个角,名曰:驱风、镇火、断水、惊雷。我有掌门给的嫡传弟子印,靠近时防窃机关自动移除,只可惜我的手才碰到驱风,就有一种刀割般的痛感,原因很简单,修为不够,无法驾驭。
“或许你和那剑只是属性不合。这事讲究个缘分的。”
可我再试了镇火和断水,结果也一样。
实在不想再尝试挨雷劈的滋味,我不打算碰惊雷了。
络络怂恿我去十二楼看看别的,我却主张往下一层,就在我们争执的时候,有两个人并肩从上面走下来了。我立刻闭嘴把络络拉到了惊雷剑后,“干什么?我们又不是做贼!”络络本来想走出去,但一听到那两人的声音,就和我一样不说话了。
“若是往常,我带你上十三楼逛逛也无不可,但最近师父得来了一件神秘的宝贝,门禁严格了许多,我不能帮你。”
“没关系的,能和师兄一起来这里,已经是莫大的荣幸。”
“你可有看中的东西?”
“师兄,那四把剑真是威风凛凛,东边金银相错的那个,我想试试!”
“你是说——惊雷?”
虽然唐九容和夏紫灵的话题很纯洁,但这两人凑到一块同时出现,络络的脸色很难看。脚步声逐渐逼近,惊雷的剑光虽强,要完全地挡住两个人却是不行的,我正盘算着要往哪躲,络络就梗了梗脖子,脚下生风地走了出去。
阴影中忽然出来个人,夏紫灵没有心理准备,吓得不轻。
她表达惊吓的手法是轻呼一声,往唐九容身边一靠,顺便抱住了他的腰。唐九容见到络络也是一惊,居然忘记了自己身上挂着个女人。“络络,你怎么在这里?”
络络冰冷的目光落在夏紫灵手上,我感到了一阵无形的冷风在吹。然而,这阵风没能停留多久,她很快就换上了优雅迷人的笑容,看得我一瞬恍惚。她没有再看那边二位,而是招呼我道:“走了,梨花,不要坏人好事。”
唐九容先是看得入神,而后清醒过来。
“什么好事?谁的好事?白络络,你给我说清楚!”
络络三两步走了老远,我只好一路小跑跟上去。惊扰了数只踱步觅食的山鸡,一口气跑到荟萃居门口,她才慢了下来,开口骂道:“真不是个东西。害得我都忘了帮你选剑了,我们回去拿吧!”
我忙拽过要回头的她,“不用了,我打算用普通的剑凑合一段时间。”
在夏紫灵面前表现的若无其事,出了视线傻子都看得出来她的激动。“你现在的表情有点恶心。”络络不满地横了我一眼,“不是你想得那样。唐九容要和谁一起我才懒得管,我是看不得那女人,一副不小心被撞破了女干情的娇羞嘴脸,太令人反胃了。”
“……”真的和三师兄没关系?
见我眼睛里满是不信任,她面无表情道:“看来你们都对我误会很深。”
其实我觉得唐九容除了性子倨傲了些,人还算不错,虽然我们络络更是奇货可居,但应该给个机会嘛。我好生相劝:“你又不是不知道,夏紫灵修炼的进展不好,满肚子戾气无数发泄,好不容易有个让你不舒爽的机会,她当然不会放过。这事不怨三师兄,你就别冲他发火了。”
她挑了挑眉,“你真的这么以为?”
“不然呢?”
她笑了笑,嘴角梨涡浮现,明艳至极。既然她要这样,我就闭嘴了,这种事煽风过头反而不美。只是藏宝阁一行令人心生疑惑,我的能力尚不足以驾驭四把名家铸剑,地狱伞作为灵界七圣,我为什么能轻易触碰它?
