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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露凋伤桂树林,万里烟尘雁孤云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
昔日记忆里的江南的风俗渐荡,人人喜的是风流,爱的是词赋。如今独自一人住在这深宫里,我成为了一静默的贵妃。
午后的阳光炙热,那些注意保养的后妃绝对不会出来晒太阳,让自己宝贵的肌肤受损,所以整个宫里难得地清静了。躲过炙人的浓烈骄阳,几日养病在身的我在彩云撑扶下,慢步钻到万春亭前那株松柏树的浓荫里赏景。
刚走出殿门不久,只见一个单薄的身影立在殿前的水磨金砖地上,紫色云翔蝙蝠纹轻纱装上露痕深重,竟好似站立了一夜。
“香玉,我有话和你说。”
我定定地看着弘历,面容苍白憔悴,只有眼内仍亮着一点点希冀。
弘历面色惨白,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
“我昨晚不眠想了整整一夜,你也知道皇阿玛的后宫佳丽不计其数,虽说你现为贵妃,但皇阿玛无一心思放在你身上,日子孤独苦闷。你若想回家我带你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拉起我的手直直朝着太和门方向走去,脚步匆匆,像是逃离。
彩云在身后大声说道:“王爷带香玉贵妃娘娘去哪儿啊!”
我眸内仅剩的一点光芒熄灭,眼睛只余空洞、悲伤。
弘历不管彩云的叫喊声,带着我往前奔去。很快脚停在了宫门的台阶前,无论如何看来今日付出任何代价也要送我回家,他蓦然转身,快走到了一批高大的玉龙白马旁,牵起我的手把我扶上了马,将身上堆花青缎马褂穿上,两只衣袖,微微卷起一点,露出里面豆绿春绸的短夹袄。右手勒着马缰绳,左手拿着一根湘竹湖丝洒雪鞭。两只黑色朝鞋,踏着马镫子,将马肚皮一夹,一扬鞭子,骑下的那匹玉龙白马,在大道之上,掀开四蹄,飞也似的拽着她往西驰去。
白马在烈日中奔出了紫禁城。
路上尘土,被马蹄掀起来,卷过人头去。弘历这一跑,足有五里路。自己觉得也有些吃力,便把马勒住。这批白马已是抄过路上过往的行人,回转身来,已看不清紫禁。我在绣花衣袖底下,抽出一条雪花绸手绢,揩着脸上的汗,恰到好处地流下泪来,气哽声涩道:“弘历哥,你带我去哪儿,若是真与你皇阿玛不辞而别,万一怪罪下来如何是好?”弘历满头大汗淡淡开口:“香玉妹妹,我是为你好,即使付出一切也值,无须害怕,一切有我皇额娘为你做主。”
我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弘历哥的一片好心我会永记在心里,只是自打接旨入宫起,妹妹的人就是万岁的,心也是万岁的,妹妹从来没有想过再回家与心爱的人相聚。妹妹常常见不到心爱之人的面,有时实在挂念得紧了,就向出宫的大臣打听家中之事,说来都是心里的苦唉!”
弘历转头对我说道,“香玉妹妹,你心中的孤独我也深有体会。入了宫很少见家里的亲人这滋味很难受。”接着叹了口气,“香玉妹妹,你如果好生疼惜身边的爱人,怎会有今日之事?”
