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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已经走到了小厨房,红素止住心中杂思。厨房的贺厨娘一见她就笑得满脸褶子,放柔了声音问道:“红素姑娘今儿起的可真早!我这正做着软炸奶酥,你快尝尝!”
红素用筷子夹了一个,入口即化,见里面的羊奶也没半点腥味,反而有些许鲜嫩的梨汁味儿,笑着赞道:“贺厨娘这手艺越来越好了,一会儿上一小碟子,再把红豆卷和玫瑰酥配上一碟子,如此就是了。”
想了想,又补充道:“今日做香芋燕麦粥吧,糖放得少些。”
贺姑姑连声应道:“姑娘你放心就是,待公主起身了,您唤人叫膳就是。”又拿了个食盒,手脚麻利地放了满满一碟软炸奶酥,“红素姑娘您拿回去,让几位姑娘都分着尝尝。”
红素也没拒绝,笑吟吟接过道了谢。往日她来交待早膳的时候,贺厨娘有时也会送她一些吃食,但态度可没这么殷勤。
厨房打下手的小丫头前两日偷偷跟她说,小厨房现在表面上风平浪静,可实际暗流涌动,五位厨娘都卯足了劲儿钻研新菜式呢!
说起这话就要扯远一些。长乐宫有五位厨娘,当初公主下嫁徐家的时候,从长乐宫带去了三位擅长做素食、点心与煲粥的厨娘带去了宫外,又从尚膳监挑了两位大厨,分别擅长荤菜与宴席。
公主不喜荤食,吃的素菜多些。如今回了宫,两位大厨自然被遣回了尚膳监,另三位厨娘回了宫,并上一直留在长乐宫的两位,便要争这厨房掌事姑姑的位置。
在长乐宫留了五年的两位厨娘,怕公主吃惯了另三位的手艺,怕被彻底地冷落下来;而在公主府呆了五年的三位厨娘,却也怕公主早吃腻了她们的手艺。
于是这五位厨娘各有心思,为了争厨房掌事姑姑的位置,天天钻研新菜式,想着法儿的跟公主讨赏,也算是各显神通了。
不过红素觉得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多等一段时间,且等她们多想些新菜式出来,待闹腾得厉害了,再来敲打一通也就是了。
毕竟这人嘛,有谁不想往上爬呢?要是厨房真冒出来什么淡泊名利无欲无求的厨娘,她反倒不敢用了呢!
回去的路上又见到了江侍卫。见他额头无汗,又换了一身黑色常服,知道他已经练完武艺了。红素笑盈盈打了个招呼:“江侍卫早。”
江俨淡淡地点了下头,显得很是冷淡。红素知道江侍卫并不是眼睛长在头顶上那种人,他向来就是这个沉默寡言的性子,看他态度冷淡也不在意,正打算走呢。
谁知江俨抿抿唇,主要开口问道:“公主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诶?居然能碰上江侍卫会主动说话?今日天下红雨了?
红素把脑子里未办的事挨个琢磨了一圈,总算想起一件江侍卫能做的。“这几日事忙,这倒刚想起来一件忘了做的。书房里有些书发了潮,在暖阁里烘了几天,受潮的书籍都干透了。可那日书房里的踮脚凳怎么也找不着,书架的高处又够不着。”
红素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怎么就把这事给忘了,好些书都摞在地上没分类整理呢!”
江俨点点头,转头朝书房走去了。
“江侍卫不用过早膳吗?”红素看着他的背影扬声问。江俨没回头,连丝犹豫也没有,淡然吐出两字“不必”。
红素摇摇头,心道:真是个尽职尽责的好侍卫啊!
——江侍卫此人最大的特点是沉默,第二便是忠心。但凡与公主沾了边的事,从来都是不假思索去做的。公主想要出宫看看,江侍卫就偷偷带公主出宫;公主想要学钟鼓司那些不入流的曲谱,江侍卫就自己去抄……红素曾经想过,就算公主想要摘天上的月亮,江侍卫怕也不会推辞,而是千方百计去做。
从公主九岁搬到长乐宫到公主十七岁大婚,红素与江侍卫共事整整八年,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八年的时间很长,可两人却没说过多少话,每句话还都是与公主有关的。红素对江侍卫少得可怜的了解,还几乎都是从碎嘴的小丫头那里听来的。
以前听好些个小丫头背地里都说江侍卫剑眉星目,气质清俊,光沉默地站在那里都像一根坚韧不拔的竹子,怎么看都跟别人不一样,就连看着江侍卫练武的背影都会羞涩地赞一句宽肩蜂腰。
当时的红素听了这话还觉得好笑:什么坚韧如竹?竹子是什么?不就是一根不通人情的木头吗?还什么宽肩蜂腰?真是一群不害臊的小丫头!
后来到了选驸马的那年,也不知怎地江侍卫就被调去了太子仪卫队,连声招呼都没跟公主打,也算得上是不告而别。后来又听人说调到太子身边好像是江侍卫自己的意思。
公主还消沉了好些时候,直到大婚前夕才恢复了以往的精神。
红素那时候比不得现在沉稳,当时听说江俨不告而别,跟太子毛遂自荐被调去了太子的仪卫队,她还嗤之以鼻忿忿不平,暗骂江俨就是个蝇营狗苟的小人!
