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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还不清楚他情况的状态下,就贸然催眠他?”
“可那种情况下,还能怎么办?”谢锦天不耐烦地将手机换了边听,“他已经被‘惊醒’了,如果他因为精神状态不佳陷入混乱,情况只会更糟。”
“那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
樊逸舟这憋了一晚的问题一针见血,令谢锦天一阵烦躁:“你来电话的时候我刚看到他。”
“是吗?”樊逸舟嗤笑一声。
“你觉得纠缠这个问题有意义?”谢锦天努力抑制着怒火,他总是尽量避免在樊逸舟面前流露情绪。
“我不是你的督导,更不是神父。但我希望,你能扪心自问,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樊逸舟话未完,谢锦天已挂断了电话。
他盯着玻璃窗里映出的自己的身影,不禁将目光落在了隐在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指上。他不是火种取栗的傻瓜,不会轻易被樊逸舟所利用,同样也不会因为易杨的眼泪而一时心软。可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有些心烦。为了消除这样的心烦,谢锦天当晚便带着一束玫瑰上门和夏雪道歉,还请岳父岳母一同上金茂吃了顿豪华自助餐。
俯瞰着上海的夜景,岳父岳母心情甚好地对准女婿表示,不能惯着他们女儿,她从小就爱耍小性子。夏雪在一旁微笑着,大度地没有澄清他和谢锦天此次矛盾的起因,毕竟她深爱着谢锦天,不愿追究他不想提及的事,她宁可谢锦天亲自来向她袒露心声,求得她的安抚。
当然,她是等不到的。
谢锦天自己都无法对那一日的失控自圆其说,他只能加倍地对他的未婚妻好,以此证明他还是曾经的谢锦天,并未有所动摇。
樊逸舟替易杨请了三天病假,就在第二天,谢锦天接待了一位特殊的访客。
“师兄,你这是干什么?”
接到门诊电话说有新病人,跑去咨询室一看,却是提着水果礼盒在阴雨天戴了副墨镜的萧牧。
“我那个……下班要带孩子,只能这时间来找你……又怕打扰你工作害你被领导说话。”萧牧有些不好意思地摘了墨镜,“听说这两天易杨不在,所以有些事想问问你。”
这么一说,谢锦天已经猜到了萧牧的来意。
“问什么?”谢锦天给萧牧倒了杯茶。
“就是……易杨负责的那位程先生……”
“程衍?”谢锦天假作不知。
萧牧点了点头,便把话说开了,无非是谢锦天早便知道的那些事。
谢锦天先是装模作样了一番:“可这毕竟是易杨的个案,我也不是很清楚,做我们这行的原则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我也不想让你难办。”萧牧盯着一次性杯子里冒着的热气,“但最近有些情况……”
随后,萧牧便把他和程衍的情况尽数告诉了谢锦天。
萧牧和妻子在一年前离婚后才搬到了如今的公寓,隔壁的程衍是个工作时间相对自由的教学工作室的西点师,有些内向,平日里最大的爱好便是做饭。有次萧牧的儿子萧冉放学没带钥匙,被恰巧回家的程衍撞见,便让他先来家里等萧牧,顺便给做了点吃的,就此,萧冉便黏上了这位擅长料理的叔叔,即使被萧牧说了好多次不要去麻烦人家,还是会在萧牧下班前偷偷去窜门,边做作业边享受美食。
等萧牧发现这一状况以后带着儿子登门道歉,却最终演变成了在程衍家又饱餐一顿的局面。就这样,因为熊孩子而起的缘分始终不温不火地维持着,程衍常常借口做多了,给父子俩送菜送点心,而萧牧也时常会邀请程衍一同参加父子俩的户外活动。
程衍不擅长运动,陪着去了,也多数是在旁边帮忙拍照,可即便如此,也是和乐融融的场面。萧牧和萧冉的生活中,处处都是这位邻居的影子。
可就在相安无事的一年后,萧牧发现自己被跟踪了。萧牧是健身教练,有着灵敏的直觉,他在第一时间内便发现了上下班时背后的异样,可当他观察了几日,绕到那个脖子上挂着相机戴着鸭舌帽的跟踪者身后准备将他一举擒获时,却意外地发现,那背影如此熟悉。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人竟然是程衍,他用平日里给父子俩拍照的微单,行着另一种令人不齿的勾当。
出于种种考虑,萧牧并没有立刻揭穿程衍,而是找了个借口,派萧冉去打探清楚。当萧冉带着满墙都是萧牧照片的平日里总关着门的书房的照片回来时,萧牧再迟钝也明白,程衍是个同性恋,并觊觎着他。
萧牧先是涌上被羞辱的愤怒,但紧随而来的却是泛滥成灾的迷茫和沮丧。他早就将程衍当做了可以交心的朋友,而程衍也早已渗透到了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左右为难之下,他故意让萧冉把易杨的名片落在程衍家里,随后如愿以偿地得知,程衍去找了易杨。
虽然易杨不愿透露程衍的情况,但至少,这是个转机,萧牧渴望能够治好程衍的“病”,还像以前那样,好好相处。
可令萧牧没想到的是,程衍打算搬家了。
眼看着西装革履的中介带着一波又一波的看房者踏破了程衍家的门槛儿,萧牧有些措手不及。他不明白,为什么程衍会这样决定,他确实很难接受同性的感情,但也不愿程衍就此从他的生命中消失。
谢锦天耐着性子听萧牧絮絮叨叨这一大段,终于有机会插话道:“那么师兄,你来找我究竟是想知道什么?”
