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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过年(一)
柳家那个傻小子要娶媳妇了。
再过两日就要过年,正是热热闹闹满街红火的时候,这消息还是很快传开,为京城百姓添了一点饭后闲谈。而且娶的是个寒门出身的跛脚姑娘,更令人不解。
前有柳家二媳妇,后有柳家四媳妇,都是寒门之后。百姓费解之余,又纷纷叹道,柳家果真是没架子的人家。
老太太当然是想个个儿媳都是顶好出身的,这几日同族中同辈分的妇人见面,总觉她们总是话里带着些许嘲讽,令她好不自在。好在宁嬷嬷提了几次,于四爷而言,有个好媳妇后世无忧,比那世家女好多了。她的气这才顺,可这一想,就更是不悦李墨荷。
不过是因了一张脸才进了柳家门,况且她本就不喜安氏。
殷氏同李墨荷走得近走得好,家世又好,说话分量都足些。每每老太太问及李墨荷,总往好的说。老太太心里的疙瘩才少了些,娶坏一门亲,生坏三代人。如今看来儿媳都不错,心中宽慰。
柳定泽和方青的婚期定在正月十六,不算太赶,也不算太晚。依照老太太的意思,比柳定义成亲那日子的排场稍稍小些,不可太匆忙,她可不想委屈了儿子。
柳定泽觉得最近下人很奇怪,进进出出同他打招呼时总是笑得十分奇怪,甚至于他去跟一众侄儿玩,他们不再问自己发不发压岁钱的事,而是问四婶会不会给他们发压岁钱。
他对此很是烦闷,便去了聚香院,在石凳上坐了半日。
柳雁见他像石墩,一动不动,终于放下小弓箭,无奈道,“四叔,你有心事么?”
她实在很不想问,因为问了就得解决。通常四叔的事是很难解决的,比任何人的都难。
“有。”
柳雁只好继续问道,“四叔在烦什么?”
“成亲一点也不好玩。”柳定泽摇头,“裁缝来了好几回,每次都要我老老实实站着。还有娘说成了亲以后就不能再整天出去玩了,你哥哥姐姐还老问我四婶好不好看,到底是谁,他们见过没。”
“那你就说是方先生呀,他们就不会说了。”
“我说了。”柳定泽忽然觉得更烦,“他们说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女先生有什么不好。”
柳雁笑了笑,这才往他旁边坐,“四叔原来是生气,不是烦。”她虽然怕方青,可比起那郑素琴来,她还是更喜欢方先生做她四婶的,“对了四叔,那三个人怎么办呀?他们来找你了么?”
“哪三个人呀?”
“那两个认爹的和他们的娘呀。”
柳定泽恍然,这才想起来,“对哦,刚才娘问我我成亲时要请谁,我把他们忘了,我去告诉娘。”
柳雁大惊,忙拉住他,“他们会气死的,你别。”她耐了性子说道,“等过了十六再去见他们,今天开始连翰翰都不要见了。”
柳翰她是不讨厌的,只是个不懂事只喜欢吃吃吃的小哥哥,可三婶说了,那三个人这半个月内别出现,否则会乱。尤其是别让四叔见,不然指不定要吹什么耳边风。
她是有私心的,为了护着她敬重的先生,就只能委屈委屈翰翰了。
柳定泽不知道为什么不能见,不过这几天他也没法出去,因为院子里的狗洞被堵住了。他看看四周,问道,“褚阳呢?”
“他病了。”柳雁指了指白净红润的脸,“娘说是出水痘子了,脸上都是,可吓人了,不许我见。”
“哦哦,可雁侄女你不是最懒的么,那怎么一个人还这样勤奋练箭呀?”
柳雁恼了,“谁说我最懒了。”
“府里的人都这么说,说你老逃学,仗着有点小聪明什么都懒得做,只喜欢玩。”
柳雁憋得脸通红,她才不是懒,只是没心思学。跟她同龄的姑娘不都在玩么,怎么她玩就不行了。不过……她瞧瞧挂在架子上孤零零的弓箭,没有齐褚阳在,这里看着也分外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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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素琴这两日染了风寒,没怎么出去,今日好转,出门时见儿子自个在院子玩,问道,“你姐姐呢?”
