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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九,是承昭的加冠礼。前一日在宗庙中行了冠礼,今日便是要在宫外的太子府设宴。平日承昭多数时候都住在宫里的钟粹宫,宫外的太子府常常闲置,交给下人打理。
江俨扶着她下了马车,又低声嘱咐:“不能吃辛辣,不能吃油腻,不能饮酒。”
承熹笑着应了,江俨瞅瞅她的肚子忧心忡忡:“椅子上垫个软垫,坐的时候慢一点,更衣时身边也不能离了人。”
在承熹先后下车的几个诰命夫人都等着上前来给公主行礼,驸马爷却一直和公主咬耳朵,只能等在一旁。
“知道了。”承熹给他理了理领口的一小块褶,也低声说:“别人说的奉承话你听着,要是有哪个不长眼的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你就怼回去,不必顾忌什么。”
江俨心中一暖,他知道好些人认为他是狗苟蝇营的小人,攀附权贵什么的。江俨从来都当他们是嫉妒,嫉妒他能娶到这么好的媳妇。
红素和牵风一边一个扶好公主慢慢往前走,几个诰命夫人牵着女儿上前给她行礼。见公主肚子已经显了,也没人敢往上凑,生怕离得近了多生枝节。
“驸马爷,您这边请。”太子的幕僚躬身把江俨往东面一条回廊迎,江俨又朝公主走远的方向看了一眼,往男客的方向走了。
男客在东面,女客在西面,隔着一座水榭园遥遥相望。
走了一刻钟还没到地方,太子府太大,承熹走得有点喘。在江家的时候往往在大门口下了马车便直接换上轿子,今日再如此这般就太打眼了。红素望着不远处的六角亭问:“离开宴还早,公主可要歇歇?”
几位夫人也连声附和,不敢让公主再走。
摆好了软垫,承熹护着肚子慢慢坐下,温热的清茶已经摆好了,博山炉里细烟袅袅,里头放的是驱蚊蝇的熏香。太子府的大丫鬟上前行了个规矩的福礼,笑说:“今日天儿有些凉,几位夫人莫要久坐,婢子先行退下了。”
承熹拿着帕子擦了擦汗,今日确实有些凉,可她还是出了些汗。若不是承昭的加冠礼,怀着五个多月的身孕真是一步都不想动的。
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跟在母亲身边,大概是没见过大肚子的,眼里满满都是好奇,一个劲儿往承熹肚子瞅。承熹察觉她的视线露了个善意的笑,小姑娘脸一红,不好意思地错开了视线,低头不说话了。
承熹心中感慨,承昭一向洁身自好,只在前两年纳了两个良娣,今年早些时候又没了一个,侧妃正妃的位子都是空着的。今日带了女儿过来的人家都是想要攀个亲,指不定这里坐着的哪个姑娘将来就是她的弟媳呢。
她又在亭子里的几个小姑娘身上扫了一圈,这年纪都有些小,一路走来也没一个开口说话的,身为嫡女仍如此拘谨,若是真的与承昭结了亲,怕是有得熬了。
文宣帝先头那一场大病虽然养好了,可精力远不如从前,许多朝事都由太子理。宫中印绶、诰敕都准备好了,眼看着陛下的心思是要等太子加冠后就登基,不知有多少心思活泛的想从公主这里探个路。
可承熹一向深居简出,外人也没听说有什么喜好,想套近乎都寻不着机会。这回难得遇上了,这些诰命夫人都变着花夸她。
这些夫人各个都是人精,发现说公主衣裳好看首饰漂亮,公主都爱答不理的,好像不在意这些。可一旦说世子如何伶俐,公主唇角微笑的弧度就会大一些。
一位夫人心念一转,温声说:“方才远远瞧见了驸马爷,当真是人中龙凤。公主苦尽甘来,这可真是上天注定的良缘。”
众人心里打了个突,忙小心翼翼地看公主的脸色。不怪她们想多,谁家姑娘二嫁能满意?听人说驸马爷还是在宫里做过多年奴才的,堂堂公主下嫁商人,两人身份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再真的感情不也得打个折扣?
几位夫人正惴惴不安,却见公主先前浅浅的笑一霎变得异常明艳,仿佛明灿灿的小太阳似的晃得人眼花,一时都有些怔。听公主十分诚恳道:“承您吉言。”
——敢情还真是爱听这话!