*
掌门传书给傅星武已有二十日,始终不见其回音。联系不上人,玉如意脾气见长,有位师弟不小心用法术炸了课堂,即刻便被他撵去打扫山道。那师弟是个老实人,不敢在玉如意眼皮底下偷懒,从后山一直扫到天机崖入口的界碑,拾得一个锦盒。
盒子里装着一串龙骨珠,以及一封注明了掌门亲启否则后果自负的信。
当时师父正在凌虚境召见来自术士会的客人,我和几位师兄在场作陪,只道是别派送来的战书——以谢欢等人的惹事能力,仇家往我们这放毒虫瘟疫是常有的事。然而,师父见到了龙骨珠的那一瞬,脸上的肌肉骤然绷紧,没有一丝轻慢之情,他喝令所有人退后三步,除掉信封上的火漆。
没有信纸。
数十道锋利的剑气自信封里喷薄而出,如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又如琵琶声动,大珠小珠落玉盘。哗哗声中,桌上的茶水一一炸裂,灯烛随烛台飞向墙壁,门窗受到冲击应声而开。
看不到剑光如雪,听得到龙吟剑啸。
离得近一些,那招招相撞的火星就要飞溅到脸上。我不是没见过惊心动魄的厮杀场面,但此刻,和大家一样为这凌厉的剑势所震慑,仿佛呼吸都要被切得支离破碎。瞠目结舌之际,满室飞舞的剑气凝聚在一起,残影列空,化作文字逐渐清晰。
这是一封用剑气写就的信,没有署名,言简意赅。
“贵派二公子在我手中,当用女帝遗落密宗之物交换。”
原来,那八颗一串的龙骨珠是傅星武所配,他让妖魔给绑架了。一时间,掌门和师叔们的脸色足矣和残留在风中的剑气一较高下了,那不远万里从术士会来的人,好像为讨债还是借东西什么的,见到此情此景,唯恐惹祸上身,抬手说了两声“您忙”,便溜得比兔子还快。
傅星武栽在妖魔手里的消息在密宗上下传开了,若是没见识那封信的威力,玉如意定要骂人,可如今他只说了两个字:“救人。”
人是非救不可的,可是,谁去救?怎么救?
曲寄微说:“我和九容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只手还拽着我的胳膊,示意我稍安勿躁。可那是女帝的同伙,不亲眼见到他死,我简直夜不能寐。就算是冒着天大的风险,我也得想办法灭口。我假装没看到小师叔的眼色,请求掌门让我同行。掌门攥着信封半天不回话,玉如意警告我不许再闹,他说,我一去,原本救一个人的任务就要变成救两个人了,那纯属和二师兄过不去。
偏见!
“等等……”花姐姐望着争执不下的我们,“你们可知道对方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果不那么要紧,还是先拿去换星武回来再作打算,否则不论去多少人,星武还是很危险啊!”
掌门叹气道:“我就知道那是烫手山芋,什么灵界至宝,挖个坑埋土里去好了。”
“……”
地狱伞是偶然得来的,严格来说算不上密宗之物,对我们来说不是很要紧。但对方绑架密宗二弟子,公然威胁,这个问题就很要紧了。有一就有二,妥协一次,不知有多少人要欺负上头,所以掌门要求曲寄微和唐九容假意答应交换,引得妖魔现身,再顺藤摸瓜找到傅星武。
傅星武在密宗人缘甚好,他一出事,不少弟子请求随行,发誓要把他弄回来。掌门说了句关心则乱,就不搭理他们了,却在晚饭后单独召见了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完全展开的地狱伞,它漂浮在半空中,和试卷上的小图一个模样。白色的伞底像一望无际的雪原,雪原上流动着鲜血一样的花朵,曼陀罗华和噬神花次第开放,艳丽之中含着静美,从眼底一直开到了心底。
幽暗的血色花瓣悄无声息地舒展,淡淡光华,忽明忽灭。
我目不转睛地欣赏着灵界七大圣器的光彩,好一会儿,掌门才撇嘴道:“惹祸上身的东西,它可以成就你,也能毁了你。”
我略略失神地问:“师父找我来,总不会是欣赏宝物吧?”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感慨当今世道之乱。
魔祸过去三百七十三年,五界的境况一年比一年更糟。神尊避世后,太一神殿名存实亡,至高天真正的中心已经是日神殿。东君执掌了天界万年,维持着九重天表面的荣光。虽然他脾气火爆了些,却是人们心中的战神,上一个神界纪年,就是他把魔帝封进了冰川。可是现在,他的力量已经大不如前了。
“……东君性格就像一团火,他常做出自我毁灭的举动。这次他不顾众神劝阻,代替恩师青帝吃了一记天罚,原型都被打出来了,若不是大司命及时找到他,恐怕他已经被魔族当作烤小鸟拆吃入腹。”
“因为一己之私,毁损神力,破坏阴阳平衡,助长邪魔的气焰。以至于日神殿不得不极力修补妖书,四处寻访其他圣器的下落,他们寄希望于七圣聚齐,去始天唤醒东皇太一。”
“这种事情,魔界怎么会答应。故而我推测,血君正对女帝的死大发雷霆,绑架你二师兄是他的手笔。如果是这样,寄微师弟去交涉最好不过,他和血君有交情,星武安全回来的可能性很大。但万一我想错了,事情就不好说了。”
众人面前,掌门从没低过头。他要告诉世人,密宗不受任何威胁。背地里却不是这样的。就像他常告诫我们的那样,真正临敌,不要想着去拼命。
“我年纪大了,心肠硬不起来。这一点绝不能让如意他们知道。自你入门,我也没送你什么得心应手的法器,这把伞和你有缘,你且拿着它上路吧。必要时,才用它赎你师兄的命。”
“这怎么可以?”我吃了一惊,“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玄位弟子,这可是地狱伞啊!”
