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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的一场风雨,几乎将外祖家花厅外那株银杏树的叶子全都打落下来。望着那像求救般伸向天空的光秃树枝,锦哥不禁一阵愁肠百结,胸中更是郁闷难消。
牢里的父亲,重病的太太,还有被外祖母扣住不肯放回家的母亲,自打入秋以来,她就没遇到过一件顺心的事。
那一日,从诏狱回来后,虽然她和老管家都闭口不谈父亲的死志,可太太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从那以后,太太就像是断了生机一样,一日比一日病重。三天前,当锦哥的外祖母派人来接她母亲和她们姊妹时,太太忽然态度大变,抱住弟弟无忧不放,说什么也不肯让他跟着母亲回娘家。最后还是锦哥做主,答应和无忧一起留下陪着太太,太太这才勉强同意放妹妹玉哥儿陪着母亲去外祖家。
而让锦哥没想到的是,母亲这一去,竟然真的就没再回来。太太派了几回人去接,都被外祖母给挡了回来。
想到父亲说的“大归”,终于弄明白这个词的含义的锦哥不禁一阵坐卧难安。为了所谓的“节义”,她的父亲已经抛弃了她们一家人,难道母亲也要……
忽然,花厅门外传来一阵喧嚣,随着一大群仆妇的突然涌入,她的大舅母一边和二舅母说笑着,一边走了进来。
锦哥收起愁容,起身恭恭敬敬地冲那二人行了一礼,叫了声“大舅母、二舅母”。
大舅母余氏从眼角瞥瞥她,扭头对二舅母刘氏道:“你说,怎么竟有这样的人?!用不着人的时候完全六亲不认,用得着人的时候又是这么一副嘴脸,看着没得讨人嫌!”
这是在说父亲弹劾大舅舅导致他丢官的事。明知道大舅母是在指桑骂槐,锦哥也只能咬牙默默忍受。
见她低头不语,大舅母冷笑一声,又道:“怎么,平时的伶牙俐齿都哪儿去了?这会儿用得着我们家了,倒一个个装起乖顺来!”
二舅母听她说得狠了,赶紧站出来阻拦道:“大嫂,她一个小孩子家懂什么……”
“她是不懂,可她家有人懂啊!”大舅母挥手打断二舅母,“不然也不会把媳妇孙女留在咱家里不闻不问了!她们打什么主意,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不就是想要逼着咱们家替他们家出头嘛!老太太心疼姑奶奶也是有的,可也要看看那人犯的是什么事,得罪的是什么人!”
二舅母看看锦哥,为难地道:“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咱家的姑爷……”
“嘁,姑爷!你拿他当亲戚,他可拿你当亲戚了?我们家那位,只不过是在公事上出了点小差错,按理罚个俸的事,却是硬被他整得丢官去职,那时候他怎么不说这‘亲戚’二字!”
锦哥木然低着头。自从父亲入狱后,这些怪话她已经听得太多太多了,多到她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生气。
见大舅母还要说什么,二舅母赶紧上前一步,对锦哥温言笑道:“锦哥是来看外祖母的吧?正好,你外祖母在你母亲屋里呢,你直接过去吧。”说着,冲自己的贴身丫环使了个眼色,吩咐送锦哥过去。
锦哥被丫环领着急急走开,大舅母仍觉得不解气,冲着二舅母抱怨道:“你这是做什么?我还说不得她了?!”
直到看着锦哥走远,二舅母这才回过头来,对着大舅母摇头笑道:“你这炮仗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这会儿母亲正跟小姑在说话,这些话也该让锦哥儿听一听才是。你说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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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哥心不在焉地跟着丫环往后宅去,直到绕过外祖母所住的正院,她这才回过神来,问那带路的丫环:“我母亲没有住在外祖母那里吗?”
丫环笑道:“老太太命人收拾了姑奶奶出嫁前住的屋子,这会儿姑奶奶和二姑娘都住在那里呢。”
听了这话,锦哥的眉不由皱得更紧。外祖母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留母亲长住?!