另一位夫人忙接口说:“前些日子在万宝斋求了一座紫檀观音像。那雕工可真是巧了,连老祖宗都说她活了这么多年没见过那么精巧的观音像。”
万宝斋就是江家的古玩楼。明明是买的,这夫人偏用了个“求”字,说话的本事可见一斑。
承熹不太懂古玩,笑着附和了两句。听说万宝斋最近的生意实在好,以前进门的都是显赫世家,如今连平民百姓路过都要进去瞧瞧了,仿佛在这处买个小小的红绳珠子也比别地多几分喜庆。
众人相谈正欢,却听不远处有喧闹声慢慢走近——“子琅兄,在下还是觉得‘寒’之一字用得妙。”
“‘寒’哪有‘凉’好?‘凉’字才合了此诗的意境。”
几位夫人闻声看去,却见两个幕僚领着几个青年从园子的那一头走来了,树木郁郁葱葱,发现亭子这处坐了几位夫人时已经避不开了,两个幕僚忙拱手请罪:“下官唐突。”知道走错了路,当下要带着人原路返回。
一位夫人眼前一亮,出声喊住了人:“这是今年的前三甲?”亭子里坐着的几个小姑娘缩在母亲身后,好奇地张望着。
原来这是今年春闱会试的前三甲,也有几位是朝中元老推荐的寒门士子,知道今日是太子的加冠礼,各寻门路得了帖子。几个青年也知道这里坐的是贵人,忙从回廊走近,离亭子五步站定,恭恭敬敬问了礼。
先头的两个幕僚垂眸敛目,后头的几个青年还没进官场,规矩学得不精,视线往这边瞥了瞥,定在公主身上不动了。
年纪轻轻便能坐在首位的,定是公主无疑了。
几个青年都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有几个是因为公主的名声,承熹打小博闻强识,书法自成一派,还会自创琴曲。历来百姓对才貌双全的姑娘都会多些赞誉,再加上锦上添花的出身,她在太学院的时候流出的几首诗文几乎被奉上神坛。
另几个青年却动了别的心思:听闻公主性情温和,才情过人,又不在乎门第出身,就连入宫为侍的奴才都能做驸马,据说驸马原先还是个面首。
当时他们还暗讽堂堂八尺男儿做面首吃软饭,实在有违圣贤之道。如今见了人,都忍不住心中暗忖:公主有才情有容貌,做个面首……似乎也不错……
既然面首的先例都开了,怎么就不能多纳一个呢?
今年春闱的探花郎满脸红光,从怀里掏出一纸诗文,怕公主离得远听不清,稍稍扬了声说:“久闻公主满腹诗书,一首《学子鉴》鄙人多年来奉为圭臬。近日得了一首新诗,公主可否指点一二?”
承熹抬眼一扫,眼中笑意微滞,“本宫久不提笔,实在当不起如此盛赞,不如请几位夫人评评?”
那青年似有些不甘心,诗文却已经被丫鬟呈了上去,在几位夫人间传阅了。
近年来太子身边的幕僚大抵出身寒门,每三年一届的科举题目也越来越偏,不是死读书就能答得出来的,老臣们慢慢看明白了太子的心思。坐在亭子里的夫人家中都有待嫁女儿,细细瞧了瞧几人,心中自然有些意动,把那首诗夸出了花。
宴上的热闹略过不提。
撤了席后,男客那边陆续有人告辞。水榭园子中间搭了个戏台子,承熹爱听戏,却没听进去几句,和一群夫人寒暄得头疼,也想要起身告辞,红素附过来低声说:“驸马爷已经在马车上等着了。”
承熹寻了个借口先行离开了,才出了府门,马车里的江俨似有所觉地掀了车帘,见公主出来了便下车去扶她。一手撑着她的胳膊,一手揽在腰后,几乎是把她半抱上马车的。
江俨正要上车,却听身后有人喊:“公主殿下!”
两人回头去看。来人是两个青年,其中一个便是先前要公主评诗的那个,两个青年快步行到马车边上,眼睛一晃就略过了江俨,仿佛没看见江俨似的,也没行礼问安,直直盯着公主说:“殿下哪日有空闲?在下还有几首新诗想请殿下指教,改日可否登门拜访?”
江俨眸光一冷,目光如炬般盯了过去。正说话的两人情不自禁往后缩了缩脖子,忽然觉得有点冷,讪讪地喊了一句:“驸马爷。”
承熹唇角一贯的浅笑都没了,敷衍了两句,和江俨上了马车。车门关上,帘子合上,江俨把她稳稳地抱坐在自己膝头,下巴颏抵在承熹肩膀上,深深叹了口气。
“怎么了?”承熹不由失笑,哄孩子一样摸摸他的脸。
“登门拜访?哼!”江俨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呼吸间的气息落在她脸上,承熹闻了闻,酒味挺重的。
刚才看他脸色就猜到他吃醋了,此时应证了自己的猜测,承熹忍不住笑:“我又没应下,要是真来了打发走就成了。”
江俨稍稍释然两分,公主又问他:“怎么出来这么早?可是有人说了什么不中听的?”
“没。”江俨摇摇头,阖眼在她颈窝里蹭了蹭,“都是在夸我的。”
承熹从他怀里直起身来,听着好奇极了,“夸你什么?”
江俨理了理话头:“有说我高大魁健的,这是在夸我长得高。”
“有说我仪表堂堂的,意思是说我长得周正。”
“大多人都是祝我财运亨通,这我懂,是祝我家生意做得越来越好。”
说到最后,江俨滞了一滞:“还有个说我龙精虎猛,旁边好几个人跟着附和。”江俨不由蹙眉,黑黝黝的眸子里透出两分迷惑,似是没想明白,慢腾腾揣测:“大概……是在羡慕我让公主一胎怀了俩?”
承熹笑得直不起腰,这些人为了拍个马屁真是费尽了心思,他们又不了解江俨和江家,连奉承话都不着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