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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到底是秦王宅邸,两人也不好在人家地盘温存多久,说了些话便出了来。宋铭并未走远,站在院中那开得正盛的桃花树下,摘了一枝娇艳欲滴的桃花枝,拈在手中把玩。他一袭及地绯红澜衫,桃花之下的脸,恍若无暇美玉。伶俜心中都不得不感叹,真真是人比花俏。
她想起他刚刚对着两人撒娇耍赖的无邪,又想起那日杀了兄长之后的风轻云淡。她自是感激他救过苏冥,又在两人面对宋玥的步步紧逼束手无策时,拔手相助。可她不知这张迷惑人的皮相下,到底包藏着一颗怎样的祸心。尤其是她还记得上辈子,苏冥和他曾经拔剑相向。如今他与苏冥之间并未有君臣之礼,看似不过是单纯的兄弟之情莫逆之交,但谁知道他是不是为了拉拢利用。然而两人相识于总角之年,这利用之心,始于何时,却与不得。
在这春夏之交的艳阳天中,伶俜忽然生出了一丝寒彻心扉的冷意。
宋铭听到两人的脚步声,转头看过来,入鬓斜眉下的桃花眼,比那灼灼桃花更加冶丽,见着两人,粲然一笑:“这么快就聚好了?”说完手指摸摸下巴,上下打量一番衣衫整齐的两人,戏谑道,“愉生,男人太快了可不好。”
见苏冥脸色一沉,赶紧啧啧了两声,长指在自己嫣红的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行行行,我笑晓你又要嫌弃我说混账话,我这嘴巴是该改了。”
他生得实在好看,这样说笑,便有种让人无法怀疑的无邪。伶俜不动声色看了眼身旁的苏冥,他仍旧是一副淡漠的模样。他与宋铭的关系,不是手足胜似手足,上辈子甚至有过短袖传闻,她不知他心中对如今的宋铭有何判断,想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齐王虽然未向皇上提请尚嘉公主和状元郎的亲事。但这件事并未就此打止。勋贵世家间,已经有了这样的传闻,就连舅舅一日下朝,都随口提到过这事。尚嘉公主是皇后的女儿,身份自是较一般公主更尊贵几分,皇上也十分宠爱这个公主,在亲事上很是上心,问起过阁臣的意见,若是钦点状元郎尚主,不知是否合宜。
寒门才子通常都心怀壮志,尚主之后虽会封爵享有丰厚爵禄,荣华富贵受之不尽,但一旦尚主,也就意味着断了仕途,从此只能做个富贵闲人。是以本朝驸马多为普通世家中品貌俱佳的子弟,鲜少才子。如今朝中动荡,正是启用人才的时候,三年才得一个状元郎,就这样做了驸马。皇上虽知女儿心思,但也是有些犹疑,少不得要阁臣们帮忙拿主意。
阁臣是文臣,文臣的嘴巴自然靠不住,于是这事就一传十十传百,不仅是之前那些世家子弟,当朝文武大臣都无人不知。一面惋惜才子不能在仕途大展宏图,一面又感叹今年状元郎才貌双全,得了公主的垂青,不用在仕途苦熬,一步登天。宁任远并不知道外甥女和苏冥在宁璨的帮助下,已经在府中暗通款曲多时,只是为着苏冥要尚主而觉得可惜。真正有才华有抱负有傲骨的人,若不是贪慕虚荣,不到穷途末路,是绝不会选择尚主的。
伶俜在府中见着这事越传越真,只怕这样下去,苏冥想拒绝都是困难。暗自着急了几日,寻了个机会一个人溜出了府,悄悄去了苏冥宅子去找他。
他如今入了翰林,过了酉时通常才回家。入了五月,日头变长,酉时的天色也还亮堂着。伶俜入了小胡同,却见那门口停着一定金顶马车,正疑惑着,从旧旧的朱红门中,走出来一对男女,男的不消说,自是苏冥。那女子伶俜也认得,正是尚嘉公主。
尚嘉公主提裙拾级下阶,立在马车旁后,转身朝背后的苏冥颔首,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而苏冥躬身而立,双手恭恭敬敬作揖,只点头并未说话。直到尚嘉公主上了马车,绝尘离去,苏冥才直起身子,淡漠的脸上看了看空荡荡的巷子,正要踅身进门,却见夕阳西下,伶俜从巷子折拐处走了出来。他冷冽的脸上,浮上一丝柔和的笑意,朝她招招手。
伶俜板着脸走过去,在他跟前站定,语气生硬问道:“公主怎么会来你这里?”一个未嫁公主,私自跑到一个男子家里,这要是被人知道,只怕这亲事想跑都跑不掉。
苏冥只是笑,边拉着她的手进屋,边云淡风轻道:“我刚刚回到府中,公主就造访,我也是吓了一跳。”
伶俜虽然知道怪不了他,可她又不能跑去骂公主,只能迁怒到他身上:“看来尚嘉公主是打定了主意要你当她的驸马了。”
苏冥脸上的笑意微微僵住,伶俜看在眼里,便知自己说中了。她气恼地甩开他的手,往屋子里面冲,不小心裙角带落了院子中的一只花瓶,也恍若不知,冲到屋子里便在圈椅上重重坐下,然后睁着一双发红眼睛,幽怨地看向跟进来的苏冥。
苏冥在她面前蹲下,攥住她的双手:“尚嘉公主跟皇上说了她相中了我,但是怕我不情愿,便私下里悄悄来打探一下我的意见,我自是婉拒了她,还趁此机会将上回的玉佩退还给了她。”
伶俜蹙眉问:“那她放弃了么?”