随随便便把圣器托付给我,还真是符合师父的一贯作风,可这也太随便了!
“这本是你夺来的圣器,有什么不可以?外面的世界远比你想得要险恶,你小师叔总有顾及不到你的时候,我当掌门没什么别的愿望,只希望每一个出门的弟子都完完整整地回来。”
“……”
血君侍奉莲烬多年,是我最不想交锋的对象之一。要真是他,我不该出这个门。可我想起了师父感慨每年都有弟子回不来时眼里的感伤,脑子一热,跪在他面前道:“梨花知道师父的意思了。地狱伞暂且由我带着,如果小师叔那里没有成功,我便偷偷用它去换二师兄。”
掌门笑道:“这是最糟糕的情形,不得已而为之。你不是想学净世冥灵吗?趁此机会去见见世面吧。我有好几个弟子,出门历练一趟,堪不破的境界立刻就勘破了。”
也罢,该来的总会来。我早晚要和魔族相遇,只要不是他亲自出现,我有何惧?
第十九章入世
因为是去救人,事不宜迟。天一亮,就要上路。
络络送我下山,不想唐九容还没到集合地点,有人就先来了。我心里犯嘀咕,夏紫灵来干什么,难道是给唐九容送行?我朝曲寄微递了个眼色,他可无奈何地望天道:“如意师叔的意思,多个人多点胜算,既然你梨花都能去,掌门师兄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我想说,她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打定主意赖上唐九容了。
“既然如此,不如络络也去求求花姐姐,再加一个人岂不更好?”
夏紫灵媚笑道:“那可不行。我们都是第一次出远门,女孩子家路上多有不便,三师兄和小师叔分别照料我们俩,再多出一个来,就是累赘了。”
自以为是,络络能忍,我不能忍。
“紫灵师妹此言差矣。三师兄愿意照顾谁就照顾谁,哪个是累赘还不好说。”
络络暗地里打了我一下,“谁要他照顾啦?你管好你自己。”
我很没面子地和她咬耳朵:“怎么,你还没有和他和好啊?他要是跟夏紫灵在路上生出□□了,我可看不住……”络络羞愤地瞪了我一眼,不等唐九容来,就跺着脚跑掉了。弄得唐九容在路上一个劲地问我,什么意思啊,我出来的时候遇到她,想和她道个别,她什么都不说,就踹了我一下,我被踹懵了!
不知怎么的,当着夏紫灵的面,我也想踹他一下了。
傅星武最后一次回应掌门传书的地方是幽州南部的药王镇,缩地之术赶过去,用不了两天,可我们一共有四个人,路便不是那么好开了。曲寄微不知从哪弄来一辆不起眼的车,让我们弯腰爬进去,别说夏紫灵面有不满,我也觉得这不如御剑飞行来得舒服。
然而脑袋一钻进去,我就震惊了。
这哪是什么小破车,简直就是一栋座可以移动的大房子!房屋内软垫茶具一应俱全,屋顶上还镶嵌着硕大的照明珠。这多出来的空间,一定是用了特定的法术。我好奇地东张西望,才在靠近窗户的地方坐稳,车子就动起来了,车上悬挂的铃铛发出有规律的撞击声,外面的景色开始飞速后退,明明速度很快,但没有一丝颠簸之感,仿佛在空中行驶一般。
“我听说东君的日辇就是这样的,外观是车,里面却是宫室的模样。”夏紫灵见怪不怪地看了我一眼。可我仍然很好奇:“纵然是东君日辇,也需要神兽仙禽拉车,日辇行走于天空时,需要四只毕方开路,八只力大无穷的重明鸟轮流使力。我们乘坐的这辆竟然能自己开道行走,你知道是什么缘故吗?”
