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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溟水流经小月山,一直通到冥界,是忘川的起源。
因而,沧溟水就是弱水,弱水有毒,寻常人泡在里面,骨头都要烂掉。
千雪听到消息后,一路狂奔,赶到的时候,梨花姬已经跳下去了。
滚滚的水面,不见人影。
优昙拉着她哭。
她望着岸边一群瑟瑟发抖的人,莫名的恐惧漫上心头。
“帝尊呢?”
优昙指了指湍急的流水。
千雪的脸上瞬间蒙上了一层死灰。她趴到在岸边,一动不动,仿佛要从细细的水声中听取什么。
黑夜变成白天,白天变成黑夜。
她不知道趴着听了多久,水中忽然起了一个漩涡。
“帝尊!”
千雪爬过去,她不敢起身。
莲烬挂着一身水珠,苍白的皮肤在月光下如凄厉的白雪,水滴沿着下巴,滴答,落在了她眼前的土地上。
他的目光越过千雪,落在优昙身上。
他说:“我在禁地上开了传声孔,方圆一里的声音都能听见。你和她说了什么,我都知道。”
优昙吓得软摊在地。
她哭着说:“我错了帝尊!我不该……”
莲烬说:“背着我去沧澜山,毁了那些花木根基的,是你吧。”
优昙哽住了。哭是博取同情的手段,她不敢再哭,她知道,他不会再同情她。她闭上眼睛,等待宣判。半晌,他淡淡地说:“既然如此,你就去把她找回来。”
他说:“找不回来,就一直在沧溟水里泡着。还有你,千雪,我让你看着她,你是不是也恨不得她死?你也去水里泡着好了,你们要是找不到她,就都不用回来了。”
千雪呆呆地望着莲烬。
他不是一个轻易动怒的人,上一次发脾气,还是因为夜君。可现在,他的语气很平静,眼里也毫无波澜,只能从他的话里判断出,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漠然地看着她们,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优昙“扑通”一下跳了。
轮到千雪。
千雪说:“是我的错。我不知道您在亲自准备婚宴。刚才影姬把我叫过去,我才知道请柬已经送出去一部分了。”
她急切地说:“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以为册封皇后只是说说而已,她自己也不在意,我还想等她伤好了,就偷偷带她走——”他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怒气,你要带她去哪里?迎着他凛冽的目光,千雪咬牙:“反正,我和她一起走!”
“……”
死就死吧。已经是死过一回,不得不用女体屈辱的活着,再死一次也不会更糟了。她大着胆子说:“这世上能为桃花精好的,只有我一个了。我带她走,是因为她要的东西,您给不了。她够单纯,也够贪心,什么是天恩浩荡,无上尊荣,您许她的东西,根本一文不值。皇后之位她看不起,她希望得到您的心。”
而这是不可能的。
魔帝陛下不会爱任何人,这是天神的诅咒。几万年来,他除了自己,谁都不爱。不是因为莲烬无情,而是因为他无能。
永生不死,无痛无伤,感觉不到悲伤,自然也没有多少快乐。他最大的快乐就是造出了夜君后,看着他代替自己,恣意妄为地去爱恨。毋庸置疑,夜君也只是一个玩具。他摆弄他的命运,只是好奇他的反应。夜君哭,夜君笑,他们的脸一样,就像看到他自己。会热衷这样无聊而邪恶的游戏,只是因为那些情感,他都没有。
莲烬玩得很投入,他几乎忘记自己是个残疾。没有人敢提醒他。
所以,魔界的人可以崇拜他爱他,也可以为了爬上他的床而争宠,却没有谁会妄想得到他的心。她们不敢,那是禁忌。
可怜的梨花姬,败给了莲烬的演技。她爱的“天神”只是个幻影。
千雪说:“与其让她痛苦,不如放她走。”
莲烬望了一眼一望无际的河水,良久,苍白的嘴唇送出一个残忍的音节:“不。”
“我不能放她走。”
就像身处泥沼的人攥紧绳索,藏匿黑暗的人向往光明,迟暮的老者痴迷少女的身体。她的存在,让他觉得长生不死或许不是一种煎熬。
千雪哑然:“决定了是她吗?”