苏冥犹豫了一下,微微摇头,有点无奈道:“这个公主虽然不算骄纵,性情也温和,但似乎有些固执。”顿了顿,又道,“你别急,就算是天家,也没有强娶强嫁的道理。”
伶俜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你知不知我整日在宁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能听到状元郎要尚公主的传闻,今日还教我看到她直接登你的门,你是我夫君,被别人盯上,我怎能不急?”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你说你被火烧了,还能换上这么张好皮相,真是不叫人省心。”
苏冥哭笑不得,抬眼看着她红通通的眼睛,握着她的手:“你不喜欢这副皮相么?还是说更喜欢从前的沈鸣?”
伶俜想起上辈子对苏冥的记忆,摇摇头:“只要是你,我都喜欢。”说罢又深深叹了口气,“世子,我们都是没有娘爹有不疼的孩子,以前就想和你生个我们自己的孩子,好好疼爱。可是如今我都十八了,却不知何时才能跟你有孩子。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我真的害怕了。而且我担心……”
苏冥蹙眉:“担心什么?”
伶俜抿嘴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我担心秦王会对你不利!”
她本以为苏冥回下意识反驳她的话,但他却只是皱了皱眉,沉默片刻才道:“其实我也觉得有点摸不准他在想什么。但我和他这么多年情谊,他也知我不会背叛他,更不会对他有任何威胁,只待他继承大统,就会功成身退,带你离开。我寻思就算他以后有飞鸟尽良弓藏的想法,也不至于会对我怎样。”
伶俜还是不放心,但又确实想不出宋铭会做出什么样的事。何况现下这都不是最紧要的,紧要的是如何让苏冥摆脱和尚嘉公主的婚事。光是有那些传闻,她就受不了,更别提若是有一天,皇上当真发话让苏冥尚主,那时两人恐怕就真的只能私奔一条路了。她鼓了鼓嘴巴,抱怨道:“世子,你说咱们怎么就这般倒霉。我嫁给你时才十二岁,到如今将近六年,却是周周转转,竟落到跟私通一般。”
苏冥也是无奈,正叹了口气,忽然遥遥似乎有钟声响起。伶俜愣了下问:“哪里传来的钟声?”
