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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阳光明媚,使人不觉时辰。
桑梓又写了一些东西,但再不叫瑞儿念出来,她也并没有写什么要紧的,只是默了几句药汤歌诀。
所谓五劳之伤中,有久坐伤肉之说,桑梓坐得久了,终于罢了手,扶着桌沿缓缓站起来松动筋骨。便在这时,所闭大门外传来扣打门环的声音。
纵使是休诊日,常也有人寻上门来,瑞儿得了那夫妻二人的叮嘱,不可让桑梓大夫劳累,便当作没听见,只顾收拾桌案上的东西。桑梓站在那听着,声音只一声比一声急并长久执着,她便道:“瑞儿,去把门开了,看看是谁。”
瑞儿低声道:“若是看病的呢?”
“找得这么急,恐怕有突发之症,有性命之忧。”桑梓缓声道,“去吧。”
其实每次休诊日,若有人寻上门来,桑梓大夫多半都会开门看病,瑞儿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只好放下手中的事物,前去开门。
门一开,便是两张焦急的面孔,都是老妇人的模样,其中一黄脸妇人长舒一口气:“阿弥陀佛,总算开了门,请问,这里可有位瞎眼的女大夫?”
瑞儿连忙掉头看了一眼院中的桑梓大夫,仿佛没有听见这边动静,这才半掩了门出去将那两个人都逼退了两步,冷声怒道:“会不会说话?”
那人便连忙道歉:“唉呀,姑娘莫气,老身是急得丢了魂,嘴上无德,还望不要见怪。”
瑞儿这才缓下脸色来。桑梓大夫虽然确是失明,但平时大家说话都很注意,很是避讳相类的词,就怕惹得她心里难受。她上下打量这两个人,见外面还停了一顶小轿,就问道:“说吧,找我家大夫什么事?”
“救命的事。”那黄脸妇人一把拉住瑞儿的手,急道,“我家小姐命在旦夕,还望女大夫前去救治。”
“今日是我家大夫的休诊日,你们不知道么?每个月也只休息这初一与十五,家里发话了,断不能乱了规矩的。”
这两个妇人一听脸色就都变了,纷纷说起来:“姑娘还请通融一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女大夫若能救回我家小姐的性命,我们必定早晚三柱香,绝不忘恩负义。”
瑞儿便也有些为难,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些,原是在里面准备中饭的珠儿寻了过来:“小姐来催了,让你带她们进去。”
这两人便忙千恩万谢地跟着她们身后进了院子。
这黄脸妇人走在最前面,仔细一看,确有一位用白布蒙了双眼的女子端坐院中,似是正在晒太阳。她们虽是本地人,倒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瞎大夫,没想到看起来比躺在床上的自家小姐还要瘦上几分,不由心中便打起鼓来。她与另一位妇人交换眼色,都有惊疑之意。
瑞儿年岁小些,珠儿却跟得未央的时间长些,她一见便知这些人在质疑桑梓大夫的医术,便笑道:“若信不过我家大夫,你们便请回去,看看还是否来得及去找别的大夫,不然就如你们所说——你家小姐性命难保。”
桑梓皱了皱眉,听出珠儿话里的意思,疑医者不治,她抬手道:“珠儿,扶我进去。”
那黄脸妇人忙走前两步:“大夫莫走。”她又对珠儿道,“姑娘别误会,我们只是有点吃惊而已,若不相信,便也不会直接找到你们府上了。”说罢她指了指外头,“连小轿都准备好了,大夫务必前往一趟。”
桑梓听那声音里确实急切,有如焚烧,便道:“瑞儿,把我的药箱背来。”
珠儿忙上前来:“小姐,眼见着就要中午了,饭都烧好了,不如吃罢再去吧。”
那黄脸妇人便一把拽住珠儿,声音拔高变尖完全变调了:“唉哎,姑娘啊,救人要紧啊。”
这声音听在耳里真是令人渗得慌,珠儿忙拂开她的手只上下搓动着手臂。
桑梓也感觉耳朵里直嗡嗡作响,定了好一会,等那嘈杂的声音过去了,才道:“前面带路吧。”
一路上,桑梓与那黄脸妇人坐在轿中,听她说了一路,才知道她急切的原由。
原来黄脸妇人是那家小姐的乳母,那家小姐今年十八,早已有了婚约,正是要于三日后出嫁。可不想这成亲之前,那小姐突然起了满脸斑来。黄脸妇人说到这脸色十分扭曲,只道她家小姐如何冰清玉洁,自小便是这四邻八里皆知的美人胚子,又不与旁人接触,怎么会起满脸那样的东西。
所以,所谓那小姐的命在旦夕,只怕是那小姐见自己一张好端端的脸上变成那样,是自己想要寻死罢了。
等轿停下,被瑞儿扶着,桑梓跟着那乳母左转右转,奇怪的是除了她们,竟没有听到其他什么人的声音,好像是进了一座空屋。瑞儿多看了几眼后在她耳边气道:“这家的人好没规矩,请大夫上门,竟是连个招待的人都不出来,显得我们倒像做贼似的。”
等到了那小姐的房里,房门一开,桑梓耳边立即塞进各种声音,有尖叫有惊呼,还有撕心裂肺的哭闹声。
“唉哎我的好小姐啊。”黄脸妇人一开门便叫起来,一边挤开满屋子的人一边将桑梓两人护进去,“让让,让让,我请的大夫来了。”
她这一嗓子马上盖过了房里的所有声音,大家都停了下来,纷纷让开道路,回头一看,这小姐乳母身后跟着两个人,走在前头的是位蒙眼女子,一条白布遮眼,等她路过后方看到,那白布在脑后打结,又长长的坠下去。
那小姐的爹娘正一人一手抓住床上扑着的女儿的手,直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桑梓一边走着,闻到了房中有浓浓的香气,她边问道:“房中可有鲜花?”
