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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野竹林,前方便是那座石桥了。
石桥下,散布着一片杂乱的民居。这片屋舍是镇上普渡寺的寺产,出租的价格极其低廉。不过锦哥依旧还是租不起,她只能在依附于普渡寺之下的莲花庵里,租下一间房舍来安置她的母亲和弟弟妹妹。
因着这里租金低廉,故而环境十分杂乱。朱成福将骡车停在莲花庵那掉了漆的大门前,皱眉看看不远处正在吵架的两户人家,对锦哥道:“你们应该搬回镇上去住。”
一开始,锦哥一家确实是住在镇上的。可是,只用了短短两年的时间,不懂经济的郑氏就挥霍掉了锦哥和妹妹玉哥千辛万苦才抢救下的那点家产。如果不是玉哥发现情况不对,及时从郑氏手里收回经济大权,只怕她们连这样的房舍都租住不起。
而郑氏,大概是觉得无颜面对子女,从此之后就“一病不起”,再也没有下过床。
锦哥摇摇头,简洁地说了声“这里很好”,就跳下马车,转身抱下无忧。
仿佛是要揭穿她的谎言一般,那吵着架的两户人家转眼间就升级为格斗,战火烧出他们各自的小院,两家人开始在巷道里厮杀起来。
无忧猛地抓住锦哥的衣摆,那匹骡子也不安地跺了跺脚。朱成福拉紧缰绳,扭头对锦哥皱眉道:“你也太倔了,就算你们住在我们那里,谁还会收你们租金不成?!你们可是宋大……”
“三哥!”
锦哥蓦然抬头,那倔强的眼神顿时让朱成福住了嘴。
“你们不欠我们什么,我们也不想欠你们的。何况,”锦哥压低声音,“何况你们做的是那种买卖,我还有家人要照顾。”
看着少年那纤瘦的背影消失在莲花庵后,朱成福无奈地叹了口气,驾着骡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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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庵后的那条小巷,名为后巷。巷子的一侧是普渡寺的寺产,另一侧则是莲花庵的庵产。只有位于巷子底部那个比周围院落都显平整的小院,是这一带少有的私人私宅。
锦哥拉着无忧的手走进后巷,一抬头,就看到小吴秀才正背着手在那院子里摇头晃脑地背着书。虽说是在背书,两只眼却是一直不安份地瞅着锦哥家的大门。
锦哥脸色一冷,拉着无忧走过去堵住小吴秀才的视线,扭头以冰冷的眼神瞪着他。
小吴秀才一惊,忙不自在地背转身去。
锦哥冷哼一声,这才伸手在自家门上敲了敲。
稀疏的门缝里闪过一道人影。玉哥从门缝间往外瞅了瞅,见门前站着个瘦削的少年,这才拉开门。
“哥哥回来了。”她冲锦哥扬起一张甜美的笑脸,如秋波般灵动的眼眸却似无意般飞向那小吴秀才。
锦哥一扭头,果然看到那小吴秀才站在那里一脸蠢相望着这边。她不由又是一声冷哼,伸手一推玉哥,转身“咣当”一下关上门,阻断小吴秀才那痴缠的目光。
见大门已经关上,玉哥立刻收了笑,瞪着锦哥怒道:“干嘛推我?!”
“你自己知道。”锦哥冷冷应着,拉着无忧走过只有两步宽的小院,进了屋。
屋子里,几乎只比那巴掌大的小院大了一点点,却被一道布帘给仔细分隔成内外两间。外间,靠门放着一套未上漆的木桌椅,布帘下则放置着一张床。从拉起一半的布帘间,可以看到帘内一横一竖还放置着另外两张床。
锦哥抬眼看看那道布帘,松开无忧的手,将包裹往桌上一扔,伸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紧跟着她进屋的玉哥不禁咬咬唇,也望了那布帘一眼,以委屈地腔调责怪道:“你在外面疯吃疯玩一夜不归我都没说你什么,你倒好,一回来就冲我发上脾气了。”
锦哥抬眼又看看那道布帘,扭头望着玉哥冷冷一眯眼。玉哥则挑衅地冲她一扬眉。
果然,帘内传来郑氏有气无力的声音:“锦哥,不许欺负你妹妹。”
玉哥冲锦哥得意地一歪头,嘴里却委屈地回应着郑氏:“娘,您别怪姐姐,她在外面也很辛苦的。”说着,扬着眉冲锦哥伸出手。
锦哥避开她的手,低头拉过无忧,一边脱着他身上的花衣裳一边问:“这衣裳是怎么回事?”
