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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荣灏睡在了阿妩住处,翌日近巳时才醒。起身时,阿妩正歪躺小榻上,身上盖着五色菱纹羊毛织毯,一手把着袖炉,一手持书卷。她并未梳妆,黑白相杂的发随意散下,发尾落在织毯上,盘了个半圆。荣灏犹如惊梦,不自觉地摸摸手边,半侧没有别人睡过痕迹。
痛到极致便是麻木。荣灏拾了鞋,直起身子拉来架上的长袍。阿妩流转顾盼,竟破天荒地起身,端来刚沏的茶递于他漱口,伺候他穿衣洗漱。
这就犹如虚幻,荣灏都记不起这番温柔是何时的事,他盯着胸前的手,纤纤十指如莲花,优雅且灵巧地系上衣结。她的头发似乎变黑了,低头时,他看不到成片的白。
荣灏清楚,问她,她十有□□不答,他不想讨个没趣,静待她拾掇好,伸了手好擒个香吻。不出所料,阿妩扭身躲开了,不冷不热的。她钻回织毯里,胳膊底下夹上袖炉,悠闲看书。荣灏跟过来,坐在榻边,过了片刻,他便问她:
“过几日出征,你怎么打算?”
阿妩眸子里终于有了丝波动,随后轻声回道:“我自然也要去的。”
这次,荣灏没说“不许”,他思忖半晌,最后竟是妥协。
“想去就去吧。我会让人护你。”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阿妩就像手里的沙,捏得越紧溜得也越快,搁在手心里还生疼。阿妩听他这般说,还以明媚浅笑,蠕了两片红唇,轻轻地道了声谢。
荣灏走时,把院中几个盯梢也撤了。此番态度不同往日,自是让人舒心很多。他走之后,阿妩就叫来玉暄,同他商议此次出征之事。听完她所述,玉暄显得为难。
“姐姐,那条道被称为黄泉路是有道理的。伏龙山太高,上了山一般人大多觉得不适,若此时再遭到伏击,自是凶多吉少。你跟着去,万一有三长两短,我该如何是好?”
阿妩听后轻笑起来,伸手摸摸他头心,低声道:“你以为我是白白浪费了这十年光景吗?别太担心,我自有办法应付。”
她似乎胸有成竹,而玉暄嗅到了一丝焦虑。她应该知道此次随行的人是潘逸,想必也是在为他担忧。
这些日子平洲城剑拔弩张,到处是马蹄铁甲之声。临行前一日,柯林率达喀最后一批援军抵达平洲。他一下马就大声嚷嚷,说:“我的兄弟在哪儿?还不让他快来接我。”
玉暄早就在城门处候着,话音未落,他便现身于他面前,两人相见甚欢,抱作一团,嘻嘻哈哈地打闹了一阵。
如今柯林已是部族可汗,穿着价值不菲的皮毛,头戴绿松玛瑙镶嵌的狼毛冠,与十年前的模样大相径庭,不过他说话依旧是直肠子,也不顾及他人眼色。
“哟,荣君眼睛好了?怎么看起来还是有点瞎呀,这没治透吧?”
柯林与荣灏见面第一句话,就差点让荣灏没吸上气。孟青听了一阵脸白一阵脸青,正欲开口,柯林突然熟络地搭上荣灏肩头,哈哈大笑道:“我在说笑呢。”
荣灏还是不太喜欢柯林,更不喜欢他的直肠子,若不是玉暄提及伏龙山要地,他才不愿意出面商议。
商谈过后,柯林大言不惭地和玉暄说:“走,带我去见你姐,等这仗打完我就能做你姐夫了。”
也不知这是不是玩笑话,无意中荣灏恰巧听见,他故意放缓脚步,听玉暄怎么回话。玉暄只道:“别瞎想了,我姐不会喜欢你,你老婆太多。”
话落,便是一阵爽朗大笑。
那她喜欢谁?荣灏闻后凝神思忖,答案显而易见,可他不愿再往下挖去。
今夜注定无眠,夕阳西下,酒馆红火得很,举目皆是铁甲,没了空位,他们干脆席地而坐,大口嚼肉、大口喝酒,谁都不知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畅饮。
众人之中没有潘逸,小鱼冒大风险去找他时,他正在小宅内。她打了副平安如意结,想亲手系到他身上。推门进去,听到里面有声,再往里走就见窗下两个人影。
“那里冷,我替你缝了一件内甲,羊毛的,可暖和呢。皮靴我也替你补了补,你老是穿坏,我就再帮你备了一双。”
温柔浅语来自女子的口,听来就像他内人,处处都替他考虑到了。
西边一丝余辉正好落在窗旁,小鱼看清了那女子的模样,她长得文静清秀,头发用蓝花布裹着,身上粗麻布棉干净朴素。她边说边笑,转身时悄悄地拭起泪。
小鱼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定是一不小心跑到别人家檐下,看到这场鸳鸯离别。她转身离去,却听到了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
“就放在那儿吧,我自己理。”
小鱼似被人提筋,怔怔地愣在原地,她不敢回眸,可身子却不听使唤地转了过去。她看到窗边人影一闪而过,没多久那女子端着汤碗又过来了,碗冒着腾腾热气。小鱼细嗅,闻到了一股饭菜清香。
“我沽了酒,你可喝些?”
“好。”
……
话音刚落,那妇人走到窗边,似乎是要关窗。她看到站在院子里的鱼儿,不由小惊了把。
“找谁?”
