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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巷。
虽然名字叫杏花巷,实际上不过巷口有一株杏树罢了,入了巷子又窄又乱,空地都叫住户圈入自个家中成为院子的一部分,马车不用说是进不来的,只能下地走进来。
一大早天还没亮,公鸡打鸣的声音“喔喔喔”响起。
这一片地界虽然还是岐州城内,但是是穷人的地儿,还有人在自家院子里种蔬菜养母鸡下蛋,自然也有那么几只公鸡。
巷子深处有一个破旧衰败的小院子,里面是三间屋子,院子里还有一个小小棚屋冲做厨房,收拾的倒干干净净。
此时正房东屋里,月芍正沉沉的睡着。
她陷入深深的梦境之中,梦里她看不见实际的东西,也没有人,更没有故事,只有一种深沉的安心和满足,这种情感只有很年幼很年幼的时候才有。
那时候,得到一块白糖糕就仿佛得到了全世界。那时候,她会在听完管事妈妈和大丫鬟的训斥后,偷偷跑到花园里的树下坐着,拿出大丫头们扔掉不要的碎布,在上面绣最简单的花,感受着从花树枝桠间洒落的阳光,和远处吹来的熏人威风,那么温暖惬意……
想要永远沉浸其中。
想要抓住这种感觉,再也不松手。
房间里响起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穿鞋子的身影,走动声,开门声,关门声……月芍从黑田的美梦中微微醒转,但是没有真的醒来,她只是隐约间产生了点意识,知道房间里二姐和三姐起来出门了,外头有一丝冷气趁机溜入温暖的房间,冰冰的拂过她的脸,她下意识的将脸埋入被子。
房间再次沉静下来,但是她一时还没有睡沉,能清楚知道自己已经不再裴家,身上盖的被子硬邦邦,不是平日里盖的又轻又软的软绵绫绸,闻着也没有那放在熏炉上精心用各种名贵香料寻过的幽然磬香,只有阳光的温暖味道。
渐入深秋的清晨是这样冷,对比之下,躲在被窝里睡更添一层幸福。
只是门窗太薄,外头院子里厨房的动静时不时传入,偶尔还能听见交谈声。
棚屋厨房里点着一盏油灯,林家三女红枝捡了几根劈好的柴火扔入灶膛,然后就着火的温热,拉过小桌子在一旁包馄饨。二女俏姐则是舀水煮大骨头汤。
俏姐是杏花巷出名儿的俊,柳眉杏眼桃腮,自上了十五,那上门求亲的就数不胜数,只林家夫妇得意女儿人才,不肯轻易松口许下婚事浪费俏姐的好容貌,遂各种推托,暗里承望有富贵人家看中俏姐,自家得一注厚聘,以后还能靠着女婿。
俏姐自个儿也不急,来求亲的都是附近街巷里人家,顶顶好的不过是临街有自己店面,开了杂货铺做买卖,比林家摆摊卖馄饨稍好一些。
穷人家的姑娘上了十□□岁结婚的多,家里父母留着做家务舍不得太早将之送出门,住双板桥的林家大房林大孝长女桃红就是年前刚出的门,今年正好十九。而俏姐如今十七,还有两年时间好挑。
俏姐把木头盖子盖上,望着腾腾白烟,也拉了张小凳子坐红枝对面包馄饨。
红枝今年十五岁,长的像林大忠,略黑的方脸庞,一双眼睛不大但还明亮,不像俏姐梳发髻,她乌溜溜的一条辫子用红绳子绑了在胸前,十分朴实的模样。
厨房里走入一个四十上下的年纪中年妇人,正是月芍的亲娘柳氏,她的身材有些发胖走样,但从五官看还能找出点年轻时秀气的痕迹来。她一来就拉了凳子坐下包馄饨,“这天冷了越发难起床。”
俏姐也埋怨:“这生意做的,整日价半夜就起来忙碌,至晚才收摊回来,每日里也不过那点子进项,等以后我们姊妹出了门子,看你们两个怎么忙得过来。”
柳氏浑不在意,道:“要你操这门子心,过些日子你们大嫂入门,还怕家里人手不够。”
未来大嫂俏姐和红枝都认识,一条巷子里的人家,小名翠柳,今年十八岁,也是从小玩到大的,大伙儿都知道不是什么勤快人。
