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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翊一时没转过弯儿来,“我婚床底下……有什么?”
冷月起身在客厅里绕了一圈,把门窗统统关了个严实,才压低着声音一字一句地替萧瑾瑜重复了一遍,“焦尸,就是用明火烧烤过,外焦里嫩的那种尸体。你的鼻子不是比狗的还好使吗,今早起床的时候就没闻见屋里有烤肉味?”
他好像真的闻见了……
不但闻见了,还深深地陶醉地使劲地闻了好一阵子……
景翊的胃里泛起一种微妙的翻滚感,一股隔夜的酒气返上来,一时没压制得住,掩口转身趴在椅背上连连干呕,呕得两眼都泪光闪闪的了。
昨晚果然是出事了……
萧瑾瑜的额头也隐隐有点儿发黑。
这叫什么形容……
冷月倒是松了一口气, “王爷,你看他这德行,我就说这种事儿他下辈子都干不出来吧。”
景翊抬起头来万般感激地看了冷月一眼,不是感激她对他德行的肯定,而是感激她从早晨到现在一口饭都没让他吃,否则……
想到“吃”这个字,景翊又是一阵干呕。
萧瑾瑜默默地点了点头。
“好……这案子可暂不报京兆府,但要在秋审结束之前把完整的卷宗呈送上来。”
冷月一喜,屈膝向萧瑾瑜一拜,“谢王爷成全!”
王爷成全她什么了?
今天一天下来,景翊已经习惯于自己不知道很多事了。
有些事还真的是不知道比较好……
冷月喊来的家丁要搀他回房歇息,景翊死活不去,硬是回了书房,趴在书房的卧榻上慢慢熬过这段汹涌如怀胎三月一般的干呕之后就昏昏睡过去了,直到冷月进来把他推醒,塞给他一碗小米粥。
天已经黑透了,书房里孤灯一盏,橙黄的光晕把冷月那张本来没带多少好气的脸也映得格外温柔。
“吃完了回房睡去,都二更天了。”
景翊抱着粥碗靠在榻上,“你煮的吗?”
冷月“嗯”了一声,景翊才动了勺子,一口粥送进嘴里,轻抿,景翊微微眯眼,缓缓吞了下去。
唔……
果然是她亲手煮的,还有没煮开的硬米粒子呢。
冷月很会做肉,但只要是做除肉以外的东西,那就是一锅灾难。
景翊一口不剩地把这碗灾难吃了个干净,吃完舔了舔嘴角,把碗一搁,朝着房梁立起了三根手指头,“我景翊对梁发誓,床下之人不是我带回来的,不是我奸的,不是我杀的,不是我烤的,不是我藏的,有一个字违心之言,就让我上一根梁断一根梁。”
“我知道不是。”
景翊端端正正地两手一拱,“谢夫人信任!”
“那是个男的。”
“男的……床底下是个男的为什么还要我抄《列女传》啊?”
冷月挑了挑细长的眉梢,微眯凤眼看着眼前这个颇委屈的人,“为什么床底下是个女的你就该抄《列女传》呢?”
景翊蓦地觉得脊梁骨上一阵发寒。
“嘿嘿,嘿嘿,嘿嘿……其实我觉得吧,抄书乃温故而知新之举,无论什么情况下多抄几遍都是极好的……”
冷月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两把,“别想那些没用的了,回房睡觉去吧,什么时候我在你床底下发现个女的,我会让你抄《烈士传》的。”
“……”
景翊往下一出溜,又在榻上窝了起来,“大丈夫一言九鼎,言出必行,在那七遍《列女传》抄完之前,我是无颜回房睡觉的……就让我睡在书房里好了。”
冷月翻了个白眼,新婚第二晚睡书房,他是怎么想的?
“你是没脸回房,还是没胆回房?”
景翊坦然摇头,“都没有。”
“不就是一个死人吗,昨儿晚上你还在外面灌酒的时候我就已经把尸体挪走了,人都死了,有什么好怕的啊?”
她到现在都想不通,景翊这点儿兔子胆,连景家老爷子都说他不是干刑狱的材料,安王爷怎么就非得向皇上举荐他来当大理寺少卿?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已经在大理寺干了大半年了,居然还没被吓出什么毛病来。
景翊微微颔首,浅浅地叹了一声,深深地道,“人虽然已经走远了,可房里还残存着他不屈的冤魂散发出的袅袅余香,恐怕会绕梁三日而不绝的……”
“……”
不可思议的事果然很难长久。
冷月跟他大眼对小眼地对看了半天,到底看不过他那忧伤而执着的眼神,还是妥协地叹了口气,“行……你想睡在这儿就睡在这儿吧。”
“谢谢夫人成全。”
景翊翻了个身,安安稳稳地闭上了眼睛。
冷月拿着空碗朝门口走了几步,还没出门,犹豫了一下。
唔……还是不想一个人睡。
冷月调头走回榻边,在景翊后背上戳了戳,“我想起来……有件事要跟你说。”
“唔?”
冷月红唇轻抿,“我告诉你,你不能张扬出去。”
景翊本来已经有了点儿朦朦胧胧的睡意,一听这话,顿时不困了,端端正正地坐起身来,认认真真地看着冷月,“好。”
她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冷月又抿了一下嘴唇,“你听完之后要保持安静,不许哭,不许笑,不许出动静。”
景翊一声不出地用力点了点头。
冷月把声音放低了些,“你知道我把那具焦尸挪到哪儿去了吗?”