玉哥见她不理自己,也学着她的样子不理会她的问题,只对着帘内的郑氏道:“娘,家里没米了,您的药也快断了。”
锦哥手中一顿,这才垂着眼,沉声道:“高家出了点事,没能拿到钱。”
玉哥一怔。
看看无忧担忧的眼神,锦哥轻轻抚过他的脸颊,又道:“没关系,那个新段子我已经练得差不多了,明天定能多得些银子。”顿了顿,又道:“实在不行,娘的药且先缓缓吧,反正她又不是真的有病。”
顿时,帘内响起一阵哭声:“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哟,竟生了这么个女儿,要不是她贪生怕死,我们一家早就团聚了……”
玉哥忙瞪了锦哥一眼,转身跑进帘内去安抚郑氏。
锦哥则是一阵面无表情。这些年,她有许多地方都变了,可唯独不会说话这一点,却是一点儿都没变。
许是听多了郑氏的哭声,一家人早已不再把这当一回事。锦哥忽略过帘内的抽泣,隔着帘子问玉哥:“家里还有多少钱?”
帘内,玉哥一阵沉默。
锦哥的眼不由一眯。她知道,自己定是又上了玉哥的当,便沉着声再次问道:“还有多少?!”
玉哥又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交完房租,大概可以用到月底。”她忽然又扬声道:“家里真的没米了,你又不许我出门!”
当年,她们刚刚逃出京城时,玉哥那出众的相貌几次三番为她们招来祸事,自那以后,锦哥就再也不许她出去抛头露面,自己也从此换了男装。
锦哥深吸一口气,决定不跟玉哥生这个闲气,再次问道:“无忧的衣裳又是怎么回事?”
玉哥一边心不在焉地抚着郑氏的背,一边答道:“还不是那些孩子,又欺负无忧了。”
锦哥扭头看向无忧,无忧忙划拉着双手表示自己很强壮,却不想他的肚子在这时发出一阵“咕咕”声,他不由低下头去。
锦哥微微一叹,转身从床下拉出米桶。
只听玉哥又道:“无忧那件衣裳还是当年你的衣裳改的,布料早就洗薄了,眼下已经破得没法补了。这件衣裳是大魏哥给的,说是胖妞穿不下,放着也是浪费。我原本打算让你拿去旧衣铺换件男孩的衣裳给无忧穿,偏偏你又不回来。”
低头看看米桶里仅剩的一把米,又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想到粮油店此时肯定已经关门了,锦哥只得叹了口气,问:“胖妞娘知道大魏哥把胖妞的衣裳给了你吗?”
“哼,”玉哥冷哼一声,“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反正撕坏无忧衣裳的人里也有胖妞一个。”
看着的那把米,锦哥摸着耳朵咕哝道:“真麻烦。”
“不许把衣裳还回去!”玉哥掀着帘子出来,瞪着锦哥道:“他们撕了无忧的衣裳,本来就该他们赔的!”
凑合着那碗仅剩的米,锦哥熬了一锅粥。她替自己盛了一碗稀稀的粥,将剩下的全都端进屋去,然后掩上门出来,一个人独自坐在檐下搭出的土灶旁,默默喝着粥。
屋里,见锦哥掩了门,玉哥这才将布帘拉到一边,用木托盘盛了粥和咸菜给床上的郑氏送去。
望着那碗清粥小菜,郑氏又开始例行地垂泪:“我怎么这么命苦?怎么摊上这样一个女儿?!如果不是她贪生怕死,我们这会儿早就跟你爹团聚了……”
屋外,锦哥依旧面无表情地喝着粥。这些年,每当一不如意,郑氏就会把她的“贪生怕死”拿出来念叨一回。甚至发展到最后,她只要一看到锦哥就会想起她的“贪生怕死”,然后又是一番让大家不得安宁的哀怨哭泣。终于有一天,她的哭诉惹毛了锦哥,两人大吵一架,郑氏哭骂着说再也不想见到她,于是气头上的锦哥干脆在屋内挂上一块布帘,让郑氏彻底如愿。
这布帘一挂就是多年。从那以后,不管郑氏怎么变相求和,锦哥就是不肯就范,只要能不出现在郑氏面前,她就坚决不肯出现。
只是,那块布帘解放的也仅仅只是她的眼睛,她的耳朵还是不得不被迫接受郑氏那无止休的穿脑魔音的折磨。
不过,想到周围邻居都以为他们家只有玉哥这一个女儿,锦哥不禁微微一笑。向来喜欢装贤淑的玉哥,若是知道在别人听来,母亲口中那个“贪生怕死的女儿”指的是她,不知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正笑着,屋门忽然开了,无忧端着碗走出来,默默坐到她的身边,抬头望着她。
锦哥转身,将碗里剩下的粥全都倒进他的碗里,然后站起身来。
见她去开院门,无忧忙一把拉住她的手。
锦哥冲着他笑笑,又拍拍他的头,道:“我吃饱了。”说着,到底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幽暗的小巷里浮着一股夏日所特有的难闻馊腐味道。虽然已经在这陋巷里住了四五年了,锦哥仍然不习惯这种气味,不禁皱了皱眉。
也许,即便是为了无忧,她也该留在寨子里。
只是……
忽然,无忧被人像只小鸡般拎在空中的回忆一闪而过。锦哥不由打了个寒战,扭头看着黑暗的巷道叹了口气。
“求死比求生容易。”
刚听到这句话时,锦哥还以为这只是那位皇室宗亲在说风凉话。如今,历经世事,她才知道,这竟是一句至理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