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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宁寿堂,又话别了顾妤,顾妍与顾婼二人谁也不曾再说话,沿着抄手游廊肩并肩地往回走。
夜色如墨撒开,廊上的燃灯火光摇曳,四周静得出奇,针落可闻。
踢踢踏踏轻重不一的脚步声缓缓重合,莹白月光洒下,落在那一高一低的两人身上,拉出的影子静静叠在一起,总有一种莫名的和谐。
顾妍侧过头看着顾婼,那白皙如玉的侧脸隐在风帽边缘的一圈白狐狸毛里,目光沉静,看着十分温和,某一瞬似与柳氏像了七八分。
可二姐的性子和母亲却全然不似,二姐可比母亲厉害多了……
顾妍微微地笑,一双黑黑的眸子笑得弯了起来,亮晶晶的闪烁着喜悦而欢快的光芒。
刚刚那一出戏,自然是要二姐配合着一起演的。
她想好了无数个借口,想着要如何说服固执的二姐,却没想到那些在心尖打了无数个转的话一句没用上,她提着食盒便来了。
分明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却愿意按着她说的去做,这是一种完全的信任吧!
顾妍胸口涨着的不知是什么情绪,却觉得眼睛鼻子都酸痒地厉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二姐的?
记不清了,真的记不清了。只记得每每看到二姐被那么多人喜欢着,而自己却孤落落在一旁,偶尔被想起来了,才提上那么一两句的时候,心里真的是委屈的。
她也可以很乖,也可以像二姐一样懂事,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她呢?至少都没有喜欢二姐那样喜欢她。
她故意乖张任性,故意无理取闹,果然大家都看向她了,然而那目光越来越淡,渐渐更不如从前了……
大约便是那个时候吧。
父亲得了一只前朝的汝瓶,天青色镂空双耳莲瓣的,她好喜欢,偷偷的要抱着玩,却是失手打翻了,父亲问是谁做的,她太害怕了,下意识地就大声说,那是二姐干的。
那一双不可思议的眼睛望向她时,她是怎么想的?
她想,这下父亲总算不会觉得二姐好了……
顾妍低下了头。
寂静的黑夜里,冷风一簇簇往脖子间里钻,顾婼正想理一理有些歪斜的风帽,一只小手突然伸过来拉住了她的衣袖。
“对不起……”
浅浅淡淡的声音响在夜风里,几近吹散。
这句话,晚了这么多年,前世,今生,加起来,终于说出来了……
顾婼身子一颤,顿下了脚步。
袖在暖筒中的手莫名攥起来,她也不知道,顾妍这句道歉是为了什么,心里却无缘故地抽紧着。
那里,也有她的结。
“对不起,那时候我说是你……”
掐在喉口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抓着她衣袖那一圈狐狸毛的手指根根白净如葱管,却用力地指尖发白。顾婼想看看她的脸,可看到的也只是那毛茸茸白花花的帽子。
屋檐上细细的雪粒子被风刮下来,落在脸上凉飕飕的,转眼就化了。
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酸酸涩涩的,一扯出来,全碎了。
晚了两年的愧怍道歉,再去想,其实什么都不算吧……
看她瑟缩可怜的样子,生怕被她嫌弃似的,顾婼忽的有些好笑。
什么时候,小刺猬也收起她满身的刺了?
将手里的暖筒扔了过去,顾婼别过了脸,“起风了,再不回去就晚了!”摇了摇头走在前头,没人注意到那一瞬又是哭又是笑的表情。
顾妍抬头看过去,人已经走出很远了。
手里的暖筒毛色油光水滑,还带着二姐手上的温度,和那青涩幽暗的,极淡极淡的杜若香气。
顾妍笑着噔噔噔跑了过去,裹得像团子一样的小身子显得笨重而滑稽。
从前却也没见她这么怕冷。
顾婼看了看她身后空荡荡的,不禁问道:“你的丫鬟呢?那个叫青禾的哪去了?”
顾妍笑出一口白牙,连忙摇了摇头,“跟着姐姐就不需要青禾了!”
说得那样理直气壮,眸底却早已水光漫天。
下地狱什么的,都由她去吧……他们都应该好好的,比前世,十倍,百倍,千倍地好!