红枝看了一眼柳氏,心中暗暗担心,但不敢说什么丧气话来叫柳氏不开心,毕竟翠柳这事儿已经闹了小半年了,大哥自家看中的,谁也拗不过去,只能道:“我还是不是担心你们老骨头一把,吃不消,早该将这生意传给大哥,他在家整日价闲着,只会东溜达西晃荡,平白丢出去些茶钱。”
这话题柳氏不爱多谈,她这几天心里头琢磨这另一件,叫她思来思去没个主意,问两个女儿,“你们说梢儿突然被送回来算怎么一回事?主家放人了还是回来住一阵子?怎么也不交代个清楚,叫我这个当娘的都不敢使唤她,平日里拿她当个客人,任她睡到日上三竿。”她说的时候眉头微皱,提起梢儿时口吻全然不似对俏姐和红枝那般亲昵。
红枝先道:“你管这么多,这些年幺妹没少托人带东西回来,这如今回家里住上些时日又怎么滴,横竖只当吃用她自己的,不是很该当的麽。”
柳氏闻言不是很开怀,拿着沾了粉的手去点红枝额头,道:“什么吃用她自己的东西,我是她娘,她孝敬我就是该的。”
红枝忙将脸躲开,郁闷道:“才刚洗过脸,娘你手上还有油。”
俏姐径自一旁琢磨,良久突然说:“你们说,幺妹是不是犯了错才叫主家送回来的?”
柳氏没管红枝,听了俏姐的话心下思量,道:“真按着你说的倒好,我跟你爹本就想着再过两年去跟牙婆子商量下,看能不能花点钱将你妹妹赎回来,毕竟姑娘大了要嫁人……”
当初急着用钱卖脱五岁的女儿时才得了三两银子,这些年陆陆续续从女儿手里收到的东西也不下五两了,只谋算着等女儿年纪大了再用三两赎回来,等于是一分钱不花还白赚让大户帮着养大女儿。且大户人家小姐贴身丫鬟出身,很能抬高身价,虽然是丫头但是谁不知道大户家里便是丫头也养的比穷人家精致,嫁出去少不得有一份彩礼入门。
红枝包着馄饨的手脚快速,点头道:“这倒是,幺妹若是就在主人家给配了小厮,以后深宅大院的想要走动一番也难,能回家来出门子嫁人最好,咱三姊妹有来有往才热闹。”
红枝倒是出于纯粹的姐妹心肠,想着以后姐妹能常见面往来,互相帮扶。
柳氏道:“等会儿我跟你爹去摆摊,你俩个叫你大哥,梢儿起来,吃饭间跟你妹子打探打探,到底是怎么个成算,若是主家允,干脆就留家里不回罢。”
俏姐和红枝一声应了,也无二话,把几百只馄饨包好用白纱布遮了。柳氏也熬好汤,林大忠差不多时也起来,二人煮了馄饨吃,林大夫妻便用小推车将浓汤并馄饨和一种家伙搬到往日里摆摊的街口去,做这一日的生意。
等太阳东方升起,晨出柔和不刺眼的日光撒入这个破旧的小院子,只听西屋里有年轻男人喊,“这天冷的,红枝,给我打盆热水洗脸。”
红枝厨房里听到,没啥好脸色的回喊:“大哥,你把衣服裹紧了来厨房洗脸,别又把屋子里弄得一地湿。”一边已经拿出盆子来盛水。
林家的独子是在月芍出生后,林大忠和柳氏跟林大伯家商量着过继来的,今年正好二十,大名富贵,他不高不矮的个子,穿一身崭新的棉袄,戴着灰色小帽子搓着手从屋里出来。富贵生的随他亲娘,圆圆的脸儿,扁塌鼻子,一双普普通通的眼睛,没甚灵气,只养的白胖。
别道白胖不好,还就是因为他长的白胖,才叫眼光高的翠柳答应嫁他。按这地儿的看法,贫庶之家能将儿子养的如此白胖,说明家中条件是还不错的,闺女嫁过去不会吃苦。
林家别的不多,骨头汤,馄饨皮很多,自家也不舍得多吃肉,有时候用馄饨皮随便包些碎菜下滚水,也是一顿。不过林富贵是从来不吃这样的馄饨,他吃的不仅要有肉馅,还是双倍分量的肉。
红枝见天色不早了,先把林富贵的大肉馄饨煮好,给月芍煮了一碗普通分量的馄饨,自己下了素菜馄饨,回房间叫月芍。
“梢儿,梢儿……起来吃点馄饨垫垫肚子再睡。”
红枝的声音和煦,手将被子微微往下拉,露出里头睡出印子来的小脸。
月芍好容易睁开眼,“嗯”了一声,叫:“三姐。”
红枝笑,“小懒虫,这般贪睡,以前你主人家不说你?”
