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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庄的白事一直持续到天色渐晚,才陆陆续续送走客人。然则李老爷子一生结交了无数朋友,却也不是没有敌人,如今老爷子新丧,自然会有好朋友帮李府守灵护院,助李二撑过最初这段艰难时日。对于这些朋友,就算李程明再怎么不晓事,也知其中重轻,更别提如今他还有位心思敏捷的贤内助,帮他料理宅院,更是让那些留下来的客人宾至如归,交口称赞。
有了这些外人,李家庄也显出几分与往日不同的热闹景象,然而庄内却有一处庭院,冷清更胜平日。
月儿悄然爬上枝头,拨开稀疏云层,露出大半丰腴月轮,虽然未到满月时节,却也光华四溢,亮如明灯。一阵微风拂过竹梢,竹林随风摇曳,发出沙沙轻鸣,银色月光徐徐洒落,映在地上恰似满地银霜,配上竹影、荷塘,更显出几分诗情画意。只是今日这栋雅致庭院再也找不到半个生人,只有几盏白底黑字的“冥”字灯笼随着呜咽冷风摇摆,任凭月色再美,也要变作阴森鬼气。
此处正是李老爷子生前所居的沧浪斋,因为主人去得突然,又未过头七,这间院落便暂时荒了下来,如今李府人丁也不旺盛,又没几个配得起老爷子的雅阁,可以想见这间院落暂时不会有新人居住。
不会有人居住,却未必没人光顾。像是一阵微风吹过,屋檐下突然多出了条身影,悄无声息的闪身窜入屋内。房间里可没多少月光,那身影站了片刻,才缓缓在屋内走动起来。
按理说,江湖中有不少成了名的夜盗,但是功夫能比得上这人的却着实不多。他的步伐比最最敏捷的野猫都要轻盈,寻找东西的劲头却像专注于猎物的细犬,在黯淡无光的房间内,那双敏锐的眸子散发出莹莹微光,似乎一切在他眼中都条理分明,无所遁形。
只是走了几步,那道身影突然一顿足,弯身从青石缝中挑起了一撮东西,放在鼻下仔细嗅了嗅,舒展的眉峰顿时就锁了起来。又打量了周遭一圈,他快步走到空无一人的床榻上,沿着内侧的被褥细细摩挲起来。床的主人两天前才刚刚过世,被褥自然也是刚换上的,褪去了浓重的药味,从里到外都带着点熏烤过度的浓郁檀香,呛得人几乎喘不过起来。然而被褥却不是那人关注的重点,他的手探到了被褥之下,摩挲起了床板,当指尖触到枕边时,他突然停了下来。
那是一抹浅浅凹痕,像是用指甲划出的字迹,纹路并不怎么分明,旁边还有一条狭长裂纹,应该是被人撕下条了木片。那人的手指轻轻一颤,眼中不由带出了几分哀痛,似乎看到一位垂死老者挣扎着在枕下刻字的模样,然而还未等他有所动作,庭院中突然出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
飞快把被褥推回原样,那人用手在床上轻轻一撑,飘上了床帏之中,这是架有年头的老床了,平日坐在床板上恐怕都要嘎吱摇晃两声,更别提攀上镂空床架,然而那人的动作却如此轻巧,别说床板,就连低垂的床幔都纹丝不动,看起来根本不似藏了个活人。
“唉,怎么偏偏轮到咱们来巡视这里。”
随着一声抱怨,房门被吱呀推开,火把照亮了漆黑的房间。细碎的脚步声随着火把慢吞吞走了进来,共有两个人。
“轮到这日子已经不错了,难不成你想头七那天来巡班?”另一个声音里透着股满不在乎,“不过说真的,沧浪斋这边感觉越来越阴森了,下人们都说老爷子死得蹊跷呢。”
“哪里是蹊跷,分明吓人的紧,谁又能想心痛发作会是那副景象。唉,老爷子这样好的人……也难怪少奶奶总是心神不宁,说是宅子里不太干净。”
“还叫什么少奶奶啊,现在已经是庄主夫人了。我看庄主就是个耳根子软的,怕人袭庄,要查的也该是住人的屋子才是,老爷子的房间怕是查不到人,鬼倒是……”
正说到这里,窗外风声突然一紧,不知什么啪的一声打在窗棱上,门外白色灯笼开始左摇右摆,像是有什么鬼物想要闯进屋中。
“……操。”过了许久,一个声音才再次响起,“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别乱说话!”