“我就想知道……他的病,还能不能治好?”
病?
如今的心理学诊断标准,早已将“同性恋”从心理障碍里剔除,尽管如今国内的大环境,依旧对这些少数派不够宽容。
然而,谢锦天并没有澄清这一点,只是道:“这是很难根治的。”
萧牧就像个被医生宣判了晚期的病人家属,一脸死灰的颓然,慢慢爬上他的眼角眉梢。
“这世上并没有两全其美的事,人的适应能力原比你想象得要可怕。”谢锦天义正言辞地安慰道,“更何况,他已经替你做了选择。”
萧牧似乎用了很长时间去消化这寥寥几句,最终苦笑了一下,又沉浸到自己的假设中,“你说,他这样做,是不是怕打扰我?”
“我不是当事人,没法替他回答。”谢锦天忽然就对师兄的难以取舍生出了一阵厌烦,“人都是自私的,没必要道德绑架,你要是能接受他,又怎么会来找我?可如果这是他留下的条件呢?”
萧牧被谢锦天这一番强势的分析戳中了软肋,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许久,才抬头看了眼钟,带着些礼貌性质的肯定结束了这场谈话:“明白了,我会好好考虑的。”
起身,戴上墨镜,萧牧拍了拍谢锦天的肩:“有空来道场吧!最近易杨都来得少了,怪想你们的!”
谢锦天也起身,送萧牧到门口,可就在萧牧拿了伞准备走出去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想让他忘记吗?”
萧牧撑开伞的动作顿住了,回过头来看着谢锦天。
“催眠可以让人暂时忘记一段记忆,或一段感情。”
萧牧盯着谢锦天的双眼看了良久,有一瞬间,谢锦天以为他就要答应了。
可最终,萧牧只是一笑,撑开伞走入绵绵细雨中,站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端:“谢谢你锦天,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我不能那样对他,就算我永远都不能接受。”
回到办公室,谢锦天默默望着外头循环着水流的喷泉,始终在想萧牧最后的那句话。
程衍和易杨,萧牧和他,都有着微妙的相似,尤其是感情中的立场。可同样深陷两难境地的萧牧,却在一瞬间便做出了抉择——他不愿伤害对方来成全自己,和谢锦天恰恰相反。
多么高尚。
谢锦天牵了牵嘴角。
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地在自寻烦恼,直到无法妥协,才会千方百计地寻找借口,撇清自己的罪责,随后带着压抑到潜意识里的被遗忘的愧疚,继续恬不知耻地活下去。
他倒要看看,萧牧与程衍会有怎样的结局。
易杨走到徐汇区的小洋房下面,按了门铃,却半晌没有人应答。
他没有事先联系过余老师,或者说是故意将决定交给天意。因为不知为何,他有些害怕知道答案。
昨天,昏睡了一天一夜的易杨醒来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都是谢锦天的脸,还有记不分明细节的对抗与失控。如今的他,不只是精神萎靡的问题,他发现他越来越分不清梦与记忆的边界,可每当他向樊逸舟、向谢锦天旁敲侧击的求证,都会发现,那似乎是他自己的问题。
近来,更令他不解的是,一种找不到缘由的悲伤,几乎压垮了他,就像抑郁症的病状。这样无法自控的局面,令易杨有些不知所措,他怕有一天,当他真的病发时,却已失去了自查的意识与求救的意愿。
然而很不凑巧的是,他大学时代的导师,他如今的秘密心理督导余潜并不在家。
易杨往回走的路上,见着路人都缩着脖子快步地行走,而秋风却不依不饶地卷着落叶追赶,他这才觉得冷,一阵一阵地凉到心底。
或许,他该来一场一个人的旅行,暂且远离这个即将跌入冰点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