夏紫灵答不上来,求救般地看向唐九容。
“没看到小师叔一坐下就凝神不动了吗?他正在用的是密宗的高级法术,你们应当学过。不过,这是两种法术的结合,若不是我亲眼所见,也想不到还能用这种办法行车。”
我摇摇头道:“我想不明白。”
“你开门看看就知道了。车子不是自己在走,而是有东西在拉车的。”
“……”
门帘开了一条缝,我们看得很清楚,车前什么东西都没有,要非说有东西……“鬼吗?”大白天的不能够啊!
唐九容道:“你再仔细看看地上。”
我把门帘掀起来,寒风刺骨,吹了一脸。虽然车前空无一物,地上却有影子!看形状分明是有角的兽类!这下我和夏紫灵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叫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逐鹿是一种善于奔跑的独角兽,可以日行千里,现世中仅存三匹,皆是仙君们的坐骑。我把逐鹿的影子借来拉车,就是现在的光景。”曲寄微的声音从后面飘来,他理所当然地指示唐九容道,“既然你看破了这其中的奥妙,接下来的驱影术就交给你了。”
三师兄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做苦力的那个是我……”
驱影术的确是一种神奇的法术。身体做过的事,影子是有记忆的,所以只要让逐鹿的影子重复它平日里的动作就可以了。只是赶路这一件事,我就觉得人类的修道者们真是聪明,难怪我们风餐露宿地修上一千年,未必比得上他们短短数十载。
车子经过一段平原,由影子带入水中,车轮滚水而过,就像一艘大船驶过江面,我趴在窗台上欣赏两岸的风光,隐约听到了哀婉的歌声。有人在唱,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我听得入神,仿佛烟波荡漾的江水那边,就是我很久没有回去的沧澜。
“喝口水吧。”曲寄微靠到窗边,把茶杯送到了我嘴边。
我觉得这个动作过于亲昵,不由地转头看了一下夏紫灵,幸好,她躺在唐九容身边睡着了,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我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你觉得是血君吗?”
“是不是有什么区别?”
“掌门说你和他关系不错。”
“……”
看他的神色,岂止关系不错。我不想追问他一个密宗长老是怎么和血君有旧的,但妖魔道上堵截我的都是这位魔君的人,我不得不警觉啊。
我不安地嘟囔道:“你不会临时改主意,出卖我吧……”
曲寄微顿时很受伤地看着我。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惭愧地躲到一边假寐去了。
*
车子抵达药王镇附近,天已经黑了。我第一个跳下地,刚想舒展舒展筋骨,逼仄的道路上一队人马飞驰而过,若不是曲寄微出手够快,我就要被掀了一身尘土。
夏紫灵皱眉道:“什么人这么嚣张?”
“看装束应该是神机府。”军队里的术士,难怪骑的是战马。
唐九容最后一个下车,他一边拍了张符纸在地上,一边教育我们,“到达搜捕范围第一件事,先拜山头。出来吧,土地老儿!”地上豁然多出一个小洞,洞里伸出两个爪子刨了几下,刨出一些土,一个袖珍型的老头慢慢地爬了出来,他呲着两颗大门牙,身后拖着一条的蓬松大尾巴,像极了一只大松鼠。
“哟,三公子,曲长老,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土地老头笑得出乎意料的谄媚,大通灵师果然威风啊。
唐九容皮笑肉不笑道:“这只能说明你治理有方,出事的都是你的地盘。”
“不敢不敢!”土地老头声情并茂地捶胸顿足,“我以性命担保,我们药王镇素来恪守本分,偶尔有点小问题,那都是外来的妖怪作乱!我区区一个地仙,根本管不了哇!”