柳翰答道,“去外头玩了。”
“死丫头,也不带着你,就知道玩,花也不绣,书又不念。”郑素琴恼了片刻,见他衣裳手上都是雪,上前给他清干净,“别冷着,进屋烤火去。”
“娘,爹爹都不来找我玩了。”柳翰跟父亲玩得十分好,一日不见真的如隔三秋。
郑素琴皱眉,给儿子拢着衣服,“该不会是腻了吧……”
“爹爹之前说如果我和妹妹不能去和他过年,他就来陪我们。”
郑素琴拧眉,“你要跟你爹说,让他带你们回家,别让他来这。否则让你祖母知道,还以为是娘教唆的,到时候更别想进柳家门了。”
“哦。”
“快进屋吧。”郑素琴站起身,一点也不担心柳家不要这两个孩子,而孩子不可能不要她这个娘,即使进不去柳家门,在这被好好养着也不错,至少衣食无忧。
从巷子出去就是一条小街道,穿过这就到了买肉的地方,打算买点豆腐回去做个肉末豆腐。
卖肉的都是光膀粗糙的大汉,见这俏寡妇又来买菜,特地多割了两刀肉放她菜篮子,嬉笑道,“小娘子每日都来买肉,日子过的倒不错嘛,也不知是做什么买卖。”
郑素琴柳眉微拧,这话听的刺耳,“我做什么买卖与你何干。”
几个汉子粗声笑道,“也不知是哪位相公这样有福气,这么俊俏的人也舍得养在外头,带着两个孩子也不怕家里遭贼没人护着。小娘子,你可缺壮实的护院啊,只要叫一声,我们立刻过去。”
郑素琴只差没翻脸,将篮子里多给的肉都丢了回去,“稀罕。”
戏弄了寡妇,众人这才心满意足散开。郑素琴冷着脸往前走,去豆腐摊那。往日她受够了屠夫的气,逢年过节想开荤,嘴里还没吃着肉,倒要叫他们先“开荤”。满身油腻,想想就觉恶心。
那种苦日子过多了,她再不想回去,哪怕是死皮赖脸,也定不能放开柳家这块肥肉。
“听说元宵前后三天,柳家都要在城隍庙那派粮,给柳四爷积德。”
“这摆明了是想神仙保佑,让他脑子灵光起来。”
“若是真灵光了,那不是要后悔死自己娶了个跛子?”
几个妇人聚在一块闲聊,说到这都笑了起来。
郑素琴听了这话,急忙过去插了一嘴,“柳家四爷要娶亲了?”
妇人瞧她,“是啊,听说娶的是个年纪又大样貌又丑,还是个瘸子的姑娘。”说罢她啧啧摇头,“真不知是看上她哪点了,还不如我女儿,柳家多好啊,权贵世家,连皇族都要给三分薄面。”
另一人笑道,“没那命就别想了,柳家四个儿子,一个早没了,剩下三人都娶妻了。若想,只能想想怎么做妾了。”
“呸,我女儿清清白白的,打死也不想那事。”
“呵,想也没用吧。”
郑素琴已听不见她们后头又说了什么,只知道柳定泽要成亲了,他不要自己就算了,难道连孩子也不要了?哪怕是接她进府做妾也好啊,可柳家这是什么个意思?这是打算一直让他们住外宅?那等柳四夫人生下孩子,她两个孩子不就彻底没戏了?没去官府正名,没记入族谱,那日后分家财也别想有份。
光是想想就脸色发青,连豆腐也忘了买,急匆匆回家。进门就喊儿子的名字,进去倒先看见女儿,上前便骂道,“死丫头,谁让你出门的?书看了么?花绣了么?女红不会学识也没,日后有你哭的。”
柳芳菲见她怒气冲冲,没有顶嘴,定是又受了什么气,才往她身上撒。
“你弟弟呢?”
刚问完,就见柳翰从后面柱子跳了出来,笑道,“娘,我在这呢。”
郑素琴当即一手一个拉了他们走,“去柳家!”
柳翰立刻欢呼,而柳芳菲着实不愿去那,“去那干嘛?”
郑素琴大声道,“给你们抢爹爹!”
柳芳菲咬了咬唇,“如今挺好的,没爹也挺好的。”
听女儿这样不争气,郑素琴怒火中烧,抬手便往她脸上扇了一掌,怒声,“你若再说这种话,我就将你卖了给别人做丫鬟!”
柳芳菲素来都是挨耳光的那个,每每如此就多恨哥哥一分,他就从来不用挨打,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母亲都是先给他,她想若非自己是柳家人,当初母亲早就把她送走了吧。她抿唇不语,由着母亲拉到柳家。
明日就是除夕,家家户户都贴好了对子,挂好了红灯笼。而柳家要办喜事,从巷子那就开始装点红绸,巷口两株高树悬挂满满红绸红缎,远远看去像开了满树红花。
迷乱了行人眼,却刺得郑素琴双眸充血。
孩子若真是柳定义的该多好,也省了她的事。偏是那没用的傻子的,真是一点忙也帮不上,脑子同三岁孩童般。
已要过年,柳家进进出出装点的下人多,大门未关,郑素琴刚领着两个孩子出现,下人就瞧见了。
郑素琴眼眸微垂,声音哽咽,低声,“劳烦大哥进去跟老太太通报一声。”
下人见她着实可怜,又想四爷成婚,这女人岂非就无名无分了,还带着两个孩子,真叫人怜惜。
老太太还在跟两个儿媳对着礼单,等初二了就将聘礼送去。听见郑素琴带孩子来了,说道,“正好,我也要和她说说孩子的事。”
李墨荷心头微顿,“娘,真要将两个孩子接进来么?”