跟着丫环绕过正屋,又进了一道垂花门,锦哥一抬头,就只见她母亲身边的丫环婆子们正和外祖母屋里侍候的人站在一处,众人全都垂手静立在廊下。
虽然廊下全是人,可院子里却一片静寂,锦哥无来由地感到一阵不安。
见她进来,外祖母跟前第一得用的马嬷嬷赶紧快步走过来,低声笑道:“是大姑娘来了。这会儿老太太正跟姑奶奶在屋里说话呢,二姑娘倒是在旁边的屋子里,大姑娘要不要先……”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瞥见那个领路的大丫环递来的眼色,马嬷嬷当即改口道:“要不,姑娘悄悄进去看看?”说着,也不叫人,亲自替锦哥打起门帘,放她进屋。
锦哥疑惑地看了马嬷嬷一眼,也没多想,就抬腿进了屋。
她的奶娘本想跟上,却被马嬷嬷伸手拦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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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帐幔低垂,一片寂静。
在这片寂静中,母亲低低的抽噎声显得格外刺耳。锦哥心中一颤,正要抬手去掀帘幔,就听她的外祖母叹道:“这和离的名声虽不好听,也总好过一辈子背着个犯官家眷的罪名。”
她的手不由就是一顿。
和离?!
和“大归”一样,这也是锦哥刚刚知道其含义的一个新词。
母亲要跟父亲和离?!
果然,连母亲也要抛弃她们了吗?!
这么想着,锦哥只觉得手脚一阵发软,竟连掀开帘幔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听外祖母又道:“当初你爹要把你说给他时,我就千不肯万不肯,可你爹看中了他的状元之名,非要结这门亲不可,结果到头来却害苦了你。你说说,自打你嫁给他,可有过一天安稳的日子?天天不是得罪这个就是得罪那个,还动不动就被罚俸记过,你说你跟着他,哪一天不是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他若真是个会心疼人的倒也罢了,可他又什么时候把你们母子放在心上过!”
“娘,别说了。”宋郑氏哭道。
“都到这时候了,这些话还有什么说不得的?!我知道你们家的规矩,朝堂上的事家里妇孺不许过问。可是,此事非同小可,好歹我也要让你明白其中的厉害才是。你以为护国公那件事真的就没人知道?只因他势大,背后又有太后撑腰,如今就连圣上都要对他退避三舍,满朝的文武这才三缄其口。可偏偏只有你们家那个书呆子不自量力,还自以为是做了什么诤臣,却也不想想,太后刚刚还政于圣上,圣上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为了这么件小事去忤逆太后?!昨儿朝堂上甚至有人提出要满门抄斩……满门抄斩啊!要是真到了那一步,”说到这,外祖母的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要真到了那一步,难道你真忍心叫我一个白发人送你这黑发人吗?你可是我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啊!”
“娘……”
望着帐幔内哭成一团的母亲和外祖母,锦哥再也站立不住,她伸手抓住身旁的椅子,摸着扶手缓缓坐下,胸中一直压抑着的愤懑如开了锅般翻腾而起。
原来如此。自父亲出事后,她就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一件证据确凿的罪案,最后却被三司以从来没有过的迅速判定为诬告;为什么往常总是党争不断的朝堂上,众大人们竟然会一致对父亲的遭遇闭口不言;而就算父亲真是弹劾错了人,那也是他御史的职责所在,按照本朝律法也不至于会引来杀身之祸……却原来,大家都是明眼人,就只有父亲一个是瞎眼的!
这一回,父亲果真是没救了。
闭上眼,锦哥只觉得胸口有一团火在燃烧,又似有一个重物沉沉地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与此同时,又有一股热流正在迅速上升,直冲得她眉心抽痛,两眼酸涩,喉咙发紧。她蓦地瞪圆双眼,屏住呼吸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攥住椅子扶手,逼迫自己硬生生压抑下那股流泪的冲动。
不哭。即便是父亲真的只有死路一条,至少她可以做到不哭!
不为他那个笨蛋哭!
帘幔内,外祖母又道:“所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如果那个宋文省真是个知礼的,这时候就该先行给你一封放妻书。你才二十八,难道竟要叫你用下半辈子替他陪葬不成?!不说别的,锦哥儿他们三个可都是你亲生的,单是为了那三个孩子,你也要早拿主意才是。”
“可是,”母亲抽噎道,“太太定然不会同意我带走孩子们。”
“你放心,只要你拿定了主意,这些事由我出面,我定叫你婆婆……”
锦哥忽地站起,掀开帘幔就冲了进去。
屋里,话说到一半的外祖母见锦哥冲进来,不由吃了一惊。伏在外祖母膝上哭泣着的母亲也是一阵慌乱,忙起身拭着泪道:“锦哥儿怎么来了?是什么时候来的?”
