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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眼看着如今已亭亭玉立的淳则帝姬,眼中露出一抹自嘲,“许是年少心软,若是放在目下,咱家却不能保证自己依旧妇人之仁。”
年少,心软…?
没差别了,不久之后他和樊贵妃还不是连他们兄妹俩都不放过,这其中真没有怕她说出来的考虑?
她不信。
和龄闷闷一笑,这倒给她提了醒,她微微笑着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您那时若不心软,如何有今日的淳则。”
如何有她反扑向他们的机会。
和龄垂下眼睫,盖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凛然锋芒。
念及旧日种种,她不单是无忧无虑的和龄了,肩上担着母亲的性命,沉甸甸压得喘不过气来,这么多年了,母亲死不瞑目的眼睛一直隔着寝殿里仿佛遮天蔽日的帷幔注视着她,她竟到如今才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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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养心殿。
窗边燃着一炉香,一室静寂,静得甚至诡异。
皇帝执着茶盅的手一抖,茶水险些儿泼洒出来溅落到他身上,明黄色的龙袍轻动,转眼就到了跪在大殿正中的和龄跟前。
他沉下声色,眸中又是惊又是怒,又仿佛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腔难言的不敢置信,一把提起了和龄的衣领,“你给朕再说一回,若是有一丁点不同,别怪朕翻脸不认人。”
和龄的面色同这室内的低气压如出一辙,然而皇帝并没能在她眼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胆怯和畏惧,她缓缓道:“父皇,您不相信阿淳么?”
语声柔软,恍似伸出了触角攀爬至男人心口,尔后,紧紧拽住。
有句话说得很是,人们通常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在和龄陈述完一部分事实后,纯乾帝当即喝退了在场所有宫人,就连宁王也不被允许在内。
要他怎么相信呢,宠信这么多年的宠妃,竟然是个蛇蝎心肠的毒妇!?且她杀害的竟然是她的亲妹妹,更可笑的是,他宠爱了这毒妇长达十数年之久,他把对良妃和一双双生儿所有的缺憾都放在了她的姐姐樊贵妃和女儿仪嘉身上… …
承认这一切,岂不也承认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却昏昧得可笑?
和龄一字一句又将前面所讲的话原封不动重复了一遭儿,这些话她在心里打过无数遍腹稿,最终化为纯乾帝耳中听到的。字字珠玑,言之凿凿。
不过这回她在末尾加上了一句,“父皇如若实在心存疑虑,大可将万公公宣来对质。”
万鹤楼同樊贵妃的关系不一般,他几乎是皇帝默许的樊氏的半个亲信,他素日待她,实在是很好很好的。
和龄不确定父皇有没有相信自己,却哪知皇帝在认定她恢复记忆后对她的话早已经信了泰半。
无风不起浪,皇后曾信誓旦旦来闹过,那时候他只道是皇后心窄,后来也寻思过,只是觉得未免滑稽,便渐渐淡忘了。今日再由女儿口中听到同样的言语不免心惊。女儿眼睛里水汪汪的,似裹着泪,然细瞧之下却没有,无端端的…怎会污蔑起自己的亲姨妈呢。
到现在,皇帝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他放下揪着的和龄的衣领,她向下跌了跌,膝盖骨撞在坚冷的地砖上。
头顶上蓦地传来低沉的男音,“阿淳几句话,顷刻间将朕的十数年变作一个笑话。你说,可笑不可笑?”
“父皇… …”和龄看着他收紧的下颔,心里抽了抽,不安道:“我没有这个意思,不是您的错,是,是她太坏… …!”
“在安慰朕么?”
皇帝倾□捞起了女儿,她站直了,头也才齐到自己下巴。
不管多少年过去,他的阿淳依然是那个长不大的小不点儿,他心潮起伏,将她单薄的身躯揽进胸膛,叹一声,道:“这些年,朕对不住良妃,对不住你,更对不住朝儿。仔细回想起来,朕竟一无是处,朕,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阻隔在父女间岁月的隔阂仿佛都消弭无踪,和龄吸了吸鼻子,万分庆幸自己把一切记了起来,自此该都无忧了吧,等樊贵妃的事告一段落,便可告诉父皇自己心仪泊熹了,上苍终究待她不薄,苦难终于可以结束了。
万鹤楼赶到之时是做好了准备的,他一瞧里头情形便知樊氏是真的大势已去。最后的那一星犹疑也无影无踪。
按照和龄所说,他是在劝阻樊贵妃无效下,眼睁睁看着良妃被樊贵妃灌下汤药。这里,他留了个心眼,并未将香囊之事供出。既然淳则帝姬并不晓得那香囊搭配汤药的“妙用”,他也乐得少费口舌。
至此,樊贵妃谋害亲妹良妃一事便在万鹤楼的证词下尘埃落定。
万鹤楼知情不报,本该立即处死,纯乾帝心知他会出头为淳则必然是她允诺了什么,便低头看向从方才起便一直腻着自己的“树袋熊”,好脾气地问询道:“阿淳以为,该如何处置他为好?”