“……?”
冷月把声音又放低了些,“就在你书案旁边那个放字画的大箱子里。”
“……!”
冷月慢了半拍,伸出去的手还没来得及捂上景翊的嘴,景翊已经一嗓子嚎出来了。
嚎了一嗓子还不算,又“噌”地从榻上窜了起来,猴子上树一样地扑到她身上,冷月一时不备,重心不稳,两人抱成团状“咚”一声栽到了地上。
护院循着景翊这声鬼哭狼嚎赶过来的时候,俩人还没从地上爬起来。
打头的护院杵着一根棍子,呆呆地看着滚在地上的两个人,“爷,夫人……出什么事儿了?”
“夫人她把……”冷月一把狠掐在景翊的大腿上,景翊的舌头飞快地转了个弯儿,“把我弄疼了!”
“……”
“那……”打头的护院憋了半天,憋得脸都红了,才磕磕巴巴地憋出一句,“夫,夫人慢用,小的告退了。”
“……”
护院们一走,景翊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拉起印堂发黑的冷月,一溜烟奔回卧房,把房门从里面一栓,倚在门闩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日子没法过了……
“夫人……咱们把他送到衙门去不行吗?”
冷月坐在梳妆台前气定神闲地拆着首饰,也气定神闲地回了他一句,“不行。”
“夫人,你看啊……你不是老说死者为大吗,他现在是咱们府上最大的,让他委屈在一口箱子里,不合适的,对吧……”
冷月在镜子里看了景翊一眼,“你是说把他放出来溜溜?”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他在咱们家里,就他一个不会喘气的,如此特别,还独守在一口冰冷的箱子里,他得多孤单寂寞啊,各衙门停尸房里有铺位有铺盖有熏香有灯火,还有很多他的同道中人……你就当是可怜可怜他吧,行吗”
“不行。”
“那你就当是可怜可怜我吧……”
“等你不会喘气了,我会可怜你的。”
要是哭对她有用,景翊一定会哭给她看,可惜他小时候就试过很多回了,没用。
“真就不能再商量商量吗?”
冷月拆下头上最后一根银簪,散下满头青丝,转头斜了他一眼,“这案子王爷交给我了,我爱放哪儿就放哪儿,你要是这么不愿意让我放在你书房里,我明儿把他挪回来就是了。”
“……我愿意!”
冷月满意地转回头去,声音也软了几分,“那你明天继续在书房里抄《列女传》吧,这事儿查清楚之前府上的人我一个也不信,你在那儿待着我还放心点儿。”
景翊愣愣地看着拆完首饰开始梳头的冷月。
她这话的意思是……
“你让我抄《列女传》……是为了让我在那儿看守尸体?”
“也不全是……还为了找个理由不让你吃东西,不然你今天肯定吐得还要惨,伤了胃怎么办?”
奶奶个熊……
他媳妇到底是跟谁学坏的!
冷月一缕一缕地梳着如瀑的长发,淡淡然地接着道,“也顺便饿饿府上其他的人,把他们饿到差不多的时候,我把他们全都叫到了厨房里,让他们看着我把一只羊腿从生烤到熟,还让他们每个人都吃了一碟,有几个人反应不大自然,我今天下午查了一下他们的底细,准备明天探探他们,你要是有兴趣,我明天可以把他们带到书房给你瞧瞧。”
直到冷月梳好头发,换好衣服,躺进被窝里了,景翊还杵在原地犹豫不决。
那床……毕竟是被当成棺材盖儿用过的……
冷月在松软柔滑的被子里翻了个身,转面朝里,露给景翊半片香肩,“你要是不想睡在这张床上,还可以睡在这张床下。”
“……”
比起睡在棺材里面,他倒是宁愿睡在棺材盖上。
何况棺材盖上还躺着他昨儿刚娶回来的媳妇。
那可是他惦记了十几年都没能碰过一下手,昨儿个清早却突然吵着闹着非要立马跟他拜堂的宝贝媳妇啊。
幸福来得确实有点儿突然,但景翊向来不是个好事的人,只要现状是安乐美好的,他才懒得去追究前因是什么。
现状……
除去那个不会喘气的不算,一切都很美好。
景翊更衣,上床,熄灯,落帐,在黑暗中循着一股暖香搂了过去,自语般地轻道,“能叫你一声夫人真好……”
话音未落,手下丝缎般的触感一空,脑门儿上硬硬地挨了一巴掌。
“唔……”
景翊脑袋里还在嗡嗡作响,黑暗中传过来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你今天早晨起来的时候没觉得身上疼吗?”
景翊愣了愣,揉着一跳一跳发疼的脑门儿老老实实地答道,“嗯……疼。”
“哪儿疼?”
“哪儿都疼……”
“是不是觉得全身的骨头架子像是被拆散了又装上了再拆散了?”
“唔……是……”
“是不是还觉得腰酸背疼得像是骨头被人掰折了一样?”
“嗯……”
“知道为什么会疼吗?”
“唔?”
“我暴揍了你一顿。”
“……”
“记得我为什么揍你吗?”
“不记得……”
黑暗里冷月半晌没出声,突然翻了个身,叹了口气。
“你娘说得对,你还真是记吃不记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