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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彤史觉得这个职位不好?”
一愣之间,言溯面前,站了一位高挑的姑姑,与容乌姑姑的衣饰相同,珠翠环绕,金带红裙,面容更年轻些,不像容乌和蔼,有些咄咄逼人,口气生冷。
言溯不慌不忙,对张后行礼,“溯惶恐至极,怎敢认为不好?只是溯初来乍到,如此高职,不符溯之地位。且溯喜极中原文化,对此深深着迷,我愿从书籍始是了解。”
张后似早已料到,没多大为难,对信白轻挥手,笑道,“太过谦虚,既你喜欢,便从典籍女官开始,此职掌宫中经籍,图书,笔札,几案之事。正七品,你看,可好?”
言溯弯唇。她赌对了,张后性情温淑,是个聪敏安良的女子,且对朝政有着深深的理解。她对张后行大礼,这次完完全全是周礼,像是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的闺秀,从小练起,才能学会的动作。“多谢娘娘。”
“容乌,带她下去吧。”
“是。”
言溯颤抖的冰冷的手掌,一下子松下来。头脑因过度缺血,微微发晕。她依然维持挺拔的身姿,不露丝毫破绽。
等两人身影隐没在层层金纱中,到最后毫无踪影。张后才松了口气,她抚了抚秀气细长的眉。
“真怕啊,真怕她不懂。”张后疲累淡笑。将僵硬的后背,轻轻放在冷硬的凤座上。
“是个聪明的人儿。”
信白面无表情道。“但愿她能安安静静的,否则,娘娘,这是个比贤妃,更大的祸害!”她狭长的眼里,浮现一抹杀意。
张后摇头,珠翠在宽阔的殿中,打出清脆冰冷的亮堂。
“她眼中的不甘与野心,是如此强烈,像火河的烈光,恨不得烧光一切!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皇城中下了几天几夜的鹅毛大雪,雪絮几乎掩盖整个天地,银装素裹几千里,像是一条银白的龙蜿蜒在大地上,伸展开它雄魄的身躯。这一年,是宸熙三十二年,是大邺皇帝高臻,执政以来,最和祥的一年,国泰民安,百姓丰衣足食。
也是言溯入大邺的第一年,她进入尚仪局,成为了一位正七品典籍女官。
尚仪局的典籍女官不算多,基本上安安静静,冷漠相对。言溯的到来,就像一只蚂蚁般,对她们的生活毫无影响。她被独立了,言溯觉得无所谓,在阮方的日子,生死不知,欺凌嘲讽比比皆是,在这里,至少算安静。
典籍女官隶属尚仪局,上有五品尚仪,六品司籍,下有掌籍。尚仪局掌礼仪起居之事,之下有司籍,司乐,司赞,司宾。尚仪局有专属的院落,坐落在竹林之旁,崇文馆之后。宫内有三大藏书室,一是崇文馆,二是弘文馆,三是崇贤馆,每馆内置两名校书郎。言溯便被分配到崇文馆中,掌经籍,图书,笔札,几案之事。是个清闲的差事儿。但遇到贵人的几率太少,一些年轻的女官不愿做这典籍的差事儿。崇文馆中,也只有几个年老的太监,和两个几乎入土的校书郎看管。
校书郎们读得是圣贤书,对言溯外邦蛮子之流,几乎与太子高枢一个样子,用鼻子看人,连看一眼言溯,都觉是污脏了他们的眼睛,只顾埋头于他们的书中。言溯十分好笑,汉人未免太自傲,只习自家学识,外来的东西都是鬼魅伎俩,不屑往之,甚至排斥外来的人,如此下去,只会自闭门户。怪不得宇文子嵘不惯汉人的习俗。
崇文馆很大,书架之多,令人眼花缭乱,每个书架都是一个自成的世界。这里的典籍,似乎能淹没如蝼蚁的人。
言溯抽了本书籍,找个地方坐下。她看了看自己的女官服饰,无奈苦笑,还是有点不适应。像是囚笼将她捆住了。虽然这囚笼华丽好看。饰花的乌纱帽,帽额缀团珠,结珠鬓梳,垂珠耳饰;紫色团领的袍子,窄袖,遍刺折枝小葵花,以金线团团圈之,珠络缝金带。
她看着藏在袍子下的弓样鞋,上束小金花。这每一寸,说明了大邺的富庶奢侈,粮食之富足,丝绸之华丽,都是草原所不能比的。
过于安静的环境,让她放松下来,心不再绷紧,瞳孔扩散,慢慢神游天外。她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对她的保护,对她的教诲。言泰喜欢中原文化,草原上没人能理解他的行为,他将一腔热情转移到言溯身上,教她中原的诗词,教她练字,教她画画,教她礼乐。教她写文章。他将她当成男孩子一样手把手教导。希望言溯继承他自学的一切,可惜,这个女儿对他,只有憎恨之情!恨不得亲手弑父!
阴冷的戾气从她的眉间溢出,言溯将如刀尖的指甲掐入皮肉中。心中激荡如潮,惊涛拍浪,又悲痛欲绝。两种情绪,几乎将她逼向死亡。
她永远看不清楚,父亲对她的态度。言泰像一个走入绝境的老者,既想拉言溯陪葬,又舍不得她掉一根毫毛。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她如此渴望父爱与母爱,上天从不给她怜悯,一次又一次地走向绝望中。
“啪!”
