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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蠢,只是痴。
或许吧,所有的故事都要有一个结局,辗转难眠,心灰血冷,只求一个结果。
深渊大殿里飘出一串清越的笛音,明月清风,忧思不绝,是莲烬时常吹奏的《*引》。
雌伏于亭台间的飞鸟应声而出,闪着荧光的小虫在我发间飞舞。我循着盘旋的蝴蝶,看到了斜倚阑干的清瘦身影。他清冷的侧脸像一幅水墨画,寥寥数笔,恣意动人。
我却想起刻着“沧海桑田,此情不渝”的山壁,那个失魂落魄,放声痛哭的男人。
山盟海誓的人不是他,他哭得那样伤心。
我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莲烬并非没有感情,他的感情都交付给了别人,在我身上已经不剩多少了。我能有的怨恨不平,只是那个还未成形的孩子而已。可他也已经答应了赔给我一个名分,我竟然没有责骂他的道理,谁让我身而为妖不能触碰魔族的禁忌?
“是你。”笛声乍停,莲烬转过脸淡然一笑。
就是这样倾倒众生的一回眸,爱者生,恨者死,没有人能抵御得了。哪怕下一刻,他就要带你下地狱。然而这一次,我决定清醒,我没有对他笑。
“不要这样,梨花姬。”他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了我身前,用掌心覆住了我的眼睛,“不要用仇恨的眼睛看我。我第一次找借口吻你,吹给你一口灵气时,就在想……将来我若对你做了过分的事,你会不会记得我的好。”
我顿时闭起了眼睛,不让眼泪溢出。
我说,陛下,你有没有体会过,喜欢的东西,一直留不住,恐惧的时候,没有人看得到,不知道自己因何而生,不知道自己将去何处,醒也无趣,梦也无趣,直到你遇到了一个人,他给你什么,你就接受什么,他说什么你听什么,他就是你全部的信仰,因为你没有其他可信——
我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倾注所有热情,心疼到不敢去看真相,莲烬哪里会懂。更何况,他许给我这虚假的荣华,只是要从我身上得一个东西。
我贴着他的掌心,哂然一笑,“算了,那些都不重要。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他的呼吸明显地一滞。
“你的目的我已经知道了,你要挖我的心。”
迎着莲烬震惊的目光,我退后一步,幽幽道:“都是假的,对不对?你说喜欢我是假,说不会伤害我是假,就连成亲都是为了骗我留下。”
“你从哪里听来的?”他问。
“我只想知道,你在沧澜山说喜欢我时,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如果你没有一点真心,把我当存放心脏的容器就好,为什么要玩弄我的感情?”
怔了良久,莲烬才说:“当时我觉得你可怜,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哪怕是——谎言。”
他亲口承认,我居然有种死得其所的解脱。
但接下来的话,却让我遍体生凉。
“你还不明白?小梨花,说是谎言,但却是想保护你,不让你伤心,你说这不是爱,那也没有办法。”他的语气隐隐透着失望,“可你为何要因为一点私心而残杀同类?为了不让纪梨复活,你背着我斩去了沧澜山所有花木的根基,断了它们化形的可能……”
“我没有!”我大声喊。
他竟然这样说我,这比直言要我死还令人难受。
“那是我教你的法术,连千雪都不会。”声音冷淡,表情也不再有温度。
我好像争辩不了了,我那时候确实不想有别的花妖替代我,我完全有理由那样做。在他看来,我已经是一个跳梁小丑了,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结果自己断了自己的生路。他就算原本不打算挖我的心,现在也别无选择。
既然这样,我喑哑地吼道:“不如就现在动手吧,趁我还没有毁掉这颗心之前。你也说了,我是个自私残忍的妖怪,连同类都杀!我承认,我就是不喜欢纪梨,就是不想让她活。我得不到的东西,她凭什么可以?要我成全她,我宁可刺穿心脉,震碎妖丹!”
