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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两条街口,前面一家茶楼,外面的招牌上写着几个繁体字,周墨白认得是“香茗园”三个字,外面看起来颇有古典风格,门口一个伙计在门口招徕生意。
“客官里面请,楼上雅座,今日有新到的明前茶……”
伙计殷勤地邀请周墨白,声音谄媚得像加了二两蜜。
周墨白也真累了,喉咙里渴得直冒烟,伸手摸摸身上的钱袋,顿时腰板挺直了,迈腿就往里面走,直上二楼雅座:“来壶六安瓜片,加两碟苏州点心。”
底楼散座摆放着几张油腻腻的大桌,配上条凳,只卖两文钱一碗的大树茶,要吃东西也只有五文钱的大饼,通常是些节俭的小贩、过路的脚夫来光顾。
二楼雅座是间大厅,用齐腰高的雕花屏风隔成几个独立的空间,摆放清一色水曲柳的桌椅,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与楼下风格相去甚远,接待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乡绅。
时辰尚早,雅座人不多,仅有临窗的一桌,簇拥着十来个闲人,静悄悄的不知道在围观什么。
周墨白带着双关在旁边一桌坐下,立刻有伙计送上热腾腾新泡的六安瓜片,配上两碟精致的苏州点心。周墨白惬意的品了一口香茗,拿起一块点心放到嘴里,闭上眼睛享受咀嚼的快感。
这点心虽然没有后世的精致,但是味道相当不错,而且原料绝对绿色有机。
“好棋……”旁边聚集的闲人中发出轻声的一声轻呼。
下棋?
这个久违的声音让周墨白顿时心血澎湃起来。
周墨白回头过去,这围观的闲人身上穿的都是绸缎,看来家境不错,他立起身来,走到旁边桌去,从人群的夹缝中看到,雅座桌前坐了两位男子,左首一位偏瘦,六十来岁的样子,看起来精神矍铄,右首那位胖墩墩的只有四十来岁,一边摇着扇子一遍拈起一颗棋子放到棋盘上。
周墨白随便瞟了一眼棋盘上的形势,便哑然失笑,棋盘上的黑白对弈棋形,放到后世也就是培训班里六七岁小朋友的业余水平。
“这也叫好棋?”周墨白嘟囔了一句,“太没水平了!”
围着棋盘一圈闲人虽多,但极其安静,周墨白的话一出口,仿佛一根针掉到地上,清晰可闻,众人纷纷回头向他看来,对弈的两位也一起抬眼起来。
本来大家一付倾慕好奇的样子,想看看究竟是哪位世外高人指点棋盘。
待看清原来是周大公子后,迅速变成鄙夷不屑的表情,有几个还“嗤”的笑出声来。
棋盘右首的胖子一脸福相,脸上的肥肉挤得眼睛只剩一条缝了,他微微一笑:“哟,这不是周老爷的公子吗?怎么,你也会下棋?”
这叫什么话,想后世自己怎么也是全国等级分前二十位,周墨白懒得搭话,直接翻了翻白眼
“周公子,这位可是我们永嘉县棋坛的名手黄员外。”棋盘左首的老者倒不介意,为周墨白介绍道。这黄员外乃是永嘉的富户,因家底殷实,屡屡邀请各地名手做客手谈,倒也算是本地一位硬手。
周墨白随便拱手表示了一下礼节,显然这位黄员外胖胖的身材让周墨白联想到后世那位韩国棒子,颇为影响印象。
“久闻永嘉一派中周老太爷棋艺高超,直追当年鲍一中老先生,我们这些后生小辈仰慕之极。”黄员外一脸恭维,但这话一听就挺刺人的,嘴上直夸周老太爷的棋艺,丝毫不提周墨白,显然是对他颇不屑一顾。
“周老爷回乡已久,黄某一直想上门请教一二,拜帖都送了好几次,可老太爷总是左推右推,想来黄某福薄,无缘得老太爷指教,哈哈。”黄员外嘴上说的恭敬,脸上殊无敬意,他眼珠子咕噜咕噜转了转,“当然,主要是老太爷名声太大,不屑与我们对弈一番,周公子一看就是弈林中人,乡野中都说周老爷家学渊源,周公子棋艺想来定是得老太爷真传了,不如由周公子来指教黄某一局如何?
赤裸裸的挑衅!