清脆的落地之声,在寂静的书殿中,像暮鼓晨钟,将几近陷入魔魅的言溯一棒子敲醒。
她冷颤下,大口喘了一声,摸摸额头,都是冷汗。言溯苦笑,到底年轻,情绪不能收放自如,对现在的她来说,是个致命的弱点!
慢慢冷静后,她抬头,在书架旁,站着个男子,云母色长袍,毫无花式。他大概在找书,不小心将抽出的书掉落在地。他侧身对着她,言溯的注视如火,令他转过来,正视言溯。
男子略有消瘦,其韵度真是依天日之辉光,清晏熙然,寂宁温文。言溯不得不叹一句男子,怀兰惠与衡芷兮,行懋而散之。这是楚辞中的句子,却让言溯情不自禁吐出。
但男子对言溯不急不躁地颔首,将掉落的书,捡起,然后从容离开。
言溯不声不响,沉沉地注视他离去。
只一眼,双方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装作不知道的见礼,会避免许多麻烦。他们都不想认识对方,只想静静避开。但他们不明白,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是如何逃避,也逃避不了的。
等言溯回到尚仪局自己的院落,将近中午。
她从东边的走廊来时,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尚仪大人。她来什么干什么?言溯停下脚步。尚仪叫韩暇,比言溯还小一岁。她的身份比较独特,是吏部尚书韩筠大人的长女,性子顽劣,被韩大人送进宫来,专门学习古老的周礼。希望韩暇沉稳文淑些。
只是没想到,她没了官宦门第的约束,愈是放诞起来。
“啊,言溯,你来了啊。”韩暇双目放光,盛满了炽热纯净的烈焰,那般绚丽,好似太阳的灼芒,能将所有冰冷阴霾照亮生热。她快步朝她走来。
言溯不禁愣住。这样的勃勃生机,那种草原儿女的热爱直爽,那种沸腾自由的血脉,曾经她所拥有的,似乎都不存在了啊!她像一个复仇执拗的恶鬼,只剩下魂魄,在阴暗处,默默执刀前行,杀死一切挡她路的人!
这一切,全是因为父亲啊,因为言族和宇文氏族啊。
言溯垂下眸,将张牙舞爪的欲望的野兽紧紧囚在心底,绝不会露出在书殿中梦魇的情境了。她向韩暇屈身,“见过韩尚仪。”
“如此多礼做甚,你我同辈。”韩暇眼中闪烁着固执的色彩。却接受了言溯的见礼。
言溯了然。韩暇不是不懂,其实她都懂,不愿遵守而已。不愿被这繁花似锦的景色阻碍了自由,丧失了自我。她是个清醒的人。言溯含蓄地笑了,聪明人,她最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是,韩暇。”
“对了。”那双盛满了熙光的眸子,弯了下来。她笑道,“今年父亲不让我回去,年后,我们大邺有吃汤团的习俗,寓意团团圆圆,不能独自一人吃,否则不吉利。正好你也一人,咱两搭个伙吧。”韩暇笑眯眯的。
言溯有点诧异,大邺都城的官宦门第都这样,这样自来熟吗?她和韩暇说话,都没超过十句,她就邀请陌生人一起团团圆圆了?
似乎看出了言溯的惊异,韩暇笑得意味深长,摊摊手,“入了宫,便要将宫廷当做自己的家,宫中的每个人,都是家人。相逢何必相识。可惜,父亲一个寒门子弟,不懂这些。”
言溯望着韩暇的笑容,突然觉得小瞧这位尚仪了。
“汤团的习俗持续三日,意味着从今天开始,你我要享用三天的团团圆圆。”韩暇上来,揽着言溯的胳膊,拉她进了寂静的房中。
围着玉质火炉,韩暇将狐皮大氅解下,她对言溯道,“看书虽好,但有些东西在书中是学不到的,只有不断地接触,不断地失败,不断地总结,才能在宫中站稳脚跟。有一点尤其重要,就是那错综复杂的关系。”
言溯精神一震。她惊讶地注视韩暇,这是教她?为什么?
韩暇恶意地欣赏下言溯的表情,她道,“因为你是聪明人。”
言溯明白了。
这不是教导,只是交易。诡谲的宫廷生存之道,特立独行是行不通的,唯有保持畅通的人脉关系,宽博的施恩才能夹缝求存。言溯虽是外族,但她的身份,注定了将来不会做个默默无闻的女官,就像韩暇,她出身官宦门第,入宫的目的,定然不是学习这么简单。那么,拉拢言溯这位未来有分量的盟友,是非常,以及必须的。
“我懂了。”
韩暇笑得更深了。
这是双方试探的第一步,大致满意。
虽然韩暇结交她的方式,不是很单纯。言溯也不是不懂这肮脏之处,但她依然欣赏韩暇眼中的生气,她流光溢彩的一眼,仿佛能驱散她心中阴郁已久的雾霾,多么神奇。野心勃勃,却向往自由的空气,又多么矛盾。
“那是个神奇美丽的国度,孩子,你的野心会遇上更多的机会。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