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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罡唤了个粗使婆子来,将他新卖的那些衣服并晚晴自己的衣服,孩子的衣服和自己的,一并交给了那婆子,婆子抱着衣服去了。晚晴在床沿上坐了道:“你可真会享清福,到了外头连衣服都要别人给你洗。”
伏罡见铎儿在门口顽着,暂时还顾不到屋子里头,将晚晴压倒在床上道:“若你愿意,到了凉州我就雇几个人来伺候你,也叫你享享清福。”
晚晴听他又要诓自己去凉州,忙摆手道:“我才不要去凉州,你送我回伏村就很好。”
伏罡等了几日堆了许多燥火在腹中,压着晚晴轻轻厮磨了问道:“好了不曾?”
晚晴捂了肚子撒谎:“并没有,还要许多日子。”
伏罡伸手下去揉了,果然见她还带着月事条子,暗恨今夜又不能办事,又舍不得就此起身,便有一下没一下在她衣服里揉搓着。他一手支在床上,忽而摸到一张纸,捡起来才扫了一眼,晚晴忽而跳起来道:“快还给我。”
伏罡扬高信纸不叫她抢,压了她双手快快的瞄着。
晚晴又道:“伏罡,求求你,快还给我。”
铎儿在门口听到小爷爷和娘起了嘴仗,也跑过来凑热闹来看。
伏罡已经看完,扬信纸问晚晴:“这是伏青山写的?”
晚晴夺了过来,折起来扔到床角,见铎儿怒目望着伏罡,摇头道:“不关你的事,你就别问了。”
伏罡坐到床沿上,许久才问晚晴:“你果真是一个字都不识?”
晚晴低声道:“数字认得几个。”
伏罡问道:“你可知他写的什么意思?”
晚晴揽铎儿过来抱紧,搁下巴在孩子肩膀上摇头:“我忘了。”
伏罡望着晚晴,见她低眉搭眼依在孩子身上,与铎儿两个皆是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抱了铎儿过来对晚晴说:“若你愿意,到了凉州我就好好教你识字,叫你也能认字读书写字。这样两眼一抹黑的活着有何意思?”
晚晴见伏罡并不生气,咬牙道:“我并不认得那些字儿,可那上面有我的名字,也是这些年我唯一的一点念想。”
伏罡伸手取纸过来掀开,复扫了一眼。纸上写道:
洗衣赋
吾乃秦州第一风流才子,清河县人伏青山,自幼书画双绝,琴棋双通,上通天文下彻地理,实乃世上绝无仅有之贤德人才。今书小小洗衣赋一篇,以慰吾妹晚晴洗衣之辛劳。
琴棋书画,四绝公子伏青山
伏罡甚至可以想象当晚晴弯腰费力搓着衣服时,伏青山摇头晃脑提笔而书的样子,他不过是卖文彩弄笔墨夸赞自己,却还要拿她当个注笔。
她以为伏青山是她命定的夫君,在家苦苦操劳没有任何怨言。而于伏青山来说,她不过是个纸上的妹妹,一句话就能发嫁,在粉饰自己时略作陪饰的,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而已。
晚晴自伏罡手中接了纸过来,见铎儿又跑到门口去顽了,才小声道:“如今既已到了京城,若阿正叔不方便,我自去打问着寻他伏青山即可。”
伏罡道:“我找人送封信给他,叫他到客栈来见你即可。我亦无事,就在此陪你等着。”
他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告诉她真相,亦不敢问她是否还爱着伏青山。若她还爱,这份爱也未免太卑贱太委屈了些。
晚晴这夜熬了一夜,次日一早起来再也熬不住,自己悄悄下楼寻了那粗使婆子要热水来洗澡。她才回屋子,就见伏泰正自己单手提了大桶热水进来,别有深意笑着:“看来是好了。”
晚晴推伏罡出门:“快出去,你既揽了活要替我看着孩子,就莫要叫他醒来找不见人啼哭。”
伏泰正推门出来。晚晴插了门泡在浴缶中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听得外头铎儿唤娘,才穿中衣开门,披头散发抱过铎儿,也压到浴缶中给他舒舒服服洗了个澡。
伏泰正见晚晴仍穿着自己的旧衣,取自己新买的衣服来给她:“试试这些新衣服,总比你村子里带来的好一些。我在这里不便出去,待明日伏青山来过,我给你银子,叫这客栈的婆子陪着,你自己去置几身京城中女子们时兴穿的衣服,将自己也打扮打扮。”