锦哥没有看向母亲,而是紧绷着一张小脸对外祖母道:“父亲说,如果他有个万一,就让母亲大归。”
母亲一愣,脸上闪过一丝羞愧,不由捂着脸痛哭起来。
看着痛哭的女儿,外祖母吴氏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恨声骂道:“好你个宋文省!我女儿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竟要被你休弃?!去,你去告诉你父亲,休说什么大归不大归的,我们要和离!”
锦哥扭头望向母亲,“娘,您也想和离吗?”
此时郑氏早已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只低着头捂着脸抽泣不止。
压抑下满腹的苦涩,锦哥道:“那就和离吧。外祖母讲的对,‘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郑氏的肩头一僵,哭声顿时一噎。
只听锦哥又道:“父亲做那些事的时候又何尝想到过我们,既然如此,母亲就算只顾着自己也没什么不对……”
“啪!”
郑氏猛地回身,扬手就给了锦哥一记耳光。
锦哥被这突如其来的耳光打得一下子偏过头去。
而郑氏自己也被这一巴掌给吓着了。看着锦哥脸上的掌印,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忽地,她又转过身去扑到榻上痛哭起来。
外祖母心疼不已,一边抚着郑氏的背一边指着锦哥骂道:“孽障、孽障!你以为你母亲愿意走这一步吗?还不都是为了你们!”
望着哭成一团的母亲,锦哥抬手抚了抚脸颊。不知怎的,她想到的不是父亲打她的那记耳光,而是他替她拭泪时,手掌捧住她脸颊时的温柔。
锦哥的心中蓦然一痛。她深吸一口气,抬头对母亲说道:“娘,您误会了,我不是要阻止您和离,我是真的赞同。”
郑氏和吴氏不由全都是一愣。
抚着脸颊,锦哥苦笑:“父亲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说他这一辈子,只能选择对……”她的声音忽地一抖,只得停下来握紧拳头屏住呼吸。
直到喉头梗着的硬块松动,她这才接着又道:“娘,他说他只能选择对不起家人。父亲可以选择对不起我们,我跟玉哥还有无忧却别无选择。可是娘您不一样,父亲已经同意您大归了,和离也只不过是再进一步而已。为了您自己,为了外祖父和外祖母,您,”她又屏了屏气,“您就和离吧。至于弟弟妹妹,我会照顾好他们的,您不必担心。”
郑氏原就是个柔弱无主见的,这几日面对母亲的哭泣劝说,她本已有所松动,如今忽然听到女儿小小的年纪竟不顾礼教大义如此替自己着想,不禁又悔又愧。她扑过去抱住锦哥,抚着她的脸颊大哭道:“锦哥,都是娘不好,是娘对不起你,娘不和离了,娘就守着你们,是死是活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
见好不容易就要说通的女儿忽然又变了卦,外祖母吴氏不禁一阵气苦,握着胸口哭道:“我的天啊,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养儿养女竟全都是养了一场债!”又指着锦哥骂道:“你以为我是要拆散你们一家人吗?要不是那个宋文省不省事,又岂会叫我们两家都不得安生!”又指着郑氏,“你不和离,万一他们迁怒到你的父亲和兄长,又该如何是好?!难道叫我们家也替那个‘宋瘟神’陪葬不成?!”
“母亲……”
见吴氏大哭,郑氏不由又慌了神。她看看锦哥,又看看吴氏,一时陷入两难的境地。痛苦挣扎中,她只得再次扑回塌上痛哭起来。
望着母亲,锦哥不禁闭了闭眼。父亲说的没错,这样的母亲是无法依靠的,这个家也只能靠她了。
她转身掀开帘幔打算出去,一抬头,却只见她那九岁的妹妹玉哥儿正站在门口,满脸愤恨地瞪着她。
锦哥意外地一扬眉,“你都听到了?”
玉哥恨恨地瞪着她,猛地冲过来推了她一个趔趄,便扑进外祖母的怀里,跟着母亲一起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