两人顿时不再废话,开始例行巡视。然则此间的巡视居然比外间严苛甚多,房梁、衣柜、床底这类能藏下人的地方都要一一看过,足足花了一刻钟,两人才一前一后退出了房间。又过了许久,床帏轻轻一抖,那道身影落了下来,悄无声息的推开侧窗,跃了出去。
此时,庄内大部分院落都已经熄灯落火,然则警戒却高出几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似乎要把李家庄围成铁桶一般。那道身影就像一道真正的幽魂,连缕微风都未惊起,不多时就转到了李程明居住的主院。
如今李家已经尽数归李程明掌管,他这院落自然敞亮的很,不过孝子要在正堂守灵,如今院子里也只剩下李二的新婚妻子。刚刚成亲就碰上家翁过世,红艳艳的喜服都要变成丧服,这个院落自然也落得冷清。
那道身影却不管太多,只是轻飘飘的踩了下石阶,手上一搭屋檐,就黏在了房檐下,像筑了巢乳燕般,偷偷向屋里望去。房间里尚亮着灯盏,一个妇人正背对着门窗坐在桌前,翻看着什么书册,一身孝服衬得她身形格外绰约,隐隐透出几分娇弱味道。
“夫人,天色已经晚了,这账册还是明日再审吧……”
屋里传来丫鬟轻声的劝慰,那妇人身形却没有动,只是又揭过了一页纸:“李家庄的库房里有那么多东西,如若不早些清点出来,夫君根本没法接掌庄物。”
那声音也柔柔弱弱,听起来温婉贤淑。
丫鬟忍不住又劝了句:“其实内库也没什么值钱东西,都是祖上传下来的物件,还不如庄子和店铺的产出,回头等老爷把外库清点出来,内库可以慢慢再来嘛。”
“看你说的。”妇人轻笑一声,云鬓微偏,“库里的前朝旧物可不少呢,说不好值什么价钱,总归都是老爷的私产了,总得让他放心才好……”
前朝?挂在屋檐上那人手指微微一紧,然而还未等他理清思绪,耳边突然飘过一阵微风,只见一条小蛇如同黑箭般冲他面门袭来,距离太近,已经不容闪避,那人手腕一摇,一道锐光从袖中闪出,小蛇迎面被劈成了两半,蛇身扭了两下,就朝地上落去。
这一扑一杀依旧毫无声息,然而屋中那妇人突然转过了头,高声喝道:“谁!”
那身影悚然一惊,腕上一搭就飘上了屋顶,飞也似的向外冲去。屋中的妇人动作也不慢,几步就冲到了檐下,只见一条黑色小蛇被劈成了两半,正在地上垂死抽搐。那妇人眼中闪过一丝怒火,旋即像受了极大惊吓,大声尖叫起来:“有贼!来人,快来人!!”
