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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乃上古四神兽之一,性属水,主安定。其性忠毅宽厚,有护持之意。用此图腾作近身侍卫的标志,算是再合适不过。
天潢贵胄的近身侍卫?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稀罕人。
内廷入夜不留外男的习俗是历朝历代传下来的,这其中,刨去负责宫禁夜值的宿卫军以外,就只有近身侍卫算是特例了。
内廷后妃无数,只有皇嗣及正二品以上的得宠宫妃可以有一名近身侍卫的配置。比如皇后、太子、公主、皇贵妃、四大妃……近身侍卫吃住全都在宫中,每日十二个时辰近身护卫主子安全。
尤其皇嗣的近身侍卫,要担的责任更大。并不是只有主子遇袭遇险、在主子左右卫护才算作近身侍卫的责任。近身侍卫与主子身边的嬷嬷和一等宫女所担的责任是一样的,但凡主子有丁点儿不妥,都有他的一份责任。
比如主子吃错了东西,主子御前失仪,主子与宫中贵人起了纠纷……责任都要算近身侍卫一份。近身侍卫跟教养嬷嬷不一样,无权干涉主子的行为,可必须为主子的一切行为承担责任。
虽说风险大,可机遇和收益同样也极大。单这皇宫中的侍卫就不下千人,而近身侍卫撑死不过十人,两只手能数得清,那可是宫中多少侍卫抢破了头也混不上的位置!可想而知这名侍卫的优秀。
周围的人谨慎地离江俨更远了一些,偶尔飞快地扫一眼他肩上的玄武图案,生怕自己羡慕嫉妒恨的小眼神在人家身上停顿太久会让对方察觉。
一个靛青色衣服的侍卫冷得嗖嗖得吸溜了几下鼻子,缩着脖子两手拢在袖子里取暖,想把冬日的寒意赶走一些。又偷偷瞅了站在前头的那个近身侍卫一眼,看见江俨薄薄的一件外衫还有从侧面看去微微鼓起的太阳穴,很明显这人修炼的不止是外家功夫。
人比人唉……
算了,还是甭比了!
江俨原地站着沉思了一会儿,视线扫了一圈找了个干燥的空地坐下了。别人哆哆嗦嗦冷得直跺脚,看着他一身单衣坐在青石阶上都觉得牙齿打颤,江俨却并不觉得冷。
正如所有人都羡慕近身侍卫能跟着贵人吃香的喝辣的,将来出了宫还能前程似锦。江俨也从不这么觉得。
他从十五岁进宫开始做公主的侍卫,挨饿受冻都早已是常事。有时候一日只顾得上一餐,有时候一天只能阖眼歇两个时辰。这并不是说公主苛待下人,而是作为一个近身侍卫该守的规矩。
公主起身之前他就练完功了,公主去哪儿他都得默默跟在身后,公主吃的膳食他必须提前试过,哪怕是公主身子虚弱时吃的药,不管是治头疼伤寒、脾虚胃寒还是月事失调的药,他都得另喝小半碗。
过了饭点有人来接替的时候,他才有时间匆匆扒几口饭,然后整夜都抱着剑坐在屋外的廊柱下守着,也只有这个时候能阖上眼休息。
公主的寝宫内自有丫鬟守夜,可门口却还得有人守着。其实晚上的寝宫并不需要江俨亲自值夜,按例是太监或是小丫鬟守着外门的。可自有一次,江俨发现守外门的两个太监偷奸耍滑,跟里间守夜的小丫鬟低声调笑,他就再也放心不下了,每夜总得自己守着才安心。
偶尔困得不行了,会有红素等大丫鬟能替他一日。不过大多时候,还是他一个人来守夜的。
公主自小身子骨弱,一到天凉的时候常常生病。但凡公主有个小病小灾的,身边的丫鬟嬷嬷被坤宁宫的掌事嬷嬷训一顿,他这个侍卫也会被拎去内务府受一顿板子。
可近身侍卫只有一名,不像别的侍卫一样可以轮换。除非被罚得伤重得起不了身,不然该当值的一个时辰都不能缺。
这个行当一点都不想外人想得那么辉煌,什么“御前带刀行走”“贵人青眼”,那都是近身侍卫呕心沥血一点一点搏出来的前程。他们是要以自己及全家人的性命作保,在任何情况下护主子周全的。
也只有入了这个行当,才知道“身家性命全系于一人身”是什么意思。
这些是外人不知道的,也是公主不知道的,更是她不需要知道的。江俨从不会觉得委屈,只会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一直都不够好。
很少有人知道因为身子不好、不能尽情玩闹而被迫修身养性,这些对于一个正当年少的小姑娘来说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可公主自娘胎里积了弱,后来又因一些宫闱秘辛,调养不当,又落下了病根,辛辣寒凉统统受不得。