唐九容并不领会地轻哼,“少废话,我师兄是不是来过这里?有人把他给绑架了,在你的眼皮底下!识趣的话告诉我那人是谁,否则……”
这哪里是拜山头,分明是恫吓威逼。
“哎哟哟哟,这话可说不得。二公子不久前是来过药王镇落脚,我还以为他早就回去了呢……我做梦也想不到有人敢绑架他啊,你不是有意诈我吧,他绑架别人还差不多……”
唐九容一把抄起他的尾巴,将他吊了起来。
他叫唤得更厉害了,不住地向我们求饶。
曲寄微冷眼看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指点我和夏紫灵:“以后你们遇到这种情况,切不可像九容这样拉拉扯扯。对于隐瞒事实、拒绝合作的老精怪们,先打掉门牙,再割掉尾巴,公的阉了,母的扒掉衣服,吊在大路上杀鸡儆猴。”
“……”
太惊悚了,我算是知道土地那么谄媚,和大通灵师没关系,实在是我派作风的问题!
“饶命啊曲长老!我真的不知道二公子出事了,就算是他被绑架了,也不能是在我这儿出的事啊!我敢保证,他已经离开药王镇了……因,因为,幽州城的土地前几天来我这哭诉,说密宗的傅星武没找到要找的东西不开心拿他揍了一顿出气……如果他失踪了,您应该从幽州查起。”
曲寄微扯了扯他的小短腿,似乎在观察从哪里下刀比较残忍。
“能绑走我师侄的,一定不是无名之辈。说说看,这附近最近都来了些什么人,谁的嫌疑最大。”
土地慌乱地蹬着腿,已经吓哭了。
“这要是平时,我还能说出一二。眼下你也看到了,不少能人异士都往这边赶,光是村口的客栈,就聚满了三教九流,我只是一介土地,法力低微,哪敢去刻意打探他们……”
天呐,我觉得曲寄微打算从他两腿中间开始割了,太血腥了!
土地哭晕过去之前,唐九容问道:“我听说幽州荣王府有位郡主得了怪病,王爷昭告天下,凡是能治好郡主的病的人,赏黄金万两,可这是大夫做的事,却吸引了许多江湖术士,这是为何?”
“因为,因为大夫说,郡主的药引,是妖怪的脑髓……”
“……”不仅我打了个寒颤,唐九容也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刚才过去的那队人马,是去幽州城送妖髓的?”
“是的,为了捉妖取髓,这附近的妖怪都快死绝了……”
“好了。放他下来吧。”大约是注意到了我的脸色不好,曲寄微没有继续逼问妖髓的事情,他温和地对那泪眼朦胧的土地说,“大家都是替神君办事的,伤了和气多不好。以后有什么事情尽早交代,以免我有所误会,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这两个丫头是我的师侄,夏紫灵夏姑娘、掌门新收的七小姐梨花,将来她们有事找你帮忙,你可一定要尽心尽力。”
“是是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土地死里逃生,“嗖”地一下土遁了。
望着那一捧黄土,许久,我才从震惊中复苏。原来这就是掌门口里的“见世面”,这趟果然没白来,夏紫灵崇拜地看着曲寄微,她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天色不早了。我们去药王客栈将就一夜,明日进城。”
仿佛欺负土地老头只是我们的幻觉,曲寄微早就换回了温润如玉的曲式微笑,不以为意地往灯笼升起的地方走去。
第二十章夜君
药王镇是个小地方,却是北上幽州的必经之地,唯一的客栈设在镇口,规模竟然不小。我们到时,门口已经停了些许车马,大堂里坐了好些吃饭的人,店小二忙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新的客人。我有点担心是否有多余的客房,唐九容则胸有成竹道:“先吃饭。等会儿若没有空房,就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密宗。”
“……”
这不是恶霸行径吗?
曲寄微好笑道:“我们的仇人已经够多了,九容你别乱来。”
“那是,我肯定不会动粗的。赶紧上壶热酒,弄几个热菜吧,出门在外就这点乐趣,花姐姐的修仙营养餐快把我逼疯了!”
酒是现成的酒,肉是刚切好的水晶肘子、白斩鸡,此外还有香煎小鱼干,葱香豆花,萝卜丝春饼。菜色看起来很家常,但就连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也知道比密宗的伙食好多了。
为了不让人怀疑,我每样菜都动了动筷子。
其实我不是很饿,人类的食物但凡经过烟熏火燎的,吃多了对修行无益,所以我不遵循一日三餐,只有在切实地感到饥饿时,会吃些汤水点心填肚子。对于花草变的妖怪来说,一块肉是烤的还是煮的,没什么区别,它都不消化。
要说这世上我能吸收的美味,哪里比得上……
我的目光投向了曲寄微的正在吞咽东西的喉管,在那地方划上一刀,才称得上新鲜的、趁热吃。想象着血液的丝滑口感,我激动得眼睛都挪不开了。
“大庭广众的,你能更露骨一点吗?”夏紫灵在我右手边捅了我一下。
“我就是想想,又不动手!”我不假思索地否认。
“嗯?”
