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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胡不归站在不远的地方,认真地打量着郑海东。胡不归对这个犯人一点也不熟悉,他太低调了,隐藏在几百号犯人之中,几乎让人无从察觉。
面前这个犯人完全看不出一点商人的味道。他的眼窝深陷,鼻梁上架着一副陈旧的老花眼镜,一边的镜架已经折断,用麻线和胶带勉强固定。皮肤在海风常年侵蚀之下,过早的衰老,皲裂的皱纹从脸部一直延伸向下,爬满了整个脸庞。一身洗得发白的囚服,没有一丝褶皱,笔挺地穿在身上。
郑海东的面前,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堆的法律书籍、信纸和申诉材料。因为经常翻看的缘故,书口和书脚都已经染得乌黑,微微卷起。一只老式英雄钢笔夹在桌上,笔身上的漆面已经完全磨损,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该不该走出这一步?胡不归有些迷茫。
他认真查阅了郑海东的档案,结果让人大吃一惊。
这个沉默寡言的老犯人居然是80年代就身价千万的商贾巨富,却又莫名其妙地穷困潦倒直至盗窃犯罪。其中大量的案件细节语焉不详,让人存疑。而其父已于1985年10月去世,其母81岁高龄,另外只有一个小他5岁但多年不相往来的弟弟。那么,若晴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又怎么会认识他的呢?
胡不归还发现,郑海东坐牢时间竟然已经长达23年,刑期却仍然是无期。根据法律规定,判处死刑缓期2年执行后,只要认罪并正常服刑,刑期就会逐年递减。而郑海东案最蹊跷的一点就在于,郑海东坐牢23年,却从未认罪。
在胡不归的记忆里,认为判刑过重的不少,拒不认罪的不多,而能够坚持23年拒不认罪的,郑海东是唯一一个。
一个看似普通的犯人,背后却有如此传奇的经历,如果把监区里的几百号犯人一个一个都翻出来,岂不是一本大百科全书?
必须得到答案!胡不归下定决心,向郑海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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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海东并没有意识到胡不归此行的目的在于自己,他依旧在专注着自己的工作。
胡不归没有立刻打断他,斜侧着身子,看着郑海东正在誊写的申诉状——
尊敬的领导:
您好!
本人郑海东,男,现年60岁,原东方外贸公司法人代表、董事长兼总经理。1985年,遭王老板(系代号,具体姓名待查)、郑雪等2人构陷,被诬陷为盗窃罪,判处死刑缓期2年执行,于1985年8月21日投送海州监狱服刑至今……
郑雪,系本人父亲表兄之幼女,自1981年3年起被本人聘任为东方外贸公司办公室秘书,1982年5月兼任客户服务科主任,1983年8月再兼财务科主任。该女子以伪善面目,长期潜伏,骗取我的信任,并不断通过伪造账目等形式将公司资产转移至正天外贸公司名下。1985年6月14日晨,在东方外贸公司大楼前,其趁我不备,欺骗我签署了出售东方外贸公司协定。实在是……
之后的内容,胡不归看到“禽兽不如”、“衣冠禽兽”、“恩将仇报”之类的词被反复涂抹、修改。
胡不归拍了拍郑海东的肩膀,带着郑海东走进谈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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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门后,郑海东非常伶俐地帮胡不归的茶杯里添满水,用衣袖里衬擦了擦椅子上的浮尘,然后在一边蹲了下来。
这种狱警坐着、犯人蹲着的谈话方式是监狱里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这样做,不仅保证了狱警的安全,也斩断了犯人的自尊。遇到个别不听话的犯人,让你直着腰板蹲上一下午,后面两三天就算是告别正常行走了。
今天,胡不归不想以这样的方式与郑海东交流。他把另一把椅子拉到自己的身边,示意郑海东坐下。
郑海东犹豫着摇了摇头,说:“胡警官……这样,不合规矩。”
胡不归没有说话,用手拍了拍椅子扶手。
郑海东踌躇了半晌,终于站起来,挪到椅子边,斜签着身子坐下,只有小半个屁股挨着,就像在扎马步,脸上挤出一堆笑来不迭声地谢谢胡不归。
胡不归又好气又好笑:“你要这么坐着我也没意见,可我要提前说明,今天我跟你谈的时间会比较长,你觉得你这两条老腿,能抗多久?”
郑海东不好意思地又笑了笑,又往里挪了一点,总算是坐稳了。
“郑海东,你今年60了吧?”
“是是!”
“哪一年进来的啊?”
“1985年8月21号晚上进来的,刑期从6月15号算起的。”
“日子记得倒挺清楚啊?”
“是是!”
“刑期还有多少啊?“
“无期。”郑海东的脸上有些尴尬。
胡不归想了想,一针见血地问道:“你是被冤枉的?”
郑海东并没有立刻作出回答,他沉默着,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胡不归看了看监控视频,稳住神情,压低了声音说:“你不觉得自己很傻吗?如果你当初认罪,2年后就可以改判无期,再过2年改判20年,争取争取减刑,最多坐19年的牢,4年前就该出去了。”
郑海东表情木然。胡不归盯着郑海东的眼睛,接着说道:“就算你当时年轻冲动不懂事,现在认罪,无期2年就能改判20年,你已经23年了,直接抵消。就是说,再熬2年你也能出去了。”
看着面前这个冥顽不灵的老人,胡不归感到自己的情绪竟然有些失控:“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真被冤枉,你想办法先出去,再起诉、上访、找媒体,不行去静坐、上吊、**,总比你在这里写这种狗屁不通、注定无人问津的申诉状要有意思多的吧!”
说到最后,胡不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把话从齿缝里逼了出来。
谈话室外的几个鬼精的骨干犯察觉到气氛的异样,探出头来偷偷看了看,又都识趣地躲了起来。
“我……我没有偷车。”郑海东低着头嗫嚅道,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像是在和地板较劲。
胡不归心里清楚,他较劲的其实是自己,是整个刑罚制度。他感到面前这个老人面目可憎,对自己的愤怒感到滑稽和愚蠢。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怒气瞬间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他瘫倒在椅子上。
“你回去吧。”胡不归说。
郑海东无所适从地站了起来,低着头,嘴里轻声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慢慢向门口走去。
“等等!”就在郑海东即将退出的时候,胡不归叫住了他:“你认识一个叫若晴的人吗?”
“若晴?”郑海东一脸迷茫。
“算了,你走吧。”胡不归不耐烦地甩了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