月芍声音含糊,道:“主子们睡得更晚,顶早起来也卯时三刻了,我们要是没轮着那天当差,多晚也没事儿。”她接过红枝递来的衣服,将之塞进被窝里烘,等着暖再穿。
以前在裴家,就是丫头屋子里也是有炭盆烧着,烘烤的热乎乎,主子屋里更有大型精致的熏炉,里头烧的昂贵银丝碳一点烟火味儿没有,白日里放入香料能熏衣服,整个屋子都是香氛弥漫温暖的。
红枝惊讶,“你们当丫鬟竟然这般清闲。”她笑,“难怪这许多人寻门路去大户做丫鬟,可比在家舒坦。”
舒坦吗?
在不当家的奶奶或小姐身边当丫鬟是清闲,很久以前她不是也挺庆幸自己被卖入李家做丫鬟,不用像家里二姐三姐这般整日辛苦做家务。
可是这舒坦是要付出代价的,随时可能被主人厌弃,惩罚,甚至卖掉流落到什么肮脏地界儿,如她不就掉了一回性命。
若不是裴二太太本就有那些子见不得光的秘密,便是她重生一回,只怕跟李妙琼还有得磨。毕竟在内宅之中,李妙琼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奶奶,她是几两银子买过来使唤的,裴珩再怎么护着,总有错眼看不着的地方。他一个大男子,要读书要考试,以后要做官外出应酬,难道能整日守在家里护着她?
李妙琼永远是裴珩的正室夫人,出去交际应酬得人一声尊称的,永远是她。
只看方玉蓉怎样的心计手段,胜过李妙琼十倍百倍,可差在名分上,上辈子还不是时时气苦憋闷。当然,方玉蓉是自己选择的,怪不得旁人。
她若不是将这秘密暗引着裴二爷二奶奶抖出来,也得像上辈子方玉蓉一般日日夜夜琢磨着斗李妙琼,便是胜了又怎样?上辈子李妙琼破罐子破摔,也不稀罕裴珩爱重不爱重,只管将正室奶奶的架子摆起来折腾方玉蓉,裴珩是个不肯宠妾灭妻爱惜名声羽毛之人,方玉蓉只落得灰头土脸。便是私底下裴珩温和劝慰又如何能抵消白日里受的折磨和闲气?
月芍看着,想着,方玉蓉的儿子以后便是当了侯爷,她算真的出头了,可这一辈子也过去大半,这胜也是惨胜。
但这一次这般顺利从裴家出来,也有运气在其中。中间任何一环如马仙姑,二奶奶等不按着常理走,那最后的结局可能是李妙琼闹一番,却被李老爷压服下来继续跟裴珩过日子。这正是前世发生的,没有裴鸣和田氏出力,这秘密到李妙琼这边就沉寂了下来。前世在方玉蓉的精心谋划下,裴珩过继给了裴侯,虽说父子相称,但二人至死不知道真相,裴侯看着裴珩总遗憾自己没有亲子承继,裴珩喊着裴侯做爹心中念着的却是裴二老爷,喊侯夫人做娘,暗地里却悄悄孝顺裴二太太。
多可悲,亲生的父子相对不相识,各自错憾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