原来,周源在永嘉县弈坛名声太大,这黄员外多次上门请教,都被周源婉拒,也是积攒了一肚子的气,早听说周墨白风流成性,不爱读书下棋,就喜欢追慕风月、喝酒嫖妓,是个十足的浪荡儿,今日居然还出言贬低自己的棋艺,心里那还忍得住,于是便出言邀斗。
四周看热闹的闲人顿时起哄,周墨白心中感叹,还是鲁迅说得好呀,在中国,向来不乏观众。反正热闹有的看,利益攸关又没他们什么事。
周墨白心底暗自浮起一丝怒意,但脸上不动声色,笑嘻嘻地说道:“黄老爷一番心意,小辈不受岂不是不敬,那就借机向您老讨教几招?”
“太好了!可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后生勇气可嘉,黄某佩服!”黄员外大喜,没听说周墨白与人对弈过,想来是年轻气盛,小小一激便上道了,“不过,我们下棋图的是个高兴,平日可都带点意思的,不知周公子知不知晓这个规矩?”
周墨白拱手向黄员外笑道:“敢问黄老爷是要下赌棋吗?”
“对对对,那是,棋盘上输赢总得带个彩头。”见周墨白一点就上道,黄员外连连点头,益发得意了。
“员外,敢问彩头多大?”
“白银十两。”黄员外正反亮了亮一个巴掌。
四周闲人好事者发出一阵惊叹,明朝嘉靖时期,一两白银够买一亩薄地或者一石粮食,一户贫困农户一年的消费甚至不到一两银子。而且平时黄员外与人对弈通常彩头也就是一两二两而已,这次提到十两,显然是要吃定周墨白。
“少爷,老爷平日最恨沾黄涉赌的,这赌棋他是最瞧不起的……”双关小声提醒周墨白。
“不怕,你不说我不说,老爷怎么会知道。”周墨白穿越后第一次遇到展现棋艺的机会,那肯轻易放过。
“黄老爷,就赌十两银子。”周墨白拍了下桌子,接着眼珠子一转,忽然道,“不过,咱们这里就没有别的附带规矩?”
黄员外一愣,看看左右,抬手问道:“什么附带规矩?”
周墨白微微一笑,围棋对弈是以黑白双方占地多少判定胜负,棋盘纵横十九道,一共三百六十一个点,对弈双方占到半数以上者为胜,古代围棋赌棋双方除了约定赌金外,有时候为了加大赌注,就在赌金之外另行加注。通常的方法一般就是约定的赌金除外,每多输一个子多加若干赌金。
“此局胜负赌金十两银子,此外,每输一子,加注一两银子。”周墨白道,后世他学棋初期,也下过不少赌棋,对其中规矩十分清楚。
不光黄员外,连右首的老者连同周围的闲人都睁大了眼睛。
永嘉县并不大,周墨白的名声却很大,十足一个纨绔子弟,平日只会呼朋唤友、斗狗走马,从未听说过他跟人对弈过。
但现在,周墨白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神采奕奕,丝毫没有平日里油头粉面的样子。
黄员外惊道:“周公子,这棋盘输赢有时数目可达数十子,万一输了,你付得起赌金吗?”
周墨白正色道:“我们周家在江湖间略有薄名,在永嘉县还有若干商铺店面,难道您听说过周家不守信誉的事?”
经商之人,往往注重一个信字,周源在永嘉县名声颇佳。生意要做得如此风生水起,没有信誉是做不到的。
虽然如此,黄员外不禁还是有点心虚,他试探道:“要是令尊不认账怎么办,也许……周公子输的可不是十两二十两的小数目。当然,周公子棋艺高超,这个只是我多虑,但咱们先小人后君子,总是好的。”
“大家在场的均可作证,我周墨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周墨白笑嘻嘻道:“黄老爷,大不了您可以把我扣押下来,要我老头子拿赌金来赎人。”
黄员外略显尴尬:“那怎么可能,我不成绑票的了吗?”
周墨白心中暗喜,面无表情道:“黄员外,口说无凭,你要有顾虑,要不……立个字据?”