……
灯火通明,酒气氤氲,听雨轩堂阁里的小厮婢子都被遣了出来,顾二爷和顾三爷喝得高兴,外头候着的人却冻得发颤。
候着的既有顾二爷的小厮长随,也有顾三爷的。听雨轩在二门处,地势起得高,周遭全是林木花丛,小冷风一吹,那属于花草林木的湿冷气息一*全往人骨头缝里钻,牙酸地咯吱作响。
有颤颤巍巍缩着脖子腿脚的想借着那透亮的灯光暖上一暖,被守着的侍卫挥手赶到了边上去。
平时也不见这样严肃的。
主子们在里屋吃酒谈天,他们至少还可以候在外间,虽说没有地龙,烧上一只火盆总也是好的,哪像如今一个个站在庑廊下,冷得厉害。
又哈出几口热气,小厮跺了跺脚,尽量往避风的地方靠过去,原本站那儿的斜过来一眼,小厮即刻怂了。
这位可是顾二爷的长随刘福,人如其名,长得圆圆肥肥很有福相,一人便将位置全占了,二人身份差了几截,他哪里好意思去和人家挤一个地盘。
小厮干巴巴笑了两声,又退回了原先的位置。
百无聊赖地搓着手,眼一瞥发现角落一个人影对着他招了招手,叫着“阿束。”
是他的表嫂,三房小厨房里当差的芸娘。
阿束眼睛一亮,见没人注意他,忙身子一闪走了过去。
“表嫂,你怎么来了?”
芸娘带了件夹袄过来,递了过去,发现他手凉得厉害,又将灌了热水的小热炉给他,“知道今晚三爷要在这儿设宴,你不是当差吗,从小身子也不好,不会照顾自己,晚上又冷,给你送件衣服来。”又提了提放在脚边的食盒,笑道:“腊八节不喝点腊八粥怎么好?你先穿上衣服,我给你倒。”
阿束是府里家生子,自小父母双亡,都是跟着表哥过的,也是拖了关系,才谋了在外院三爷身边做打扫跑腿的杂活,表哥两年前娶了表嫂,没出头年就暴毙了,表嫂年纪轻轻的守了寡,也揽过了照顾他的责任,完全就当是亲弟弟了。
阿束红着眼唤了声表嫂,脱了外头的衣服把夹袄穿上,再把外衣套好,顿时觉得暖了不少,这时芸娘又递过来一碗香香甜甜的腊八粥,阿束忙接过咕噜咕噜地吞咽。
声音连隔得远的都听见了,有好奇的凑过来一看,这下可炸开了锅,说着嫂子真好,又说着阿束不地道,说得芸娘脸都红了,只好道:“我,我多做了些,大家一起吃,一起吃……”
刘福是顾二爷的长随,身份自是在这群小厮里最高等的,哪怕要吃,也是他先吃。
芸娘说做的多,其实也不过那么一大碗,倒了三小碗,就没了,方才阿束火急火燎吃了一碗,剩下的,就全进了刘福的肚子。
其他人眼巴巴看着那空了的白瓷大碗,残留的香甜气息让人禁不住咽了咽口水。可他们又不能怪刘管事吃得多,就把目光狠狠戳在了阿束身上,阿束慌地手足无措。
打了个饱嗝,刘福擦了擦嘴,扫一眼,没人敢说话了。
吃了人家的,这点面子总是要给,刘福笑眯眯地道:“这腊八粥味道真不错,与寻常都不一样,阿束嫂子辛苦了,回去吧。”
芸娘本也是有些羞愧,听到这句话如蒙大赦,谢过之后有些歉意地望了眼阿束,阿束摇了摇头让她别担心,芸娘这才提着食盒悄悄走了。
那些想闹的人见又没他们事了,三三两两回了原先的地方。刘福又打了个饱嗝,扭着胖乎乎的身子,往那避风的角落一倚,很是自在惬意的样子。
然这自在不过一刻钟,刘福的脸色就不对劲了。
腹中开始绞绞的痛,声大如鼓雷,疼得脸都白了。
他一想不对劲,刚才吃的那粥莫不是有问题的?
可再看向阿束,人好好地站着,瞧起来比原先更精神了。
刘福额上的冷汗都滴下来了,随着“噗”一声响,他老脸通红,也不顾主子让在这等着,忙走开去找净房。
留在庑廊下的人捂了鼻子,还有出声打趣道:“刘掌柜的真是不同凡响啊!”
随即一片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