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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没有在神秀房里待到天亮,只待到莫约三更时分,景翊睡熟之后,冷月就悄没声地走了。
她走的时候还特别留意了一下。
住在景翊隔壁院子里的老方丈已经睡得四仰八叉鼾声大响了。
王拓盘坐在自己房里的蒲团上,冷月留下的食盒里的饭菜已经被他一扫而空,这会儿正就着一盏青灯吃力地啃着僧人们的答卷。
神秀替下了值殿的小沙弥,谦恭且端正地盘坐在佛前,低沉的诵经声在大殿里悠悠回荡,比唱出来的还要好听。
一片祥和安宁。
所以冷月走得很放心,并且完全没有预料到,在离开这地方不足三个时辰之后,她又顶着一脑门儿官司回来了。
冷月没想到的事儿,显然很多人也没想到。
她回来的时候,夜里值殿的时辰已过,殿里已经换了一批和尚在念经了,王拓歪躺在自己房间的地上,怀抱着一叠纸页睡得口水横流,老方丈已经睡醒了,正光着膀子站在院子里呼哧呼哧地伸胳膊扭腰。
事实上,这些人就是手拉手在她眼前转圈跳舞,她也懒得多看一眼,她是奔着两个人来的,一个景翊,一个神秀。
一时找不到神秀,先见景翊也无妨。
这个时辰景翊是不可能睡醒的。
于是,冷月跃窗进屋,轻手轻脚地走进内室。
景翊果真还在床上睡得香甜,只不过……
神秀也在那张床上,他枕着床上唯一的枕头,景翊枕着他的肩头,俩人睡在一个被窝里,睡得一样香甜。
冷月整个人都绿了。
“景翊!”
冷月喊了一个,醒了俩。
景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目光在床上的神秀和床下的媳妇之间游移了片刻,忽然看明白了那一丝错乱感是怎么回事儿,一惊,“噌”地窜了起来。
“媳妇……”
“叫我施主!”
“……”
景翊窜下床去之后,神秀才不急不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气定神闲地整好衣襟,穿上鞋子下床站定,对着冷月谦和一笑,颔首立掌道,“阿弥陀佛,冷施主,贫僧失礼了。”
景翊是在三个精得长毛的哥哥以及仅小他两岁的太子爷的坑蒙拐骗之下长大的,在认错这件事上,景翊打刚记事儿那会儿起就总结出了落后就要挨打的经验,于是一见神秀抢了先,景翊想也没想就紧跟了一句。
“贫僧也失礼了!”
“……”
冷月瞪着衣衫齐整一团和气的神秀,以及跟他并肩站在一起的光着膀子赤着脚满脸凌乱的景翊,生生把后槽牙咬出了咯吱一声。
“你俩……怎么回事?”
天地良心,景翊当真不知道明明睡在身边的媳妇怎么就变成神秀了。
景翊一时无话,倒是神秀面带些微愧色,气定神闲地颔首道,“神秀与师弟无状,让冷施主见笑了。”
这话听起来……
眼瞅着一袭红衣的冷月又绿了一重,景翊后脊梁一凉,赶忙摆手道,“不是不是不是……他胡扯!”
神秀用一种孺子不可教也的目光看了景翊一眼,低声宣了声佛号,“出家人不打诳语,知错便改,善莫大焉。”
冷月生生把手里的剑鞘捏出了“咯吱”一声尖响。
景翊有点儿想在下一个话本里写一个姿容俊美才华横溢年轻僧人,然后让他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最后死得惨惨的。
“错?”冷月咬着牙根挑了挑眉梢,“你俩抱成一团睡得好好的,我不请自来扰了你俩清梦,不是我的错吗?”
“阿弥陀佛……”神秀两手合十,愧色愈浓,“冷施主多虑了。”
景翊缓缓舒了半口气。
看在他终于开始说人话的份上,倒是可以考虑在话本里给他留个全尸了。
景翊还在心里默默修复着神秀的尸体,就听神秀谦和地补道,“错自然在贫僧二人,是我们贪睡,起迟了。”
景翊刚想在神秀的尸体上补几刀,神秀又道,“师弟,待送走冷施主,就与我一起去领罚吧。”
“……”
冷月两指从怀里袖中夹出一个信封,扬手平平打出,轻飘飘的信封顿时像暴风里的落叶一样朝着神秀那张始终温然含笑的脸糊了过去。
冷月使了八分力道,这薄薄的一纸信封要是真拍在人脸上,能生生把瓜子脸拍成西瓜子脸。
神秀面不改色地看着这纸朝他急速飞来的信封,待信封飞到眼前时,悠然扬手,像在空中拈了一只蝴蝶似的轻巧接下,两脚纹丝未动。
冷月嘴唇轻抿,紧了紧手里的剑。
神秀武功之精深,与她昨晚估摸的有过之无不及,要是真与这个人有一战,冷月觉得,就是把她俩姐姐都叫上,仨人一块儿上,还未必能伤他分毫。
“你……”冷月深深吐纳,看了一眼被神秀轻轻松松接到手里的信封,“拿信走人,我有点儿家事要跟你师弟掰扯掰扯。”
神秀在手上轻轻掂了两下这个既没写收信人也没写写信人的信封,浅浅一笑,“有劳冷施主。”
神秀向脸色很有点儿复杂的冷月行了个礼,转头轻而快对景翊说了句什么,就捏着信封笑意温和地出门了。
冷月盯着门口一直盯到神秀走出视线,待到听不见神秀一丝脚步声之后,才板起一张冷脸转回头来。
“他刚才跟你说的什么?”