梨花姬可真不是皇后的好人选啊,她心思敏感,又很偏执。把她逼到了这种境地,再想哄回来,不是那么容易的。
莲烬看着远方入神,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质问。
她在心里叹气,好吧。
她明白他的意思。
魔界的美人多不胜数,单论容貌,梨花姬根本排不上号,甚至,同样一张脸,妖女离的一颦一笑都是风情,比她更引人垂涎。可是梨花姬,她和她们都不一样,她是只属于莲烬一个人的,她看他的目光,如同两道阳光,直勾勾地照进灵魂里。
千年顽冰也要融化。
千雪第一眼看见她,就有自惭形愧的感觉。
然后就是嫉妒。
那是一种想哭的嫉妒——
我再活一万年,十万年,也不会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吧。
魔界没有真情。
有的只是合欢宴,发情期的男男女女,还有遍地废弃的残肢百骸。久而久之,心生荒凉。
沧溟水对千雪来说不至死,却会烧伤经脉,有损灵力。
她见莲烬没有松动的意思,心有戚戚。
她请示说:“我沿河搜下去,河边没有,就去别处找。”
她说:“妖魔道上全是我们的人,梨花姬跑不了的。”
风吹干了他身上的毒水,凌乱的发丝贴着脸和脖子,看不见他的表情。她们的帝尊鲜少有这么狼狈。他站在原地静静地待了很久,奇迹没有发生。
沧溟河迎来枯水期,浅浅的一层只漫过胸口。
优昙半个身子泡在水里,看不见的地方,皮肤已经溃烂。
路过的魔君笑她:“叛逃吧。说不定梨花姬早就死了,你打算永远困在水里?”
优昙嘶声道:“我却希望她别那么容易死。”
沧海桑田,此情不渝。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每年这个时候,白夜都会来沧澜山刻字。
妖女离、纪梨,从魔界追到人间,他们爱了两世,岂止沧海桑田。是莲烬,为了让他回到他身边,用尽手段把他们拆开。而今天人永隔,只剩他独自品尝尘世孤苦。
三百年来,日日夜夜,辗转思念。
这本是他一个人的回忆之地,而今对面却站着另一个旧地重游的人。
白夜笑了:“怎么,还没有找到你的小宝贝吗?”
魔界发生的事,他多少知道一点。十一重天发出的喜帖,有他的一份。没想到新娘子说没就没了。天大的讽刺。
莲烬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白夜说:“这么急着要我归位啊,那可不行。纪梨为我承受天雷,魂飞魄散,我欠她一条命。如果你不能替我还她,我绝不会回到你的身体里。”他是莲烬一魂一魄造出来的东西,倘若被收回,就要和莲烬共用一个身体。他的意念会在他的身体里逐渐被冲淡,被融合,被吞噬,直至消失。没有还清情债之前,他怎能从这世上消失?
莲烬说:“返魂术就要生效了,你要尽快去了结其他未结之事。”
望着那张几乎和自己一样的脸,白夜失笑。
他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看来你是真的很着急啊。让我猜猜,为了什么。”白夜故意拖长音调,笑嘻嘻地,“拥有完整的魂魄,你会变得更强。听说,魔界在和东君抢七大圣器,如果你不愿神尊临世,毁了一件便是,可你偏偏想开天门,见神尊……”
“那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白夜猜不透他缘何要去面对老仇人,随口道:“总不会是为了那朵小桃花。。”
然而,冰冷高傲的面孔上,找不到一丝破绽。
真是一个无情的帝王。
回到魔界。
莲烬说:“魔族缺人,还是缺别的什么?守着妖魔道有什么用?你们不会去人间找吗?人间没有,就去仙门。再没有,你们也没有必要活着了。”
魔君魔将们不敢做声。
想想也是无奈。
找人不比打仗,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影姬私下问千雪:“为什么不把梨花姬的画像张贴出去?遮遮掩掩地找,什么时候是个头。何况她是故意躲着。”
影姬说:“画像一旦张贴出去,她就藏不住了。”
千雪说:“你总是忘了我们仇家太多。我们不能置她于险境。”
影姬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昨天晚上,帝尊去了合欢宴。”
千雪讶然:“怎么会?”