他们神色怪异地看向我,我支着额头半捂脸,有气无力道:“没什么,我本来想夹小师叔碗里的那块鸡肉,紫灵你不用那么大惊小怪……”
曲寄微犹豫地盯着自己筷子上的鸡肉,想了想,放下来,善解我意夹了一个春饼给我,“晚上就别吃太油腻了。”
夏紫灵闻言,闷笑两声。为了堵她的嘴,我环视四周,假装不懂,“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从我们一进门起,就有很多双眼睛一直盯着我们这边看,这是什么道理?”
唐九容道:“我好像看明白了。”
“怎么?”
“男的盯着你和紫灵发呆,女的在偷瞄我。”
他这话里有话,我不得不问:“怎么小师叔一点不受欢迎?”
“他就不用算进来了,从一开始,他就霸占着大部分人的目光,剩下的才在看我们。”
“噗……”我们都笑了,曲寄微更是眼睛眯成一条窄窄的缝,那眼尾上扬的弧度十分美丽,在觥斛交错的热闹下,显得莫名动人。和他精致的笑容比起来,身后的人连背影都是粗俗的。
酒过三巡,客人们几乎都已坐定,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
他们有的是来捉妖的,有的是大夫,有的是江湖草莽,纯属来碰运气。最惹人注目的一行人胸前绣着藏兽谷的团形纹样,为首的男人把一个衣着单薄的少年推到地上,大声训斥。他的随从们假意阻止,嘴巴里却说着不干不净的话。
原来,那个少年是个鲛人,在集市上偷东西时让藏兽谷的大少爷逮了个正着。鲛人生在海边,对他们来讲是一种稀罕的精怪,一部分人主张把他送给郡主做药引,一部分人则想留下他以供取乐。他们喝酒喝到兴头上,想起鲛人善歌,便逼着他唱歌给他们听。
鲛人少年十分要强,嘴角都磕出了血,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藏兽谷的少爷在众人的注视下觉得很没面子,狞笑着取出一根长满倒刺的藤鞭。“你唱是不唱?你若是肯唱个好听的,就不用去做药引,否则……”风声骤紧,拇指粗细的鞭子狠狠地打在了少年的背上,“听说你们鲛人的眼泪很值钱,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能凝结成珠!”
鞭子撕破了衣物,鲛人莹润光洁的脊背上立刻出现了一道清晰的红痕。
他蜷缩在地上,身体猛地一抽搐。
我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茶杯。
雨点般密集的鞭子疯狂地抽打着,终于有了几声细微的闷哼。我的茶杯已经被我握碎了。唐九容诧异地看着我:“你想干什么?”
我说:“他们太过分了。”
“难道你要救那个鲛人?他是个小偷,而且是妖物。”
我知道他的意思,按照术士会的规矩,我们无权干涉。可术士会的每一条规矩都是帮着人的,甚至在妖怪没有犯什么错的情况下,人类也可以捕杀他们拿来驱使、入药。他们把妖怪看得和普通动物一样,既然人可以用鞭子抽打牛马,为何不能用鞭子抽打鲛人?但在我看来,不管他们鞭子下的活物是个什么东西,他是人的形状,他穿着衣服,他会无声地反抗,他就是我的同类。
不等唐九容再劝,我一扬手,茶杯碎片飞出去,“夺”地一声钉在了藏兽谷的桌缝里,炸成粉末。
鞭子停住了,一阵诡异的沉默,有人很愤怒地问:“谁?!”