景翊欲言,又止,默默叹了一声,转身走到床边,把自己大字型铺在床上,两眼一闭,听天由命地道,“我说了你肯定不信,你就按不信的分量来吧。”
“……”
如果不是怀里揣着要紧的事,冷月一定给他按打死也不信的分量来。
冷月缓缓吐纳,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一点儿,再心平气和一点儿,“你说,我信就是了。”
景翊大字躺着,一动不动,“他说茶是热的。”
“……”
茶是热的,犯得着对景翊一个人悄悄说吗?
想到刚进门时看到的那一幕,冷月酸得想拆庙了。
她明明知道寺里寻常的和尚都是十几二十个人挤在一张大通铺上睡的,师兄和刚入门的师弟睡一张床也没什么不合适,但是……
这些合适都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这个师弟的俗家名字不能叫景翊。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变成这样的,别说男人女人跟景翊挨近了她心里会发酸发热,就是猫猫狗狗往景翊身上蹭,她也想多蹭景翊几下找补回来。
神秀越是对着景翊一个人说,她就越是想要搞个清楚,于是冷月赌气地拎起桌上的茶壶,往一盏空杯里倒茶,茶水从壶嘴里缓缓淌出,果然热气蒸腾。
冷月下意识地判断,以时下屋里的温度,这茶泡了最多只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
冷月狠狠一愣,愣得拎茶壶的那只手都忘了收,茶水在杯中满溢而出,沿着桌面四散开来,蒸腾起一片更浓郁的水气。
“怎么了?”
直到被闪身过来的景翊接下手里的茶壶,冷月才恍然回过神来,回过神来的时候景翊已经一手搂在她腰间,一手抚上了她的额头。
手心触到一片温和,景翊皱成川字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昨晚没睡好吧?”
这件事上冷月撒不了谎,她一旦睡不好就必会发青的眼底已经是最诚实不过的回答了。
不等冷月回答,景翊已把冷月抱到了床上。
“你别闹……有事儿呢!”
景翊不由分说地把她放到床上,用一个深吻迫使她不得不老老实实躺下来,看着眨眼工夫已被他吻得酥软一片的媳妇,景翊略带歉疚地道,“对不起,我昨晚睡得太沉了。”
冷月想气气不起来,无力地翻了个白眼,“知道为什么吗?”
景翊摇头。
“伤口沾了水没处理干净,你刚睡下就发烧了,得亏我带着你二哥给的药膏……”冷月转头在景翊支在她耳边的手臂上发狠地咬了一口,“我就不该管你,让你废上一条狗腿你就老实了!”
景翊没皮没脸地一笑,把滑溜溜的脑袋埋进冷月的颈窝,一通乱蹭,“我就知道我媳妇是世上最好的媳妇……”
“滚滚滚……”冷月不耐烦地把那颗没毛的脑袋推开,凤眼一瞪,“你给我老实坐下,我有事儿跟你说。”
景翊趴在冷月身上死皮赖脸地摇头,“不听,我就想听你说你昨儿晚上是怎么心疼我心疼到睡不着的。”
“……”
冷月使足了力气掐着他的脖子把这个黏得像狗皮膏药一样的人从自己身上揭下来,“我告诉你,昨儿晚上王拓干了件大蠢事儿。”
看着景翊在挣扎中露出些许怔愣之色,冷月才松开了掐在他脖子上的手。景翊正儿八经地咳了一阵,一边欲哭无泪地顺气,一边顺口问道,“有多蠢……”
“整个礼部都被他蠢哭了。”
景翊揉着差点儿被亲媳妇掐断的脖子,漫不经心中带着些许幽怨地道,“他学张老五把自己撞死了?”
“比这个蠢多了……”冷月沉沉地叹了一声,鼓了鼓勇气,才道,“你还记得你昨儿晚上怎么跟他诌的什么送饭观音送气观音吗?”
“记得啊……”景翊还没自豪完,倏然一愣,“礼部知道了?”