听到她问,小鱼魂魄归位,随后装作无意,说:“王大婶可是这家?看她门开着我便进来了。”
“你走错门了,这里没姓王的。”
“哦,那打扰娘子了。”话落,小鱼转身离去,墨色斗篷掩住了她的模样,昏暗之中,更是虚糊不清。
百花巷内华灯初上,艳红的灯笼映亮了这片糜烂之处。有些女子立在门处,泪容憔悴不已,张望巷口像是等谁归。偶尔见些小卒进来,同其中几人说话,她们有的哭有的怒,到了话尾都是同一句:“你定要活着回来。”
是人都有情谊,也不知是见了这等场面,还是先前那个身影,巷子未走完一半,小鱼连提脚的力气也没了。
她曾想若潘逸有了别人,她自然不会难过,毕竟分别数十载,男人怎熬得住寂寞?可是真见到此情此景,她才明白是自己想得太好,他早已融到她的血骨里,哪怕有一丝的不适,她都痛不欲生,就仿佛被人扒皮抽骨,在血淋淋的心洞上撒了盐。
痛,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理由去责怪。小鱼晃悠悠地想逃离这里,她尽量不让自己去想,十年之前,他们住在那青瓦之下,是何等舒适安逸。她也曾为他缝衣做饭,点上烛灯等他归来。可如今有人占了她的位子,她做的饭菜定比她的可口,她缝的衣裳鞋履定比她的结实,或许他更喜欢那个女子。
想此,小鱼失了力气,一下子跌倒在地,两手磕在石子上磨破了皮。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急切得像是在追,她费力地回过头,正看到他跑了过来。小鱼咬紧牙撑起身,还来不及拍去脏灰,潘逸就一把拉住她,把她往自己怀里揣。
“摔疼了没?”他切声问道,话落,又忙不迭地弯腰掸去沾在斗篷上的沙土。
小鱼眼角挂着泪,一声不吭,待潘逸替她拾掇她,她脱了他的手,转身就走。
潘逸自然明白她为何这般,不容分说地拖她回去。小鱼不肯,百般挣脱,惹得潘逸急了,他干脆把她扛到肩上带了回去。
那妇人还在,见潘逸回来就站在窗边望着。潘逸把小鱼放下了,然后掏出巾帕拭去她掌上的血,神色漠然的鱼儿突然出声,喃喃低语:“连你都不要我了。”
潘逸慌了神,顿时手足无措,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用力地揽她入怀,一个劲地说:“你误会了。”
那妇人见此颇为尴尬,转身躲回房里。不一会儿,她就从房中出来,手里提了个竹篮,走到潘逸面前莞尔而笑。
“潘弟,我先回去了,阿壮还在家等我。”
潘逸回神,松开手里的鱼儿恭敬而道:“有劳大嫂了。”
妇人抬眸相对,眼中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看得出她喜欢他,想必潘逸也清楚,相比小鱼倒成了不该来的人。
此情此景甚是悲戚,小鱼忍了泪,待那妇人离去之后,便故作镇定地笑着说:“真是来得不巧,明日出征,我替你打了个平安结想送给你,望你此行平安。”
话落,她从袖里掏出红结,小心递上。她这般闲静,真与先前辨若两人,潘逸知道定是伤了她,急忙握住她的手,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和她没关系,你得信我。”
小鱼也是这么想,却发觉自己年纪大了,心已如死灰,稍碰到一点刺便散成碎渣。十年间,她想的人是他、念的人也是他,她想方设法守住贞洁,望能对得起这番情谊。可是毕竟十年过去了,物转星移,人事全非,她又怎么能奢求这十年?
想着,小鱼弯起眉眼,微微一笑。“没事,我信你。”
“不,你不信我。”
潘逸从她眼中找出了一丝异色,她能骗自己,但是骗不了他。潘逸深吸口气,紧接着便道出实情。
“她是我嫂嫂。当年我被贬到此处,很受冯校尉照顾,他待我如亲兄弟,照顾我吃用。后来冯校尉战死沙场,临终前将嫂嫂和一岁多的小儿托付于我。这么些年,我只是每月给她们孤儿寡母一些薪银,好帮他们度日而已,从没有过任何越界之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就是怕你胡思乱想,可今日这一次真是跳河也洗不清了。小鱼,你可要信我。”
说着,他比她还着急,表不了清白,竟懊恼地红了眼。小鱼闷声不响,她脑子里在想刚回此宅时,就觉得干净得像有人打理似的,原来这十年里有人一直照顾着他。之后她又觉得如果没有她,兴许潘逸与这妇人就成了家,他也不会过得孤单潦倒。细细想来,她不清楚自己所坚守的情谊是对还是错。
小鱼挤出一笑,又道:“这不碍事,我担心被她撞见你我,她可会告诉别人。”
听她这般问,潘逸松了口气。
“不会,嫂嫂人好,不会多嘴。”
“那就好。”小鱼低头,心里又起了丝痛。潘逸见此无奈叹息,随后温柔地拥她入怀,在她耳边轻声低呢。
“我对你的情谊你还不知道吗?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会甘心在这里呆十年,真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你瞧。”
“心挖了,人也死了,这有什么意思。”小鱼嘟嘴说道,一边说着一边将平安结系到他腕上。打好了结,她继续道:“我得走了,我是偷跑出来的,不宜久留。此次出征,你可得小心。”
潘逸点头,之后又拉住她的手,认真说道:“你们也要小心,可千万要让玉暄仔细行事。”
小鱼听出些许弦外之音,不由反握住他的手,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