高含嫣向来精于打扮,她昔与伏罡还是夫妻时,曾在自己卧室隔壁打一面顶梁的巨柜,柜中皆置抽屉,每个抽屉中只置一套衣服,叠的整整齐齐摆放好了,当中还有一排十几只衣架子套衣,每早起床先叫丫环们站在高椅上将衣服一套套取出来套上衣架妆饰好,要思忖许久才会因着今日的天气,心情,并外头的风景和所要见的人而搭配一套最称心的衣服。首饰更不必说,满满当当十几匣子也是放在卧室隔壁,每早也要叫丫环们一次摆开,依照衣饰来搭配上许多遍才能心足。
她为了这些事情,常要在卧室流连到中午才能出门,常常连早饭都不肯吃。好在伏罡无父无母,否则连请安站规矩这些事情估计都办不了,只怕都要气死二老。
伏罡当初虽也头疼高含嫣的爱美之心,但如今更怜惜晚晴的懵懂无知。她本是块璞玉,比之高含嫣要美出许多,但自己混然不觉,又一颗心扑在个孩子身上,只掂记着自己伏村那点小山窝里的一点小家当。
同是女子,因着家世与出身环境的不同,其气度与谈吐,胸怀与格局也有着天上地下的差异。他怜惜她,却又无力改变她,此时惟有顺从着她,想要慢慢叫她转圜,好叫她看的更高更远而淡忘如今压着她的,叫她沉重与痛苦的那点小小的利已。
晚晴替铎儿擦着头发,望着自己的孩子眉眼间皆是笑意,摇头道:“不要,我自己的衣服就很好。”
只要伏罡一提起衣服,她就想起马氏叫伏盛陪着扯布料的情形。这点可笑的坚持,为了自己内心一点还未泯灭的良知与羞耻,她宁可不要。就仿佛只要穿了,在河那边长眠的马氏就会笑她:看吧,你到头来还不是与我一样。
她总得坚持点什么,好让她觉得自己跟马氏还有一点点差别。
***
这日早起要去上衙,伏青山收整穿好公服出门上马,水哥牵了缰绳才要走,忽而迎面一个面生的男子扬高手递了封信过来道:“伏郎中,您老家送来的信。”
伏青山伏身接了信过来,那人头也不回,径直走了。伏青山见他也不进中书府,自巷道而去,皱眉问水哥道:“他可是这府中人?”
水哥摇头:“府大家人多,小的也不全认识。”
伏青山启信来看,见上面不过寥寥几字:仙客来客栈,故乡故人,整日恭候。
字不是他熟悉的字体,亦无落笔。伏青山此时本就五心烦躁,见了信更加后不着头脑,拍了马吩咐水哥道:“快些往吏部去,不要叫那侍郎再排喧我。”
多少人一二十年才能熬得个郎中职位,他因着魏中书的缘故,上来就是个郎中。那吏部左侍郎是个又老又酸的老儒,明里暗里不知给了伏青山多少气受。
但好在他在这些方面能忍能耐,况且跳板亦然架起,眼看就能出脱,是以也未将此放在心上。在吏部闲坐了半日,伏青山复又掏了那张纸出来,暗自疑惑道:“故乡故人,究竟会是谁?”
无论是谁,早起天不亮就来送信,又恰是踩着他出门的点子,这就有些诡异。但故乡故人这四个字又叫他挪不开眼睛去。他衣锦而未还乡,也不知故乡的人是如何评价称赞于他,毕竟当年在清河县也是有名的少年英才,大家对他都寄予了颇高的期望,想要知道这些的心思简直要折磨疯了他一样。
横竖仙客来客栈离中书府不远,顺路去一趟也不过片刻间的事。若是有人成心拿他开玩笑,也不过略去走走。若真是故乡有故人前来,能闲谈片刻,知些清河县的风物乡景,也好畅一畅闷了多半年的胸怀。
是而好容易等到散衙,伏青山到吏部侍郎公房报备过一身,出吏部唤了水哥过来,自上马台登了马,挥了手道;“去仙客来客栈。”
仙客来客栈中,虽伏罡说自己不方便出门,但从早起到傍晚一整日伏罡也不在客栈中。晚晴带了铎儿两个百无聊赖,又不知伏青山何时会来,只得仍是困居在客房中支了额头闷等。
眼看到了晚饭时,晚晴正等的焦心,忽而伏罡推了门进来道:“伏青山不刻就要来,晚晴你可想好了要与他说的话没有?”
事到临头,晚晴才着急了起来。她一整天都在思前想后,却还真没有想好见了他该怎么说。关键是她到如今也不知他的态度会是什么样子,会是生气,还是嫌恶,还是会如《铡美案》中的陈世美一样,要派几个人来杀自己,夺孩子。
她起身整了整衣服,问伏罡道:“我该说什么?阿正叔你替我想一想。最好你在我身边站着,替我跟他交涉,可好?”