“当初答应了明心,怎能反悔。”老太太叹气,“而且就算方姑娘嫁进来,也未必能圆房,给老四开枝散叶。这正好有儿有女,也省得方先生受罪,记在她名下,好好教,于他们都好。”
李墨荷想到方青要跟自己一样,进门就做后娘,便替她担忧。自己当初费了那么多心思,才同雁雁交心,可跟柳长安,仍旧是客客气气,并没有母子情分。像方青那样冷清的人,只怕在孩子一事上,会比她当时的处境更尴尬吧。
老太太将礼单交给李墨荷殷氏,让她们速速去办。两人一走,就只剩下常姨娘听教琐碎事,趁空说道,“姐姐方才说的话,听着像是姐姐自个的担忧。”
老太太一时还没明白她有所指,冲着字面的意思说道,“她有什么可担心的,又不是她……”话说到这,她才明白常姨娘要说的是什么,沉了沉气,“不可胡说。”
可越想,就越不能把话忘了,李墨荷这是不满两个孩子?所以语气中才有不愿两个孩子进府的意思?
老太太想得正沉,宁嬷嬷在外头恭敬道,“老太太,两个孩子来了,可要领他们进来?”
“妓子怎能进来,会脏了地,老身出去。”老太太喜两个孙儿,但对郑素琴实在不待见,这人性子是好,也知礼数,但那样的身份,柳家瞧不上。
郑素琴一路进来都瞧是满眼红色,不管是不是过年的点缀,都那样刺眼,愈看,就愈恨。想入深处,见一个老人拐杖而出,虽年老但步伐还算稳健,身子骨很是硬朗的模样。她上前屈膝,“老太太。”
两个孩子也问了安,老太太安坐后也让他们坐下,让人奉了茶点,“明儿就是除夕了,老身前几日让人送去给你娘仨过年的钱,可有拿去置办年货?”
郑素琴答道,“有的,已经置办妥当,孩子的新衣也添了,老祖宗厚爱了。”
老太太点点头,目光移至柳翰那,便见他冲自己笑,虎头虎脑的分外惹人喜欢。再看孙女,视线倒是一顿,“芳菲,你脸上的红痕,怎么像被人打了耳光?”
柳芳菲下意识摸摸面颊,不知要怎么答,总不能说是母亲打的吧?郑素琴稍稍一停,当即说道,“是被街上一同玩的孩子打的。”
老太太拧眉,“怎么回事?”
郑素琴已是欲语泪先流,颤声,“这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没爹的孩子……总比不得其他有爹的孩子金贵,也易让人欺负。芳菲受不得他们辱骂她没爹爹,就同他们打了起来,这不,方才她又挨了打,我这做娘的实在看不下去,就带她来了这,冒昧之处,还请老太太见谅。”
柳芳菲看了看母亲,张嘴要辩解,想了想还是讲话忍住了。
老太太不满道,“谁说芳菲没爹,当我们老四是什么?”
郑素琴要的就是这句,垂头道,“这事只有我们知晓,其他孩童都将翰翰芳菲当做是、是没爹的私生子,常说些难听的话。”
老太太也正好顺水推舟,“你也知道了老四就要成亲了吧?”
郑素琴眉眼垂得更低,“知道的。”
“十六成亲,十七我们就将孩子接进府。”
柳芳菲和柳翰齐齐抬头,回家?
郑素琴愣神,“只接孩子么?那妾身……”
老太太狠下心说道,“你就别想了,莫说如今别想,以后都别想。只是你到底是孩子的母亲,我们柳家会养你一世,但这柳家,没你的一席之地。”
郑素琴手握成拳,强忍着内心愤怒,没有破口大骂。柳芳菲抓紧哥哥的手,忍不住说道,“我们只跟娘亲一起,她不能留,我们也不留。”
老太太喜她这护母的犟脾气,可是不喜她将这脾气用在自己身上,不由脸色沉沉,盯着郑素琴说道,“老身儿孙众多,多他们两个不多,少他们两个不少,只是念及孩子是柳家骨肉,才一再宽容。如今老四将要娶媳,正统嫡出的儿女不愁,老身能让这两个孩子认祖归宗,难道不是你们的福气?若等老四媳妇生下一儿半女,也没你们的一席之地了,如今,该知足了。”
郑素琴心底对这老东西恨得牙痒,这分明就是在告诉她,若不早点答应,以后就算她想送孩子进来,也没门了。柳定泽成亲后,自然会有妻子帮他生许多嫡出孩子,不缺儿女。她苦苦争取的东西,已经被动摇。
“娘……”柳芳菲不知为何感觉母亲会点头,很是忐忑。母亲是对她是凶,可大多时候还是疼她的。可进了这柳家,却个个都是眼生的,总觉做什么事更要低人一等。她不想来这,而且那父亲还是傻的,一直住在外头不是挺好么。
“为了孩子,妾身答应您就是。”郑素琴咬字而说,几乎咯血,“妾身并非拿孩子换荣华,只是为了他们的前程,才忍痛骨肉分离。还望老太太善待他们……”
柳芳菲眼里涌了泪,“娘……”她竟将她和哥哥抛弃了,就这么丢下了他们。
柳翰闻得可以和爹爹一块住,很是高兴。可没笑一会,就听见娘亲不一起,也哭了起来。
老太太一边心疼两个孩子,一边暗喜,这事总算是办妥了,心中又对这做母亲的有愧,当场嘱咐宁嬷嬷让账房那边每月再多匀一倍的银子给她过日子,等年后就将孩子接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