夏紫灵抓着我的袖子说:“鲛人是很可怜,可幽州还有许多更可怜的,你确定我们管得过来?”她这一下声音够大的,所有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了,不过好在我也没想隐瞒。我沉着一张脸道:“那只能算他们倒霉了,我今天就是看上这个鲛人了,我不管别的,我只管他。”
“谁家的野丫头,说话如此狂妄!”那位手执藤鞭的少爷踢了鲛人一脚,“这鲛人是我先捕获的,我要教训他,那是我的事,你还能从我手里抢不成?”他身边的人纷纷站了起来,他们人多势众,一副有恃无恐的嘴脸。
“藏兽谷,是吧?”我跟着站了起来。藏兽谷靠驯养妖兽起家,他们会一种特殊的收妖法,可以把驯服的妖兽纳入身体里,随时差遣。随着上古的妖兽绝迹,这个古老的门派越来越不中用了。我用轻蔑的语气问那些欲图围上来的彪形大汉,“你们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啊?”
蜷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鲛人少年忽然抬起头,蔚蓝色的瞳孔,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对面的人没有回答我的询问,而是愤怒地一拥而上。我踢翻了一条长凳,挡住了他们的进攻,曲寄微怕我吃亏,想把我拉到一边,他一起身,唐九容和夏紫灵也同仇敌忾地起立了,那些人一不小心看到了唐九容剑鞘上镶嵌的龙骨珠数量,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
“吵死了……”
就在这时,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冒出一句不悦的谴责。
那声音不大,甚至是醉醺醺的自言自语,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乍一入耳,有种不可违逆的力量压抑着喉咙,任你如何不满,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酒柜后面爬出一个人。
鎏金锦袍沾满了灰尘,难以辨认颜色,宝相花刺绣的宽大斗篷罩住了半边身子,另外半边脏兮兮地拖在了柜子上,露出拉扯破的毛边。那一头凌乱而蓬松的发丝自肩头垂下,在灯火的照射下映出银月般皎洁的光芒,灿烂至极。
他低着头,整张脸沉在阴影里,一双骨节突出的手,吃力地扶住酒坛,宛如墓地里钻出来的骷髅精怪。
嶙峋瘦骨,形状尖锐而美丽,透过淡青的皮肤,仿佛随时会从白骨的缝隙里开出血红的花朵,有种凄艳的感觉。
肮脏与高贵,落魄与夺目,就这样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他若有所感地朝我这边看过来。
我很努力地想认清他的容貌。然而明暗交错,过于生动,轮廓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很清晰,却又在糅合时模糊了界限,暧昧不明。光和影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在他周遭割开一个独立的空间,令人有种无法接近的距离感。比起喧闹的光明,他更适合身后那个黑得看不见底的世界。
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他借力起身,从容不迫地搭住掌柜的肩膀。“愣着做什么,密宗的曲长老和三公子要住店,你还不快去准备上房?”他的声音像是松了弦的琴,酥酥懒懒的,雌雄莫辨,人也仿若没有骨头,随时会倒下去,掌柜的却如临大敌,拼命地点头。不知是因为他,还是因为密宗。
我有种强烈的感觉,他不但认出了我们,而且像是知道我们要来似的。
他会是血君的人吗?
如果是,应该会来打招呼吧。可他嘴上叫着曲长老三公子,实际上并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交代完便旁若无人地上了楼。
这个人想要隐藏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一旦出现了,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旁人的心。
那是一段很窄的楼梯。
他醉的厉害,几乎一步一停,在我以为他要摔下来时,他竟然真的一脚踏空,一头栽了下来,身体滚落的响声闷重在砸在每一个人心上,整个客栈为之轻轻抽气。
这本是分外滑稽的一幕,但没有人敢笑,生怕有什么声音会干扰他的前行。大家中了邪一般,愣愣地盯着他不急不慢地爬起,直到他消失在楼梯的尽头,不见了踪影,静谧的大厅才恢复正常。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就好像,经历了一场离奇的梦,梦里的人不是真实存在的。
“密宗……唐……曲……”
率先回过神来的藏兽谷,又一次地陷入了惶恐。他们视我们为瘟疫,顾不上说场面话便一脸灰败地逃走了。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结账的结账,回房的回房,丢下一些酒肉摊子,还有早已吓呆了的鲛人少年。看他的眼神,他母亲肯定没少教他,陆地上有很多坏人门派,最坏的是一个叫密宗,你遇见了千万要躲开。
唐九容耸肩道:“看,我根本没乱来,大家听到我们的名字就都吓跑了。”
夏紫灵问:“小师叔,方才那人是谁?你是不是认识他?”
曲寄微望着楼梯延伸的方向,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