那混杂着惊恐和柔弱的声音却没留在夜行者耳中,身形比来时快了一倍有余,他再也无暇顾及其他,向庄外狂奔而去。随着那声呼喊,整个李家庄都从睡梦中苏醒,点亮的火把、持刀的侠客,似乎一只被惊醒的猛兽。退路变得更加凶险,那道身影却依旧逃的从容,只是几个闪身,就重新隐于月影之中。
绕过层层庭院,又躲过如同牛毛般的护卫,花了足有大半个时辰,那条身影终于踏出了包围,在高耸的院墙上轻轻几点,飘然飞了出去。但是他并未停下脚步,而是继续提气向远方奔去,一直到李家庄的灯火逐渐泯灭在夜色之中,他才停下了脚步。
轻轻喘了口气,那人摘下了一直盖在脸上的面巾,皎洁的月光映在脸上,终于照出了他的样貌。那人,正是白天被李二赶出庄去的浪子沈雁。
“前朝……九龙环……”看着再次被夜色笼罩的李家庄,沈雁轻轻吐出了两个词,这次他夜闯李家庄,探到的消息着实可观。如果这一切真的跟九龙环有关,那么从两年前那场悬案开始,一切就都有了脉络。
唇边露出一点涩然,沈雁冷眼看向如昏灯明灭的李家大宅,这脉络,来得也太过艰难。
两年前,李家庄的大少爷李肃明惨死于山中,一行十余人无一活口,然而冤有头、债有主,李老爷子亲自率领家丁扫平了害死李大抢走货物的那伙匪徒。随后没出两个月,江湖再次出现血案,祝大镖头惨遭灭门横祸,祝家被一把大火烧成了平地,只是这次却再也找不到凶手,探不出缘由。
在很多人眼里,这本就是两场毫无干系的命案,但是李老爷子却上了心,他知道自家儿子跟祝彪乃是莫逆之交,为何两人会一前一后丧命?而他袭杀的那伙山贼根本就是乌合之众,别说是他儿子,就算换个李府家丁带队,也未必会输了阵去。这两场命案之间,是否存有不为人知的关系。
胸中疑惑丛生,李老爷子就找到了沈雁,托他查一查这个案子。浪子跟李大的关系不错,如今有了李老爷子的托付,更是花尽了心思,然而祝府查不出任何端倪,事情成了彻彻底底的无头悬案。
谁知一年多之后,江湖中突然出现了一种名唤“震天雷”的武器,利用火药之便行暗杀之实,威力之大,便是顶尖高手都未必能全身而退。沈雁之前只听说过两次传闻,然而有一次亲身碰上时,他才猛然发现,这震天雷怕是跟李大之死有些干系。
当初李大的尸首被糟蹋的十分不堪,不但刀伤累累,还有一些被碎石、树干毁了面容躯干,人人都当这是尸首被推下山崖造成的划伤,然而转念想想,如果是李大遇上了手持震天雷的敌人呢?如果那群山匪手中真有震天雷,对付毫无防备的李肃明一行自然就有万胜的把握,也才会在之后李老爷子的千里追杀中显得如此狼狈无力。
只是,震天雷这等的凶器,是谁交给那群山匪,又为了什么要取李大性命?怕是还要落在祝府的悬案上。然而当沈雁再次关注祝府之后,他的运气就陡然坏了起来,更要命的是件件都要牵扯朋友,让他那干至交备受牵连。直到甘三郎蒙冤,这衰运便一口气冲到了顶峰,开始露出凶恶爪牙。
祝府究竟藏有什么秘密?当查过白峦峰被烧过的库房后,沈雁还真找到了一些之前从未发现的东西。白峦峰那场火烧的太快、也太干净,不但让被骗上山的甘三郎背上了罪名,也露出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破绽。那火,绝不是一把柴薪能烧起来的。在乌黑的残垣中,沈雁发现了几点不易察觉的黑色液体,触之粘腻,有一股刺鼻气味,像是某种油类。但是任何火油都无法做到水泼不灭,这样的油液,也必然难以寻得。
而在祝府的假山旁,他似乎看到过这样的黑色痕迹,而且仅在假山附近。假山旁有什么?当然是威远镖局的暗镖所在,但是如果有人早就知道了藏有暗镖的密室建在何处,为何又要屠灭祝府满门呢?而祝府的暗镖,又跟李大之死有何干系?
层层谜团织成了一个让人猜不透的大网,沈雁这才千里迢迢赶回李家庄,想跟李老爷子商量一下。谁知却碰上了这场白事……半年前还精神奕奕的老爷子,为何死得如此之急?李二新娶的娇妻又为何会对李府内库大感兴趣?
一环一环,皆应在了“九龙环”之上。那个传说中的九龙环。
天边刮来了一片薄云,轻巧遮住了半圆之月,飒飒微风吹来,引得树影婆娑,还有些微不可闻的沙沙轻鸣。这本该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幕,然而沈雁突然抬了头,双目直直盯向不远处的草地,只见那片被月影笼罩的草丛像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拂过,草茎一根根开始扭曲、摇曳,齐齐向沈雁身侧爬来。定睛看去,那又哪里是草,分明就是一丛丛蜿蜒扭曲的黑色活蛇!
如此瘆人景象,却未让沈雁退开一步,一只手轻轻背在身后,他吸了口气,朗声说道:“不知是摘星楼上哪位贵客,可否现身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