和龄坐直身子,手指还放在明黄的龙袍上,指腹缓缓在龙纹上摩挲着,回想着那一日万鹤楼擒住母妃的情景。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谁也逃不掉。
“父皇,”她拽了拽皇帝的龙袍一角,仰着明若秋水的眸子看住他,“您给东厂的权利…嗯,或许太大了。女儿在民间的时候可算见足了他们的威风,这万鹤楼,他知情不报是其一,其二,多年来他仗势做尽无数坏事,如此泯灭良性大奸大恶之徒,怎么好受之以权柄呢… …”
受之以权柄的是当今皇帝,和龄话尾意思就表达得比较委婉,明说皇帝做错了是大不敬。
她本想推荐泊熹来接手东厂的,想了想作罢了,泊熹又不能是太监。
讷了讷,继续道:“将他打入诏狱吧,查一查,看看身上多少人命官司。父皇看,这般施排成么?”
她扬唇笑了笑,明眸善睐,容光动人。
万鹤楼却如坠深渊———诏狱!自古进去的人,哪里有命出来的?且现今儿负责诏狱之人正是权泊熹,落在姓权的手里,自己焉能有命在么?!
“殿下!咱们说好的并不是这样…你…你不能过河拆桥!”万鹤楼陡然间发疯了一般,他被宫人拿下向外拖去,口中污秽之言不绝于耳。
“不知所云。”和龄评价一句,言罢看向父皇,意外发现他也正看着她。
她一怔,灿然而笑,“父皇,不处置樊贵妃么?”除掉一个了,真好,还有樊贵妃,她要亲眼看着她死,绝不是一句“打入冷宫”就能打发她的。
皇帝隐下的怒火不是和龄能够想象的,得知真相后他哪里还记得二人间的情谊,便有,也只觉与樊贵妃间是让他扫脸的情谊。
于樊氏,他此刻恨不能下旨将这贱|妇制成人彘,效仿汉时吕太后把她扔进粪池自生自灭。只是如今不兴这个,近百年来各朝各代的皇帝都没有这么做的,只有前朝东宫太子传出过虐杀妇孺的臭名… …闻人氏即便黄袍加身也不能掩盖这一族骨子里的冷漠血腥。
再说诏狱,诏狱里虽酷刑甚多,可那是诏狱里,他乃一国之君,实在不适宜有这样血腥残暴的名头,又不是殷纣王,且纣王这“纣”便是后人强加于他的恶谥,他绝不能落得这般。
纯乾帝忖度着,站起身缓缓在殿中踱着,最后,他选择了历来宫廷之中常见的赐死法子,无非白绫一条,毒酒一杯,选其一便可。
当这毒酒白绫在柑橘公公亲自送到景仁宫之时,樊氏尚不知发生了何事。
得知是淳则帝姬在宫人跟前嚼了舌根子她气急败坏,仗着自己多年颐指气使,并不将柑橘公公放在眼里,抬手在他面上就是一巴掌,“怪狗才!谁叫你在本宫这儿学人放屁?!本宫伴驾多少年,岂是你一句要赐死我我便要死的,什么道理!”
人在惊恐到了极限的时候反应出来的不是惧怕,而是愤怒,往日顾忌形象不会出口的话这会子全冒了出来,樊贵妃又是打又是踢,柑橘公公起先还忍着,过了会儿,他直接一挥手,身后便有几个孔武有力的太监一拥而上,直接按住了樊氏的手脚。
“放肆!让本宫见皇上,本宫可以解释,让本宫见一见皇上… …”她说到最后竟是泪流满面,“我不是成心的,是良妃抢了我的宠,我年轻气盛气不忿,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回不了头了,皇上———皇上———”
一声声哀嚎却传不进养心殿。
和龄站在正殿外,听见里间钱嬷嬷与樊氏一同泣泪的声音,安侬拉了拉她,“殿下,咱们走吧,这…等会儿人就死了,等咽气儿魂魄飞出来是顶晦气的时候,别叫她再跟上您… …”
“她死了就该进十八层地狱,鬼差把她魂魄勾走,如何来寻我的晦气?”嘴上这么说,和龄却捂住耳朵,不去听樊贵妃那一声声尖叫,她心里突然发慌,仰面看向秋日明澈的天空,幽幽道:“母亲定在天上看着我,她会保护我。所以我不怕。”
屋里挣扎的声响逐渐停止了,如落叶落在湖面漾起的波纹,一圈一圈涟漪不消多时便了无痕迹。
和龄收回视线,看向安侬坠在腰间的香囊,她并没有感受到鲜明的大仇得报的快感,反而有一丝说不出的惘然。
两人往回走,她闲来无事,点了点安侬那鼓囊囊的香囊,脆生生道:“我想起来,大前日我在密果儿身上也瞧见了这个,你也问问笃清去,怎的人人都有这个的?”
正说着,先行回宫的小福子却小跑着过来了,“殿下,娘娘正找您呢!国公府老太太今儿进宫来了,娘娘的意思…您要不就去见见?”
他没说出原话,萧皇后原意是,淳则帝姬横竖是要下嫁萧家的,老太太来了见上一面相相面是再正常不过的。
话里话外,总透着股帝姬已经是萧家人的自得感。加之樊氏这颗眼中钉已除,皇后高兴的不得了,简直不觉得在这内宫里还有谁敢跟自己呛声皱眉头说个“不”字。
她叫淳则嫁谁,她就得嫁谁。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