我拔出藏在身上的一柄银色短剑,抵住了自己的心口。
“梨花姬,你简直无理取闹!”他厉声喝斥我,让我把剑放下。
我在干什么?我也没有料到我会这样。我想我是疯了,或许只是为了了断得彻底一点,我扭曲地微笑道:“该怎么做,你自己选。”
用力扎下去的那一刻,莲烬伸手抓住了我。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没出息地想,如果他就这样阻止我,我是不是可以回头,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甚至,原谅那一碗恶毒的汤药。
然而,在抓住我的手时,他就已经选择了纪梨。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我的主人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他握住我的手,精准地避开了心脏的要害。剑锋半入胸膛,我没有求饶,只是睁着一双眼睛,安静地望着那曾让我心魂俱醉的美丽面容。
我很想再问他一遍,喜欢一个人就是一辈子,你这辈子是不是只能喜欢离,永远没可能爱我了?如果是,那我活着要这颗心还有什么意思。
把它拿走吧,我留着也没用。
“小梨花,很快就过去了。”莲烬抱住我,在我耳边重复着他的誓言,“不管你如何恨我,你都是魔族唯一的皇后。”
铁器穿过胸膛,很慢很慢地擦过*,轻得如同纸撕碎的声响。
心脏剥离身体的那一刻,有种钝痛重压进灵魂深处,一寸寸,一点点地渗透着。
“莲烬,我不欠你什么了。”
胸口淌血,含着热泪,我倾尽所有的力气,从他怀里挣脱。闷重的一下,我猛地摔趴在地上。抹一把面上的腥甜,说不清是悲伤还是屈辱。
人没有了心会死。
妖没有了心会怎样?没有人告诉过我。但至少,是会痛的。每一次睁开眼睛,阴冷的烛光照在脸上,都是一种空乏而死寂的疼痛。很熟悉的感觉,就像不断地重复着生命在身体里消逝的噩梦,我打翻了医官送上来止痛的膏药,在空虚中崩溃。
陪着我的只有昔日同我作对的千雪。她掰开我的嘴,透明的液体灌进了喉咙里。
“长生水,凡人生魄淬炼而成。为了收集这一小瓶,我在人间杀了很多人。既然帝尊想要你活着,就用来保你长生不死吧。”
呵,长生不死。
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如今的我一无所有,也不再被人需要,一个多余到连自己都憎恶的人,为什么不让她去死。
我不愿意喝下这罪孽,吐了一地,内丹都要吐了出来。
可当下一次疼痛来袭时,我喝光了瓶子里的长生水,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浓黑的夜空。
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遥远的云端传来宫女恣意的欢笑,风一滑过,把笑声拉成撕扯不断的细线,穿透空气尘埃。人来人往,人来人往,笑声渐隐,原来只是过客。坐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的我,和那些鲜活的生命比起来,无非是一具等待腐烂的尸体。
千雪看我的表情有些难过。她欲言又止地说,莲烬没有真的生我的气,只是启用返魂术需要时间,他抽不开身管我。等纪梨恢复过来,他就会来看我了。
我不由得好笑。
“千雪,这不是他的意思吧。我一个将死之人,你从我这里得不到什么的,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就算你恢复了男身,我也不会……”
“桃花精!”她虽然在警告我,耳根却是红了一片,“你真是厚脸皮,也不照照镜子,不但丑而且蠢,谁会倒霉喜欢你?”
“我要是男人,也会喜欢纪梨,不要你的!”
我就是想激怒她,让她走。她果然上当,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说:“一个人只有自爱,才有资格得到别人的爱。”
没错,她说的都没错。
这就是我不讨人喜欢的原因,因为我把全部的爱都给了出去,没有留给自己。可给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从一开始我就无法控制自己。
就像现在,我本该去死的,却神使鬼差地出现在深渊禁地。很残忍地,想看看我的心是不是已经填进了纪梨的胸膛,莲烬是不是如千雪所说,守着她一刻也离不开。这大概是我最后的执念了,离开之前,我想远远地看上一眼。
但我忘了禁地终归是禁地,不是我可以去的地方。
魔帝启用返魂术,守护那片禁地的亲信是魔界第十重天的领主——优昙上君。我在沧澜山的大雪里听过她的名字,我也知道,她一直对我的存在耿耿于怀。她没有来找我的麻烦,我主动送上门,用她的话来说,有纪梨在,我就没有一点价值了,杀了我,莲烬也不会责问她的。
幽池上白雾蒸腾,湿气如同丝带一样缠绕上身。
优昙用白雾丝带勒紧我的身体,说着我不愿意听到的话。我面无表情地扯断那些带子,闪至她身后,膝盖一顶,她便双腿一屈,跌在了水里。她瑟瑟地盯着我看,锋利的丝带把我的手割得皮肉翻飞,猩红的液体滴在了她的脸上。
我有些头晕,慢慢地也坐了下去。
恍惚中,我抓住了一片衣角。
我听见优昙说:“不是的!帝尊,我没有伤她!”
她说:“是梨花姬忽然出现,说要抢回她的心脏,我才用的缠魂绦。她疯了一样,非闯进去不可,我怕她真的对纪姑娘不利……”优昙趴在莲烬脚下大哭,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可每一个字都直指我的心狠手辣。
莲烬的沉默让女人的哭声变得越发得荡气回肠。
我失笑着咳出一口血。
“优昙上君,我走到这里来,就已经觉得很羞愧了。你再说下去,我怎么还有脸面对自己?”果然,我太不自爱了,所以没有人会尊重我。
我松开莲烬的衣角,既没有解释,也没有质问。
这是失去心脏后,我第一次见到他,没想一时冲动,难以收场。我后悔了。
优昙还在哭,他置若罔闻,朝我伸出手,眼里闪动着意味不明的光。我不去思考那其中的含义,想的越多,错的就越多。我虚弱地笑了笑:“对不起,弄脏你的衣服了。”随后,拼尽所有的力气,拨开眼前的一切,开始没命地往外逃!
我掠过雕梁画栋,重重花影,攀过玉柱宫墙,巍巍檐牙,珍珠贝壳串成的帘幕在身后清脆地撞击。
这气势逼人的魔界,我见识够了。琼楼恢宏,灯火长明,从路边的台阶到枕上的绣花,没有一处不是华美精致。只是美则美矣,和我没什么关系。
心事已了,无缘而已。
我想我没有理由不走了。
“拦住她!”似有这样的命令。黑压压的军队从四面八方出动,无数支利箭冷飕飕地指向我,我的脚步不曾停下。痛到快要死去,恨到不忍回头,我只恨自己不能化作泡沫消失。
黄沙阻绝视线,风在岚岫哽咽,浩瀚汹涌的沧溟之水,是我折堕的地方。
错把温柔的谎言当作故事的开始,一十一重天,最悲伤的心愿,碧落黄泉不要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