苏冥仔细听了听,皱了皱眉:“是宫里,恐怕是太后薨逝了。”
伶俜也知太后身子不好,不然秦王也寻不着理由回京,上回宫变时,她也见过太后的状态,竟是坐不了多时,就被人扶着回了寝宫,看起来确实是到了黄昏末路的样子。
苏冥看着她笑了一声:“这下咱们一时半会儿不用担心皇上指婚的事儿。”太后过逝是国丧,别说是宫里,就是民间三月之内也不得操办喜事。然后又道,“不过殿下恐怕不太好过,我们得去看看他。”
两人赶到雅风园,宋铭已经进了宫,只得各自返家。
隔日,伶俜作为秦王殿下的未婚妻,皇上亲封的明月乡君,被一道圣旨召进了宫。因着大丧,本应花团锦簇的皇宫,一片肃穆之色,行走在宫内的内侍宫婢各个躬身沉默。
太后灵柩停在奉天殿,殿外摆开了全副卤簿仪仗,门前竖着三丈多高大红漆架子杆,上边挂缎绣大幡,绣一条金光闪耀的大龙,边缘饰有彩球下垂,上端则是荷叶宝盖,随风漫卷,十分肃穆庄严。太后的遗体躺在金丝楠木梓宫,放在披着黄寸蟒床单的灵床上,棺外扣着绣有彩凤的堂罩。奉天殿外是哀悼的群臣和命妇,殿内则跪着守灵的皇子公主们。
伶俜在外头跪拜之后,本是要跟着命妇们离开,却被一个小内侍走到跟前唤了进去,指引她跟秦王跪在一起。虽有婚约,这样的礼仪却不太适合,但这种时候,伶俜也不敢多问,只得跪在宋铭身旁的蒲团上,然后悄悄打量了一番他。此时的宋铭一身白色孝服,本来就玉白的脸,更多了几分苍白,平日里的桃花眼,像是这个季节谢来到花儿,颓然憔悴,许是从昨日跪到了现在。他见她在自己身旁跪下,只朝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复又垂下了头,一看就是伤心至极的模样。
他母亲早逝,父亲不喜,是在太后膝下长大,想必对太后孺慕之情十分深厚。伶俜是在祖母身边长大的孩子,对他此刻的心情,感同身受。这一跪就到了暮色沉沉。后妃皇子公主陆续离开,只剩下宋铭一直在。伶俜见他恐怕又是要一整晚守灵,自己被热带来跪在这里,没人吩咐也不好退下,宋铭更是从头到尾沉默不言,她便也只能硬着头皮一直跪着。
直到戌时过了一半,有内侍躬身走过来唤两人去偏殿用膳,宋铭还是无动于衷。那小内侍只得小声在伶俜耳边道:“乡君,殿下从昨日一直跪到现在,滴水未进,这三天灵要守下来,奴才担心殿下的身子扛不住。”
伶俜瞥了眼宋铭一张苍白的脸,低声劝道:“殿下,我在这里帮您守着,您去稍作休息,别累坏了身子,若是让太后看见,也会心疼的。”
宋铭看了她一眼:“多谢乡君。”顿了顿,又道,“晚上其他人都受不住,就只得我一个人在这里守灵,乡君今夜可以陪我一起么?”
他说这话时,没有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浪荡,只有几分凄然迷茫,像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伶俜点了点头:“我会陪着殿下的。”
宋铭这才慢慢站起来,约莫是跪得太久,又一直未进食,刚刚站起就摇摇晃晃,险些要跌下来,跪在地上的伶俜下意识伸手去扶他,他顺势抓住她的手借力站定,颓然一笑:“多谢。”
这种时候伶俜固然不会多想,只是轻描淡写将手拿开,闻声叮嘱他:“殿下莫要太伤心,快去吃些东西,太后见了才会放心去的。”
宋铭目光沉沉看着她,微微点头。
这一夜,伶俜在宫里硬生生陪着他在太后的灵柩前跪了一夜,第二天出宫回府,两腿差点断了,而宋铭竟然坚持要跪三天三夜,她不由得对他心生佩服。
太后出殡下葬之后,宋铭在雅风园闭门谢客,宅邸内停止一切笙歌弦乐,直到一个月后人才出来。虽则皇上知道他与太后感情与别个皇子公主不同,但他平日里浪荡荒唐惯了的,在太后面前也并不算敬重,这回的孝心不免让皇上颇为动容。尤其是对比着齐王,有番子打报告,太后丧期中,齐王竟然在府中与伶人厮混,本来身子就不大好的皇上,生生又给气得卧床不起。
皇上膝下近十个儿子,本是齐王相对宠爱的一个。从前他比不得宋玥的魄力和雷厉风行,却也算得上中规中矩勤勉的皇子,但这近一年来的所作所为,传至皇上耳中,委实失望透顶,加之还有魏王之死压在皇上心头,本来立太子的打算,渐渐动摇。
而自从宋玥死后,齐王便觉得太子之位是自己的囊中物,皇上身子每况愈下,只怕是过不了多久,就会退下来当个太上皇享晚年之福。美人在则,枕边风吹一吹,抽着大烟,更加是肆无忌惮。
直到有番子给他带来消息,说皇上知他迷恋伶人,十分不满,要打算派人将叶罗儿处死,还准备把辽王召回京。辽王是淑妃之子,却因为母妃是皇后嫡亲表妹,母妃早逝后,一直养在皇后膝下,前太子皇长子是个不成气候的,但这个辽王年纪不过十七,却少年有为,就藩之后,在藩地大有作为。齐王看着身侧楚楚可怜的美人儿,被大烟熏过的脑子,早已经不似从前清明,眼睛一眯,心里便下了决断。
欲成大事,必心狠手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