我眼睛内有喜悦。被弘历这一说顿时眸底漆黑一片,了无情绪。
“一言难尽,就如为什么你皇阿玛要费尽心思把我弄进宫?”我忍着时不时由内心传来的疼痛,颤抖地问。
“自然是有原因。”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前方渺茫的道路,敷衍地回了这句我听过几百遍的话。往日每次在汇芳书院我问他什么,他都回答自有安排,自有计划,自有原因,我就像个闷葫芦什么都不知道。
“你今天怎么想到来找我?不只是为了送我回家这样纯粹简单吧。”他松着马缰绳,慢慢沿着河边走着。
“也罢,伤心之事不想重提,你皇额娘出了那个绣题,关于月桂香,你认为我该在这次晋升上新的官职锋芒毕露还是继续保留原有的职位。”我的话才顿一下,就被他打断。
“我皇额娘不可能出《月桂香》的绣题。”很坚决的一句话,更否定了我心里的猜测。他语气宛转波折,“想必你心里已经有明确的答案了对吗?那就照你找到的答案做吧。”
我惋然轻叹,他虽是熹贵妃娘娘的亲生儿子,可他皇额娘却从未将他当亲骨肉般看待,他们之间的感情淡漠如陌路之人。熹贵妃的爱全部给了已经夭折的孩子,却吝啬着不肯分给他一些,也难怪他会对熹贵妃有诸多怨言。
我想,他一直是孤单的吧,却从来不肯表露在脸上,一人默默承受。
“弘历哥,要不我和你找个地方赏景散心便好,回家若是让亲人看见会误会多不好呀,说实话,我也不想因为我一个人连累大家。其实,这一切或许没你想的那么重要!”我不自觉地说了这么一句,换来他一个惊讶的眼神,包含着复杂的情绪。
“既然香玉妹妹不想这样唐突冒然回家,一起去轻松畅然享受这美景散心也好。不过你不能洞察我一直埋在心里的苦楚,若你经历过我所痛的,就会明白,那个位置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坦白他的一丝真实情感,也许,我真的不能体会他心中的那份孤独。所以为了帮他,一直以来我不顾危险选择接近他,我相信,只要我的不断热心温暖,将来也会融化他淡漠无情的心。
这里正是通往颐和园的大道,两旁的柳树,垂着长条,直披到人身上马背上来。弘历跑马跑得正有些热,我紧紧抱着他拂面柳树底下吹来一两阵东风,带些清香,吹到脸上,不由得浑身爽快一阵。我们的马,正是在下风头走,清香之间,又觉得上风头时有一阵兰麝之香送来。弘历在马背上放眼目睹颐和园春色,就不住领略这种香味。弘历心里很是奇怪,心想,这倒不象是到了野外,好象是进了女子洗浴木桶去了呢。一面骑着马慢慢走,一面在马上出神。那一阵香气,却越发地浓厚了。
偶然一回头,只见上风岸边,一列带蓬的马车,坐着四个二十七八岁的贵妇,追了上来。弘历恍然大悟,原来这脂粉浓香,就是她们那里散出来的。
在这一刹那间,四辆带蓬马车已经有三辆跑过前去。最后一辆,正与弘历的马并排儿走着。弘历的眼光,不知不觉地,就向那边看去。只见那女子挽着飞天双髻,髻发里面,盘着一根软玉簪子,越发显得发光可鉴。身上穿着一套粉红的襦裙服,用细条雪白披帛装饰周身。项脖子披着一条西湖水色的蒙头纱,被风吹得翩翩飞舞。弘历自幼生长金粉丛中,虽然把倚红偎翠的事情看惯了,但是这样素净的妆饰,却是百无一有。他不看犹可,这看了之后,不觉得又看了过去。只见那雪白熟悉的面孔上,微微放出晕红,疏疏的一道黑留海披到眉尖,配着一双灵活的眼睛,一望而知,是个玉雪聪明的女子。
弘历看了又看,又怕人家知觉,把那马催着走快几步,又走慢几步,前前后后,总不让马车离得太远了。马车快快地走,马儿慢慢行,这样左右不离,弘历自然也忘记到了哪里。那个美貌如花的女子,偏着头,正看这边的风景。她猛然间低头一笑,也来不及抽着手绢了,就用临风飘飘的蒙头纱,捂着嘴。在这一笑时,她那一双电光也似的睛眼,又向这边瞧了一瞧。弘历一路之上,忘了我的存在,追看人家,人家都不知觉。这时人家看他,他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忽然低头一看,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已经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