对此提醒,黄员外喜出望外:“如此甚好!周公子想得周到。”
旁边闲人连忙从楼下柜台要来文房四宝来,黄员外倒也不含糊,提笔迅速写下赌约,摁上手印。
周墨白拿起来一看,繁体字倒难不住他,只是这黄员外的字如同老道画符一般横七竖八,好在内容倒是一五一十写得十分明白。
周墨白依葫芦画瓢摁好手印,将赌约用棋盒压在桌上。
黄员外张大了嘴,像是一只狐狸遇到了一只天上掉下来的肥鸡,幸福来得太突然,都不知道从哪下口了,简直就是愉快得死去活来。
他满含激动的泪花,激动得搓动双手,说道:“那……那我就不客气了……”
……………………
土黄色的楸木棋盘上,周墨白和黄员外分坐对面,按古时规矩在四角星位摆上四枚座子。
中国古时候下棋之时实行座子制度,白棋先下。
“黄员外,猜先?”周墨白抓起一把黑子。
黄员外摆出两枚白子,猜双。
周墨白摊开手掌细数,黄员外猜中先行,古代先手没有贴目,先手占的便宜可不小,他不禁得意起来。
棋盘上白子先行分投。
黑白交错!此起彼伏!
黄员外下了一手,周墨白随手应了一手,在心里大叫一声“菜鸟”。
黄员外再下一手,周墨白再应,心里又大叫一声“菜鸟”。
几声“菜鸟”叫下来,周墨白更加坦然了,黄员外的棋力在后世最多就业余一二段的水平,周墨白起码能让他九个子。
周墨白叹了口气,这个世界很多时候都是不公平的,让一个古代民间棋手和一个后世穿越的职业棋手下棋,这简直就是拿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枪与职业军人对抗,只是这个道理不能跟黄员外说。
中国古时候,围棋主要还是着眼于攻杀,现代布局理论还远远没有人能够领会。
周墨白钻研过一段时间古谱,自有心得体会。
黑棋并不与白棋正面争斗,轻灵而飘逸地在白棋周围落子,仿佛在编制一张大网,并不直接与白棋交锋,白期的刀光剑影仿佛都挥舞在空气中一样,而且这空气渐渐浓稠起来,白棋的步伐凝滞起来,每一步都很费力。
黑棋起初零散地在各处跳跃,渐渐连成一气,犹如灵动的乌龙,翻腾棋盘之上,将白棋搅得七零八碎,尸横遍野。
黄员外的脸色犹如练了乾坤大挪移一般,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由青转黑,额头上汗水顺着脖子不停滑落下来。
四周的闲人都露出惊讶的表情,永嘉棋风颇盛,大家棋力都不算弱,周墨白所下的围棋,有些根本就看不懂,本来黑白双方绞杀在一起,他偏偏孤零零在远远的边上落一颗子,可过了十几步棋之后,又和刚才对杀的棋呼应起来,才显示出它的妙用。
棋盘的风云变幻自是一目了然,输赢已经是很明显的。
黄员外的脸皮越来越难看,想要推枰中盘认输,但是这种加注赌棋一定要下完,以便计算输多少子。
终于,一炷香时分左右,最后一颗子落在黑白交界处,棋局结束。
周墨白愉快地伸了个懒腰,小半个时辰就把黄员外拿下了,粗略估计一下,这局棋起码赢了黄员外一百子以上,赌金连同加注一共一百多两银子。
原先对弈的老者自告奋勇帮助双方数子,黑方黄员外仅有七十余子的地盘,周墨白共有一百八十多子,赢了一百子以上。
周墨白端起桌上的香茗,漱了漱口,一口吐掉,很享受地闭上眼睛哼了哼:“黄老爷,十两银子赌金,加注的我赢了一百多子,零头就算了,你给个整数,一百两银子就行。”
黄员外的脸上一抽一抽的,抬起头来,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颤颤巍巍递给周墨白,幽怨的眼神像被抛弃的怨妇一般,就好想狠狠给自己几个嘴巴。
明明是待宰的羔羊,怎么一晃眼就变成了扮猪吃老虎。
这个道理,黄员外砸破脑袋怎么也想不通。
“双关,咱们永嘉最贵的酒家是哪儿?一会叫一桌酒席,什么菜甭管,要最贵的,再叫个小娘子来唱首小曲儿,一个不够叫俩……”
这个场景,不得不说,实在……很嚣张!
周墨白接过银票,正要得意地奚落黄员外几句,发现众人眼光中有种别样的东西,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头顶上似乎又扑哧扑哧喷气的声音,好像是愤怒的公牛在喘着粗气。
双关在一边,动作也停止了,脸上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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