瑞儿四处看了看,便见窗台上,桌子上,都插着大捧的桃花:“有,有许多桃花,看起来开得正艳。”
桑梓顿时点了点头。
那床上的小姐见乳母来到跟前,哭道:“我还有三天便要嫁人,这如何是好,我还是死了算了,免得到时候叫人笑话。”
桑梓的步伐一顿,神情有些恍惚。当初晏栖桐刚到山上时便也说过类似的话,不久她便真的自杀,然后醒来后,便不是她了。她拂开了瑞儿扶她的手,往前摸索,碰到了人便推开,直到站在了那哭声前。她低下头去,渐渐摸到了那一张脸,顺着她的肩膀往下,那爹娘二人不知她要做什么但似乎无法阻止就松了手,桑梓便摸到了这小姐手里竟然有一把剪刀。桑梓瞬间将那手提起来,把那剪刀堪堪抵住了她的脖子。
房中顿时惊呼四起,乱成一片。
瑞儿虽不知桑梓大夫要做什么,但却相信她绝不会是要那小姐的性命,便拼命地拦着那些要冲上来的家人。
“你死吧。”桑梓温柔道,“你死了,也许别人就活过来了。”
那小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瞎眼女子,听那温柔的声音里却又有着无尽的寒意,仿佛她真应个好,这剪子就真的会刺进她的脖子里,她不禁害怕地颤声问道:“你要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桑梓低下头去,任谁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直起身子,松开了她的手:“只是成全你。”桑梓的手重新摸回去,从手臂往上,一路都能感觉到她全身僵硬久久不敢动作,在那脸上多摸索几下后,她道,“你若死了,这脸上的东西像桃花开成一样,倒是很美的。”桑梓微微笑了笑,“如何?”
这声“如何”问得随意,那小姐却猛地打了个冷战,丢开了剪刀。
那乳母立即扑上去把剪刀拿在手里,房里众人顿时长出一口气,方知道这瞎眼女子使了激将之法。
那小姐的爹娘面面相觑,当娘的忍不住问道:“您……便是大夫?”
“是。”桑梓皱了皱眉,闻到床边似乎也有桃花香,“你们此前可是出去踏春了?”
“正是,”那娘回道,“我女儿从小乖巧,很少出门,但见快要出嫁,我便带了她去看过一次郊外的桃林。那家的桃林今年是第一次开花,甚艳,她也不曾看过,很是喜欢。这不,还摘了很多带回来……”她说到这突然消音,因想起这瞎眼大夫之前的一句话,便小心翼翼问道,“您怎知……她脸上的斑是桃红色的?”
“那不是斑,”桑梓摇头,刚才她摸到这小姐的脸上时就已经发现那只是种疹子,“那只是桃花癣,你女儿闻不得桃花气味的,加之即将出嫁心情也与平常不一样,故都是桃花惹的事。把房里的花都搬出去吧。”
那娘这才恍然大悟,想起确实是从桃林回来后,女儿满脸就起了这桃色的东西,原来竟是桃花惹的祸。
床上的小姐听她语气如此轻描淡写,不由问道:“那……能全好么?”
桑梓便淡声问道:“不寻死了?”
小姐便有些赫然:“不敢。”
“若人死有知,发现其实不是什么重要的病,那多不值。”桑梓劝道,“还有房里的人都出去吧,把门窗都打开,最好给小姐换个房间。”
等那桃花都搬了,小姐也换房了,众人都散去只留几个人的时候,桑梓才开始替她把脉开药方。其间,桑梓问道:“这位小姐,若无人阻拦,你便真要寻死么。”
那小姐一时还没忘那剪刀直抵在颈处的冰凉,她小心回道:“我……只是一时冲动而已。”
一时冲动。桑梓有些发怔地想着这四个字,冲动之后必有后悔,人最怕后悔了,最怕后悔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开始后悔。
她的日子原本过得很精彩,但后来很孤单,之后又精彩了一段时日,或于自己可谓惊心动魄,但归根结底,终究还是孤单的。在这孤单里,她也偶尔会想,如果当初自己出言挽留,那将如何。可惜没有如果,也不能后悔了。
桑梓自背包里取了一瓶药膏给这家人,又留了个熬汁抹癣的药方,道三日之内,必然痊愈。那家人自然喜不胜喜,直道会送喜贴到桑梓府上,等女儿大婚之时,请她务必前来吃杯喜酒。桑梓只是微笑应着,她若说不去,只怕要费更多力气去婉拒。
最后拿了诊金,小轿又送桑梓回去,回去的路上,桑梓的心中想的,便一直是那几个字。
是的,冲动也罢,后悔也罢,如今已经是这样,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