影姬说:“他真的挑了一个女人侍寝。”
发情期的魔族,是合欢宴的常客。
那是他们挑选情人的地方,场面yin乱。莲烬一连去了七日,每一日的女人都不尽相同,甚至一次带走两个。
“帝尊不愧是帝尊,亏他能吃得消。”
“阿银,你在帝尊的寝殿里呆了一晚上了,说说看,感觉如何?”
“你可是纯血魔族,如果怀了他的孩子,就没有梨花姬什么事了。”
意外被选中的魔女隐忍不语,另一个侍过寝的女人和她目光一撞,心照不宣地别过脸去。果然,她们连床都没能上得去,谈何怀孕。
莲烬很快便对合欢宴失了兴致。
深渊大殿里住进了一个身份神秘的女子。
柔亮的乌发,青白色的皮肤,透如水晶的灵动眼眸。
千雪第一眼见到她,就叫:“纪梨!”
她皱了皱眉头,说:“我现在的名字叫离。”
离枕在莲烬膝上,乖巧得像一只小鸟。
莲烬很满意这只面容精致的玩具鸟,走到哪里都带着。
影姬和千雪说:“我总觉得她不是离。”
这只小鸟过于纤细,眼里藏着淡淡的光晕,只有看到莲烬时,才会亮起。
真正的妖女离,不是她这样。
她让人想起跳了沧溟水的那一位。
梨花姬至今杳无音讯。
也许,他已经对她绝望了。
离说:“她们看我的眼光好奇怪。”
莲烬微笑:“复活你的时候,出了一点小差错,你还没有恢复前两世的记忆。”
他说:“你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会慢慢想起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停留在她的心口。
风是凉的,眼是热的。
离靠着摇椅不说话。
这是怎样一颗七窍玲珑心啊。
每当我要想起什么,就忍不住流泪。
我不想要那些悲伤的回忆,我希望你快乐,我的陛下。
聪明的离,也并不是一无所知的。
那位素未谋面的梨花姬,莲烬很少在她面前提起,却是他心里最惦念的人。
“最惦念的人?”千雪讽刺地笑。
她说:“算了吧。也只是一个合他心意的玩物而已,不比谁高级。”
为了让离放心,又说:“帝尊对女人的耐心有限。梨花躲着不肯出现,我也没办法。起先他还会亲自去寻,自从你醒了,他就再没问过她的踪迹。想必是死心了。”
离摇头说:“你千万别这么想。”
她们说的话,莲烬全听到了。
他站在阴影中,没有辩驳。
森冷的目光透过空旷的殿宇,仿佛看见一双炽热的眼,正穿透云层注视着他。和那双眼睛遥遥相望,他的神色不由得柔和起来。
眉头舒展,唇角上扬。
竟是笑出了声。
所有人都觉得他在小梨花面前逢场作戏,他甚至也这么认为。
可是,相守沧澜山的岁月,都是真实存在的。
那些快乐是真的快乐,感动是真的感动,一如看着她跳了沧溟水,他不假思索地跟着跳了下去,那一刹那的疯狂,只有自己知道。
弱水浸湿身体,麻痹了神经。
他在滔天巨浪中喊着她的名字。
她消失了两年,他的失望和气闷,一天比一天清晰。
这些都不是戏。
她解开了他的诅咒,却把他推向了更深的悬崖。
如果这就是他们的命,他一定要拉着她,一起下坠。越绝望,越纠缠。
初春的黑夜里,十一重天罕见地落下两个惊雷。窗外飘进的雨粗暴地打在莲烬脸上,他若有所感地睁开眼。
茫然地对着雨幕,听狂风掠过的声音。
忽然,心脏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莲烬坐起身来,瞳孔里露出兴奋的光芒。
“画、骨、玉。”
感觉到了,他残留在画骨玉上的意念。那是一道护身符,遇到足以威胁生命的杀意,就会释放出毁天灭地的力量。
她还活着,带着她的画骨玉,他就知道是这样。
莲烬元神出窍,顺着意念追过去,不消片刻,心中有了答案。
天机崖密宗。
呵,小梨花。你可真有本事。
你以为你能躲一辈子吗?
早在沧澜山时,我就托梦让你逃。那时候你不走,就永远也走不掉了。
迎着冰冷的雨滴,他缓缓地眯起狭长的凤眼,无声无息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