冷月有气无力地点头,“不光礼部知道了,翰林院和安王府也都知道了,我估计用不了今天晚上,全京城老百姓都得知道。”
景翊有点儿想哭,“你不是跟他说了不让他跟任何人提这个吗……”
话音没落,景翊自己就发现哪里不对了。
“等会儿……他在寺里,外面的人怎么知道?”
冷月缓缓点头,看向景翊的眼神像是看着喂养多年的孩子终于长大成人了一样,“你猜。”
景翊嘴唇微抿,眉心轻蹙,静静思忖片刻,恍然,“我想起来了!传说高丽有种通灵秘术,只要掌握这种秘术就是在千里之外也能看到心中所念之人的影像,我觉得一定是高丽使团里有人会这个,看到了昨儿晚上咱俩糊弄他的全过程。”
冷月静静听完,幽幽回道,“你知道这种通灵秘术的原理是什么吗?”
景翊摇头,“你知道?”
冷月轻轻点头,“这种秘术我也听人说过,觉得挺神奇也挺有用的,就去跑去问王爷这种秘术修炼下来是不是真能看见所念之人的影像,王爷研究了一通,说是真的。”
景翊双眼一亮,整个人又挨了上来,“那你练了吗?”
“没有。”
景翊拧起了眉头,“为什么不练啊,要是会了这个,你查案不是省劲儿多了吗,只要使劲儿想想死者,就能看见死者死前经历的事儿了,凶手和作案方式全都清楚了。”
冷月看向景翊的眼神仿佛刚刚养大的孩子脑袋突然又被门挤了一样。
“因为王爷研究发现,这个秘术修炼的精髓就在于不食,也就是不吃饭。”看着略显茫然的景翊,冷月叹了一声,选了个最直白的说法,“也就是说,能看见影像是真的,不过那都是饿疯了出现的幻觉。”
“……”
景翊颇沮丧地把一颗溜圆的脑袋埋进了冷月的胸口,冷月伸手在那颗内容丰富到难以想象的脑袋上揉了揉,“没事儿,犯傻的也不是你一个人……听说这瞎话在高丽有不少人信,给高丽王省下不少粮食呢,所以高丽王到现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景翊一点儿也没觉得好过多少。
“不是这种秘术的话……王拓还能往外送信不成?”
景翊觉得,后者听起来似乎比前者还像是胡扯的。
他昨天来的时候特别留意过,安国寺的前后门都已被御林军奉旨守得严严实实的了,王拓又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怎么能往外送信?
除非……
冷月点头,“礼部的人昨晚在行馆截下一封他想送去高丽的信,信是用高丽文写的,大概的意思是说他见着中原的送饭观音显灵了,然后怎么想怎么觉得这菩萨在高丽的作用更大,想把送饭观音弄到高丽去。”
“然后呢?”
“然后……”冷月瞥了一眼这个像是有点儿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然后整个礼部没有一个人知道送饭观音是什么东西,连夜找翰林院的人问,翰林院也没人知道,礼部生怕这是个什么秘密行动的代号,你三哥就拿着那封信去了安王府。”
冷月幽幽地瞪了一眼这个趴在他身上憋笑憋得快要吐血的人,“再然后,王爷就把我叫去了……王爷说了,除了你之外没人能把这么扯淡的事儿编得跟真的一样。”
景翊实在憋不住,笑得在床上打滚,笑够了,才揉着生生笑出泪花的眼睛道,“我三哥怎么说?”
“你觉得王爷要是跟你三哥说了实话,你这会儿还有命在床上滚吗?”
景翊愣了愣,把大笑收成浅笑,笑得还是一脸欠抽,“那……我三哥现在还在找送饭观音呢?”
冷月有气无力地白他一眼,“没有。王爷跟他说这里面肯定有大名堂,得派专人细查,就把这事儿接过来,然后就把你三哥打发走了,这会儿整个礼部都在挠墙呢。”
景翊笑意微浓,一张脸在冷月胸口磨蹭了几下,蹭得冷月身子直发软,“那个专人,就是你吧?”
冷月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景翊圈着冷月的腰,笑得一脸满足,“一定是你舍不得我一个人在这儿受苦,主动请缨来的。”
冷月一点儿也看不出眼前这自我感觉甚好的人有什么受苦的迹象,但实话实说,这事儿还真是她自己要求来的。
“我来就为了两件事……”冷月揪着耳朵拎开这个在他胸口蹭起来没完的人,一字一声,“一是查清这封信是怎么从寺里飞出去的,再就是打消王拓活捉送饭观音的念头,这两样,那一样办砸了,咱俩都得一块儿挨板子。”
“是是是……”
冷月这才饶过景翊可怜的耳朵,悠悠地打了个绵长的哈欠。
景翊揉着差点儿被活活揪下来的耳朵,品咂着冷月刚才的话,终于咂出点儿味儿来,“你到寺里来查,是怀疑这寺里的人?”
“我怀疑神秀。”
作者有话要说:神秀——花样补刀小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