后来公主嫁到了徐家,再不提起江侍卫,五年间也从未有过交集,红素都快把这人给忘了。
再后来红素在宫外头见的事多了,想起江侍卫的调动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像江侍卫那样清心寡欲、冷心冷情的人,怎么会是蝇营狗苟之徒呢?
可是江侍卫离开公主身边都五年了,如今怎么又回来了呢?
察觉到自己想远了,红素止住了思绪。这事是承昭太子的命令,公主又没什么意见,她一个婢子瞎操什么心?
整理书籍,算是个苦差事。
前两日小太监们把受潮的书放去暖阁烘书的时候,书都被弄得乱了套,类别书目顺序全无章法,如今只能一本一本地排列。
可江俨一点都不想喊几个识字的小太监来帮忙,他宁愿自己一个人整得久一些,细致一些。但凡其中有泛了薄黄的旧书,江俨就慢慢翻开,一页一页地看。
这一页她写了些字,是她的所思所悟;那一页用浅墨勾住了一句话,特意画了个圈,想必她是不认同那句话的。
再翻一页,边角处画了一只蜻蜓,旁有一只机灵的小猫崽儿歪着脑袋,眼也不错地盯着那只蜻蜓看,伸出爪子似是好奇。简单几道墨线便勾勒得栩栩如生,让人不禁莞尔一笑。想来是她读到这里的时候觉得无趣,就小小走了个神。
江俨从书案上抽出一张纸,舔了墨想把那小小的猫戏蜻蜓图拓下来。可他从来没学过画画,一连画了好几次,纸上只留下一团乌黑的墨线,只勉强有个猫的形状,那蜻蜓画得完全不像个样。
江俨叹口气,把画坏的纸揉成团塞进袖口,继续翻看这本书了。
翻到那本书最后一页,里面竟夹了一朵花,花已干枯褪色,蕊丝细长,夹在书上像一把小扇子——原来是一朵夜合欢,可惜在书页中夹了多年失了颜色,却不知曾经是怎生的娇艳欲滴。
江俨忍不住把书捧高,鼻尖凑近些许。花早已失了香气,鼻端只有经久不散的淡淡墨香。江俨也不气馁,指尖轻轻触了那朵残花一下,小心翼翼合上,换了一本继续翻。
他就席地坐在地上,一本一本看着,眸中染上脉脉暖意。
这些……都是她读过的书。
也许曾经某一日,她在书房里逐字逐句地看,偶尔咬着下唇沉思片刻,认认真真写下批注。
兴许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就窝在一张软榻上,和着蝉鸣看书,困了就用书遮着脸打个小盹。
很多人都说公主雍容大雅婉婉有仪,可他知道,她一个人呆的时候最喜欢图懒,一定是躺在软榻上看书的时候居多。
就像兄长从登州花了大价钱带回来的那两只仙女猫,遇到生人的时候端庄典雅,总是扬着下巴十分骄傲的样子;只有在熟悉的地方独自呆着,才会随了心意,怎么舒服怎么来。
那两只猫儿温顺好静,没养熟之前心防甚重,遇到生人时既不爱娇,也不怕生,只隔着远远的眸光凉凉地观察着,想要摸摸它们就得在手心捧上一把猫食,蹲在地上耐心地等。直到猫儿确定了来人心中蕴有满满的善意,它们才会凑近些和你亲近。
只有主动对它好的人捧着一颗真心送上前,待那猫儿认真地甄别审视过了,那猫儿才会亲近他两分;对它们越好,它们才越爱娇。
那两只猫儿气性还大,若是哪日被主人不小心踩了下尾巴尖,就能好几天不跟你亲近。——被人伤害了就缩回壳子里,这点也跟她一模一样。
江俨心头像被那猫儿软绵绵的肉垫挠了两爪子,心尖一片酥麻暖软,似一汪沉有万千心事的深潭被它轻巧踏碎,化成了一汪香甜暖软粘稠的黄澄澄的糖稀;又像心有阴翳时忽见日光倾洒,心间欢畅无法与人说。
察觉到自己竟然拿一只畜牲与公主相比,江俨重重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连忙止了这大不敬的思绪。
不一会儿,听到书房门外有脚步声远远行来,江俨一怔,心头霎时升起几分期待。可侧耳又细细听了下,视线便转回书上不再理会。
不是她……她的脚步声十分轻巧,每一步的间歇都是一样的,仿佛从水面掠过的燕般步步生莲,婉婉仪态早已刻在了骨子里;而来人脚步略有拖沓,步点子也踩得不是那么准,自然不会是她。
江俨垂了眼,以为不过是个过路人。却听来人停住脚步,“吱呀”一声推开了书房的门。“娘亲,你在不在?”清清脆脆的小孩音。
江俨不由停下手中翻书页的动作。
“娘亲,你在里面吗?”小世子又唤了一声,没听到人回答,关了书房门蹦蹦跳跳地走了。
江俨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连呼吸都屏住了。他不禁有些脸热,明明自己是在做整理书籍的正经事,却偏偏生出一点作贼心虚的怪异感。
江俨无声地笑了一下,笑容微苦。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但凡遇上与她有关的事,自己竟染上了瞻前顾后、小心翼翼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