她每次生病难受江俨都恨不得自己能以身相替,纵然是十倍百倍的病痛加身也甘愿。再大的疼痛他也能受得起,却不愿看她皱一下眉。
他眼睁睁地看着公主每次生病,性子里天真绚烂的天性就被消磨一点。江俨刚进宫做她侍卫的前两年,公主偶尔还会好奇宫外头的世界是怎样的。
江俨想要把自己听过的见过的都讲给她听,可他自幼性情寡淡,语句贫乏,大千世界又有太多新奇的东西,市井小吃、酒楼茶馆、民间风俗……那些是他无论怎样费力描画,都没办法讲给她听的。
那时候江俨最怕一件事——怕她所有的灵性都被生生被拘死在这宫墙中,最终活成那些世家小姐眼中的表率。哪怕她喜怒无常、肆意张扬、嬉笑怒骂都是好的,也比这样眉目清淡疏离、内心凉薄透彻、喜怒不形于色要好太多。
于是江俨让红素几人打掩护,费尽周折偷偷地把公主带出宫玩。第一次公主玩得并不尽兴,没被人发现,胆子便打了起来。第二次偷偷出宫去玩,公主却中了暑气,好几天难受得什么都吃不进去。
长乐宫当值的宫人都被挨个叫去问话,很快就露馅了。江俨作为带坏小公主的主谋被打了个半死,万幸有小公主一个劲儿替他说话,江俨才没被赶出宫去,才能继续留在她身边。江俨休息了两天伤还没养好就又回去当值了。
其实他一点都不怕,如果公主还想出宫去玩,他宁愿冒着受罚的风险也会带她出去的。可自那以后公主再不想着出去了,也不主动要江俨讲宫外面的事了,似乎连仅存的好奇心都一点点消失干净,只偶尔从书中看看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所有人都忘了她是这大兴皇朝最尊贵最受宠的姑娘,她应该明媚张扬,应该生气勃勃,无论怎样都是好的;而不应该是因为她超乎年龄的沉稳与博学而成为世家贵女的表率。
他陪了她那么多年……却在陛下为公主选驸马的那年,他主动离开公主到了太子身边,甚至都欠她一句实实在在的交待,欠她一场明明白白的告别。
又一次想起那些旧事,江俨心中涩成一团。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轻轻地展开,上头写的是纳兰容若的一句诗。
——一味相思,准拟相看似旧识。
江俨自小习武,在京城最好的私学中呆了两年也是修的武学与兵法,于诗文上没半分造诣,只能堪堪读懂这句诗的意思。
这是他在书房整书的那日翻到的,见那几张纸上重重复复写了许多遍,虽无法释出内里深意,心中却实在喜欢。本想偷偷扯下一张私藏,可又舍不得弄坏她用心摘录的诗稿,只好自己誊写了下来。
仿了许多遍,总算有了七八分相像。
可这还是不够——公主惯爱蔡文姬的草字,草字飘逸,这个他还能学得几分风骨;可公主又极喜欢卫夫人的真书,江俨实在是学不来。
她的字迹雅致隽秀,江俨学了这许多年,堂堂男儿竟生生练出一派笔锋婉约柔软的女儿闺阁体。
曾经给太子殿下抄录官员名录的时候,这一手字被殿下笑话过好多次。殿下每每都会调侃:“本殿日理万机,可重要的书信还得亲自执笔,都不敢让你代笔,万一手下的人以为本殿下颖悟绝伦,写个字却这般娘气,那可就坏了。”
江俨坦然接受批评,可他从不想改。
那年陛下为公主挑驸马的时候,他离开公主去了太子身边,从那之后的每一天都是煎熬。忙起来有事做的时候,不会有太多空闲去想,这还不算难捱;可思念一起便如滚油煎心,辗转反复不得解,疼得钻心。
江俨从不饮酒,入宫做了侍卫后更是自律,可那时候心中凄惶无法与人说,最颓废的那段时候,实在是捱不过去了。多少人说过的借酒消愁他也曾尝试过,却发现那根本是骗人的。
清醒的时候他还能勉强克制对她的想念,真醉了的时候,每一次呼吸之间回忆都如潮水般汹汹涌来,没顶沉溺自救无法。
无论睁眼闭眼,她的脸都无处不在,隔着远远地,一双清亮又幽晦的眸子疏离透彻,就那样看着他。恨不得这一秒醉死过去,却偏偏心中尚有执念,又在下一秒硬生生醒过来。
那种心情,江俨这辈子再也不想感受一次。
被太子笑话的时候,江俨甚至感受到了由自己心底漫出的细碎的欢欣,是一种一言难尽的卑微而无望的欣喜。那时候,他这一手与公主相仿的字,这一手秀气的女儿闺阁体,是他与公主之间仅存的、最后的联系。
万幸——
——日长似岁,他与她分别五年,万幸还能有重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