伏罡见晚晴慌慌乱乱,拉她复又坐到椅子上道:“不过就是老家田地的事情,他如今贵为中书府的上门女婿,自然看不上那点东西,你只要他替你写纸东西能作证明即可。至于我,在隔壁看情形,若他断然不肯,我再出面,可好?”
男子自然最知男子心性,那怕伏青山果真如今已然娶得高妻又休弃了晚晴,但伏罡毕竟是个成年男子,若伏青山看到晚晴与他一处又是彼此熟识的关系,不定心中又要吃起醋来。毕竟晚晴容样生的太娇太媚,是个男子与这样的女子同出同入,谁能相信他们之间一点干系都无?
为能叫他们干散决断,伏罡还是决定先不出面。
晚晴点头道:“好。”
伏罡才出了门,就听楼下伙计高声说:“客官。您要找的人在楼上右手第三间房内,请!”
伏青山先叫水哥在楼下等着,自己提官服袍帘上得楼来,楼梯口站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生的高大威猛相貌堂堂,他眼瞧着有股说不出来的面熟,似在那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便略点头笑了笑,往那第三间客房走去。
晚晴坐立不安,抱了铎儿在怀中,听得外头有人敲门,高声道:“进来。”
伏青山推门而入,内里一个年轻妇人,白肤嫩面苗条身材,穿一件素色长衫,袖肘部的补丁直打到前腕来,下面一条月华白裙,亦缀满补丁,却是干干净净。她怀中抱着一个面色稍黑,相貌稚嫩的可爱孩童。他有片刻的怔忡,忽而眼中一酸,颤声道:“晚晴,竟是你?”
晚晴一眼就认出伏青山来。他穿着公服,面上容色比之四年前上京之时更加俊美了许多,身材清瘦高挑,端得一派文人风流。她心中又是哀怨又是伤心,放铎儿在地上,往前推了两步:“铎儿,那是你爹,过去叫爹。”
伏青山心酸不止,几乎要跪伏在地上,屈膝伸了双手道:“我的儿子,如今也长到这样大了?”
晚晴止不住眼泪涌眶而出,捂了嘴哭出来:“你还认他是你的儿子?”
伏青山抱铎儿在怀中,站起身抹了把眼泪过来将晚晴抱在怀中,哽咽道:“晚晴,是我委屈了你。”
晚晴透过他的肩膀见伏罡站在门外,面上一片阴沉,一把推了伏青山说:“你也不必再说这种话。自你四月间寄了休书来,族长大人相逼,两位哥哥相逼,要将铎儿夺走过继给三哥三嫂,要逼我离家再嫁。我才发送了婆婆,孤身一人带着个铎儿,铎儿是我的命根子,伏村那点小地方是我铎儿的产业,我必不能叫他们夺去,才立意上京要问你讨纸亲笔书信,要你将伏村那点东西都留给我的铎儿。”
伏青山自三月间春闱得了甲榜第三的探花,先是娶得名门贵妻,再以郎中身份进了吏部,一路春风得意直到此时。若不是最近连番叫魏芸磨搓着不肯近身,再一次次奉迎于高含嫣身边,周旋于几个女人之间心力交卒,他也许还没有今日这样多的感慨,也不能感同身受晚晴的委屈。
人言父子连心,铎儿于伏青山来说,一直以来也不过存在于书信中的,一个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却从未亲见过的孩子罢了。但此时他抱了铎儿在怀中,才知自已那两封信寄的有多荒唐。这是他的孩子,相貌可爱性子乖巧,抱在怀中骨肉血亲的爱立刻便涌了出来。
他见晚晴推拒着不肯叫自己碰,复又过去揽住了她:“都是我不好,叫你们母子受苦。你们可是接到我后来写的信才来的?”
因魏芸一再伤他的心,他后来又曾寄信一封回清河县,就是言明叫伏盛不要暂时不要发嫁晚晴。
晚晴点头:“你那不叫信,叫催命书,几欲催死我这条命。”
伏青山深愧难言,见此处客栈豪华,以晚晴的财力只怕住不起,忙自袖囊中掏了些寻常带在身上的银子出来,递给了晚晴道:“此处住宿价高,饭菜也贵,又总归客来人往不是长住之处,你拿这些银子先花销着,明日给你搬个能长久呆的住处。”
晚晴抬头再去看伏罡,他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她回眸四顾,见桌上不知何时备了纸笔,自己一天神思恍惚,也不知伏罡何是备了这东西。她指了桌上纸笔:“我们也不久留,我不过要你一纸东西,言明将伏村产业给予我和铎儿就行了。你快些书了,好回家去。我也不要你的银子,我们上京来的银子是够的。”
伏青山听她一口一句,全是为了伏村那点小院子和几亩薄田,复将银子塞到了晚晴手中道:“你们既来了,就在这里好好住着,我们一家人好容易团聚,怎忍再度分离?”
晚晴见他此时情真意切,全然不是信中所书般的无情,也不知他究竟为何会寄那样的信来,是而退了几步退远:“我遭你休弃,怎好再称一家人。听闻你在京中娶了贵妻又甲榜高中,我这山村里的糟糠之妻,于你也再没什么用处。你快些于我我书了东西,我好仍回我的伏村去。”
伏青山抱了铎儿逼了过来,一手拉了晚晴问道:“你们可吃了饭否?咱们下楼先好好吃上一顿,再谈别的好不好?”
晚晴摇头:“不要,我没心思吃你的饭,你快些替我书东西。”
伏青山放铎儿在地上,铎儿见晚晴不住抹着眼泪,自桌上取了方帕子来掂了脚道:“娘,擦眼泪。”
晚晴蹲下来抱起铎儿,拿那帕子拭了几把眼泪。几个月众人算计,连番昼夜几欲丢了性命,再跟着个伏罡两千多里路上奔赴京城,到如今终于得见这负心人,晚晴再忍不住大哭了起来。伏青山坐立难安,心中有些怀疑,是而问晚晴:“清河县到此两千多里路,你是怎么来的?”
铎儿道:“小爷爷带我们来的。”
既是爷爷,必是个男人才对,而铎儿要叫他小爷爷,又必然这男子不甚老。伏青山皱眉问晚晴:“铎儿说的小爷爷是谁?”
晚晴这才止了哭声:“是隔壁的阿正叔,他顺路带我们来的。”
“阿正叔?”伏青山在脑中搜索了许久才惊道:“伏泰正,他离家多年,怎么又回了故里?如今他在何处?”
晚晴指着门外:“他就住在那一间。”
伏青山出了门,见隔壁屋子紧锁,复又进来:“隔壁客房锁着,并没有人。”
晚晴刚才还见伏罡站在门口,只是他今日整日不在客栈,自己也不知他行踪,遂向伏青山解释道:“或者他有事出去了,也许至晚才回来。”
伏青山仍是拉着晚晴的手哀求:“咱们出去先吃饭,边吃边谈可好?”
晚晴厌极甩开伏青山的手又嫌他啰嗦:“我来这里,不为吃顿饭,你快些替我写了东西,我明早就能启程回伏村。说句难听的,你两个哥哥只怕都盼我死在路上,好叫他们占了我的院子和田地。我这样一个大字不识的妇人,两千里路到此,原也不过为了那点家当,你若还念着我替你发送了二老养大了孩子的苦劳,就快些替我书了东西吧。”
伏青山那期这故人竟会是晚晴。他在桌边坐了,提笔蘸了墨来,定神半晌,却只在宣纸上留了浓而饱满的一滴墨汁,复搁了笔:“晚晴,我是昏了头才写那些昏话。我实则没有想要休弃你的意思,若你愿意,就在京城我的地方住下,咱们仍是好好的一家人,好不好?”
晚晴摇头:“不好。你在京中自有妻子,我住在这里算什么话?难道妻子做不成自降身价给你做外室?”
伏青山也不知那里来的勇气,站起来抱住晚晴说:“我这就回中书府与魏芸言明,叫她知道我在故乡已有妻子。届时我与她合离,咱们再成亲,好不好?”
他能说此话,概因如今他已经站稳了脚跟,眼看一步就能从魏源身边跨到高千正身边去,要想休掉魏芸,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晚晴虽有八分不信,但毕竟伏青山是铎儿的爹,是与她相伴过六年的男人,自幼也未曾骗过她,是而对于他这番话,她也有了七分的相信。虽一把就将个伏青山推开,却也犹犹豫豫说道:“我听闻中书令是个大官,你若休了他的女儿,只怕他不会放过你。”
伏青山如今事才谋了两分,剩下那八分至少要半年才能完成,却也安慰晚晴:“我会与他们细细言明,若中书大人有罚,我受了就是,终归不能再叫你和铎儿受苦。”
晚晴此时才真正为难了起来。她与伏罡一起出门,夫妻间该做的事情都做过了,虽则自己没有想过要嫁伏罡,但也没有想过伏青山还会愿意要她。但若两厢权衡,伏青山才是铎儿的父亲,在他膝下生活才是名正言顺。伏罡毕竟与铎儿差着辈份,待回到伏村,她可以没皮没脸,只怕铎儿要遭人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